第八章 去找“浮士德”

    我同热列兹诺夫在回里加的路上一起度过的几个钟头,使我们异常亲近起来,甚至要胜过平时相处一整年。

    我们彼此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都讲了讲自己的成就和烦恼,这时才知道,由于我过分的审慎,却给他造成了一次最大的烦恼。

    在快到城里的时候我想起来了,热列兹诺夫在第一次找我去的时候,曾经提议要我雇他作汽车司机。

    于是我就问他是否可以装作我的汽车司机住在里加,并且说,如果两个人能在一起,那可就太好了。

    热列兹诺夫回答说不能在车上解决这个问题,并且说,能够决定这个问题的只有领导我同时也领导他的那个人。

    我到家以后,马尔塔并没有问我到哪里去了,大概,这不只是因为布莱克过去常出去,她已经习惯了,也是因为她生性沉着,拉脱维亚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她只是问了我是否要安排早饭,我没有拒绝她的服侍,看样子她很满意。

    过了两个钟头左右,扬柯夫斯卡亚来了。

    我听到她进门时,在前厅就问马尔塔,打听我是否回来了,于是比往常更快地走进了书房。我仿佛觉得,她见到我以后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到底回来了!”她调皮地说,“您可知道,我仿佛已经开始和您处熟了。”

    我默默地对她点了点头。

    “唔,怎么样?”她坐在沙发椅上,问我:“您对付得怎么样?”

    我没有懂她的意思:“对付什么?”

    扬柯夫斯卡亚大笑起来:“对付德国人!”

    我用探询的眼光瞧了瞧她。

    “不,真的,您到哪儿去了?……”她又大笑起来,“我真不知道叫您什么好,安德烈、阿弗古斯特或者是戴维斯……大概最好是阿弗古斯持……阿弗古斯特,您到哪儿去了?”

    她没能掩饰住她的好奇心;很明显,她在等着我详细地讲一讲这次旅行。

    “我去过的地方现在我又不在了。”我回答说,仿佛是在逗弄她,但实际上我正在考虑怎样回答她,“我同爱丁格尔先生到海滨去了,他想叫我帮助他解决一个问题……”

    “啊哈,别扯谎了!”扬柯夫斯卡亚愤愤地喊道,“我给爱丁格尔挂过电话,他根本没有离开过里加!”

    原来她对我的每一个行动都要检查,并且认为没有必要瞒着我!

    她问了爱了格尔一些什么?他又回答了她一些什么?弄清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不错,他没有能陪我去。”我说,“他留在里加了。”

    “可是您到哪儿击了呢?”扬柯夫斯卡亚急忙问道。

    “我到苏联游击队去了。”我冷笑着回答说,“其实我的一切您都十分清楚啊!”

    “我没有工夫开玩笑,阿弗古斯特,”扬柯夫斯卡亚打断了我的话,如果爱了格尔不晓得您在什么地方,他就会马上找您的。”

    “您向他打听我了吗?”我反问了一句。

    “当然罗,”扬柯夫斯卡亚挑衅般地回答说,“如果您要真的突然打算跑到游击队去呢?”

    这个女人讲过不止一次,说她希望我诸事顺遂,可是,果然不出所料,假如我要打算捣乱她这一套把戏,那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您对长官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对您说什么了?”杨柯夫斯卡亚却以问代答地问我。

    “我正想弄清楚您是否对我讲实话。”我挑战般地说,“我等您说。”

    “您大概是真的逐渐熟练于布莱克这个角色了。”扬柯夫斯卡亚赞赏地说,“我并没有捏造什么,只是把您自己讲的那番话对他说了一遍。我说您不在,但我十分需要您,又说——这是您讲的——爱丁格尔知道您的去处。”

    这是告密。还好,我求爱丁格尔答应我拿他做了借口,否则她就会把我彻底搞垮了。

    她同意我作布莱克的替身,但却不让我再变成马卡罗夫……的确,这纯粹是告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同她转弯抹角。

    “这可是告密!”我喊道,“爱丁格尔是怎样回答您的?”

    如今最首要的问题是弄清楚爱丁格尔怎样回答了她?

    “他笑了,并且说,这与其说是他的秘密,倒不如说是您的秘密。”扬柯美斯卡姬回答沈“总之,他向我示意,说这不干女人的事。”

    我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德国人是真想收买我I布莱克是个老练的家伙……德国人清楚地知道,布莱克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他不会看不见是否在表面上对他进行监视,于是,他们就取消了对他的监视。在我们外出的时候,不仅是我,就连热列兹诺夫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是比我更有经验的。也可能是这样:爱丁格尔甚至以为扬柯夫斯卡亚挂电话是受了我的委托,因此他想在我的眼睛里充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这可是告密!”我又重复了一遍,“苏菲亚·维堪奇耶夫娜,您表现得很不老实。请想,我如果对您说了假话,您这样做很可能断送我。爱丁格尔会立即下令追踪……”

    “而且这一次就没有人再能搭救您,因为您已经没有退身的余地了。”扬柯夫斯卡亚厚着脸皮表示同意了,“我认为您不应该轻视我,因为您太缺乏经验,而且要骗过德国人也是不容易的。我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所以我才问您对付得怎样……”她走到我身旁,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您应当放聪明些,争吵对我们是没有好处的。”她和解地说,“爱丁格尔要您干什么?”

    天晓得她同谁有交往,并且会使怎样的手段。不应当同她争吵,并且我也不能担保她不能从爱丁格尔左右的人探听到我同爱丁格尔谈话的内容,因此我不准备完全隐讳真情。

    “他要我交出布莱克同伦敦联系用的电台。”我坦白地说,装作仿佛是扬柯夫斯卡亚迫使我出于无奈才承认了的样子。

    “电台?!”扬柯夫斯卡亚大声喊道,“您这可是虚张声势!”

    “怎么会是虚张声势?”我问道,“难道布莱克没有电台吗?”

    扬柯夫斯卡亚耸了耸肩。

    “我个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电台。当然,也许有,德国人也可能通过某种办法把它查出来了。但是您……同德国人耍这种手段,这可是一条危险的路。您根本不晓得电台,同他们搞这种骗局是搞不长的,您这是拿脑袋冒险。”

    我嘲笑般地瞧了瞧扬柯夫斯卡亚。

    “唔,假如我发现了电台呢?”

    “您?!”这一回她可真吃惊了,“怎么样发现的?”

    “我在这个书房里发现了一份座标图,它帮助我……”

    我把这话说得就象谈到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英国间谍组织的头子们进行联络用的秘密发报机。

    扬柯夫斯卡亚睁大了眼睛:“您这话当真吗?”

    “千真万确。”

    “您在这间书房里找到了电台下落的线索?”

    “正是。”

    “究竟是怎样找到的?”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您也知道了呼号和密码?”

    “大概差不多吧。”

    “而且,您把这份礼物送给了爱丁格尔?”

    “可以说是的。”

    “唔,您可知道……”她的两只眼睛里甚至闪现了赞赏的神情:“您很有前途!”

    她有一会儿工夫甚至丧失了平常那种沉着的神情,变成了一个赞赏有本事的男人的普通女人。

    “我没有看错您,我感到很高兴。”她坐到沙发椅上点起了烟,“您好象能够使我倾心!”

    但是,我是谨防同这个女人亲近的。谁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使她打死了布莱克呢?

    “我很难相信这一点。’我忧郁地说,一面往窗前走去,“您除了您自己以外未必能爱上任何人。”

    扬柯夫斯卡亚没有回答我,只是神经质地捏灭了烟,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久,然后站起身来,也没有同我告别,就悄悄地走了。

    到了星期五。

    已经对我说过:星期二或者是星期五,从五点到七点,在广场上多姆教堂对过的书铺……

    这座远在十三世纪建造的教堂是里加最漂亮的建筑遗迹之一。它经历了历次的轰炸和战争的折磨,一直保存到了今天,还点缀着古老的多姆广场。

    这里的一切我都喜欢:那古老的教堂,以及同它砒连的小巷和胡同,我也喜欢那哥持式的房屋和用鹅卵石铺修的马路……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色古香,一切都使人感到光阴似箭……

    我沿着石灰街走去,这条街的两旁有无数的大小商店,街上有很多熙熙攮攮的行人……

    到多姆广场了,教堂的对面就是一个旧书店。这个旧书店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里面摆着好多书。门很矮,上半部镶着玻璃……

    我拉开了门,系在门上的铃铛响起来了。想必是主人不常在铺里,而是常到铺子里面那个房间去。

    但是,这一次主人却坐在柜台旁。他没有刮脸,是一个显得很忧郁的拉脱维亚人。白色的汗毛覆盖着他那发青的、硬化了的面颊,上面现出了紫红色的血管。

    屋子里并不只是店主人一个人。隔着门玻璃我就看到有一个顾客伏身在柜台上。

    我走进去以后不由得又往回退了一步。我被一次很不愉快的奇遇惊住了……

    我看见了加什凯!是的,就是我和他一同住过院,在盖世太保的办公厅里还看到过一眼的那个加什凯。

    他漫不经心地斜眼瞧我一下,装作没有认出我来的样子,不过他也许真的把我忘了,然后他把身子又伏在柜台上了。

    我运用意志的力量迫使我走近了柜台。加什凯的眼前摆着很多明信片,上面画着一些很漂亮的裸体女人,做着各种不害羞的姿势。

    “您有什么吩咐?”店主人用德语对我说。

    我迟疑了一刹那,但是,他说的正是我所得到的暗语,丝毫不错,于是我就决定不顾加什凯了。

    “我买‘浮士德’的第一版。在1808年出的第一版。”

    “您找的东西太难得了。”店主人回答说。

    “我不怕多花钱。”我固执地说。

    “在我这样的小铺做里怎么能有那样的古本呢?不过我可以提供给您最晚的一种版本,上面有很精美的插图。”

    “不,我需要1808年的版本。”我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跟您要太多的钱。”店主人仍然坚持他自己的彦

    “不成。”我毅然决然地说,“我带要的是第一版,如果您弄不到这个本子,那我只得走了。”

    为了让人家在这间又窄又暗的小书店里把你看成是自己人,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不太相信他的回答。有加什凯在场使我很不安。

    但是,店主人却毫不犹豫,马上推开了通往和店铺毗连着的那个房间的房门。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单薄的铁床,一张上面什么也没有铺的桌子,还有一个方凳,上面放着一桶清水。仿佛店主人就住在这个很象一间牢房的房间里。

    “请吧,”店主人说,“请进吧……

    他自己站在原地没动,让我进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下,加什凯却也走进了这个小房间。

    房门关上了。

    加什凯手里拿着一些明信片。他一下子把这些明信片拢在了一起,象一副纸牌似的,随后就漫不经心地把它放在桌边儿上了。

    “请坐吧,安德烈·谢明诺维奇·马卡罗夫同志。”他用俄语说,“我已经等您好久了。”他指了指床,自己就坐在床上了。

    我没有能够马上意识到原来加什凯正是我应当任其指挥的那个人。

    “我受命听您吩咐。”我没有把握地说,“所以我就来了。”

    “干嘛打官腔呢?”加什凯说,“我们不需要这套形式……”这个人仿佛使我解脱了在这段冒名生活当中缠到我身上的某种罗网。“让我们认识一下吧,”他很真诚地说,“我叫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普罗宁。普罗宁少校。去年我曾经有机会做了一些同波罗的海沿岸地区有关的工作,所以上级就把我派到这里……”

    他这些话说得十分直截了当,真诚而又自然,这是那些豪爽的人所具有的特点。

    “我在一切方面都应当同他们——我应当取得他们信任的那些人——一样。”普罗宁接下去说,“加什凯少尉——我现在已经不是下士,而是少尉——他不仅不愿落在军官们的后面,甚至还想在某些方面超过他们呢。盖世太保都知道,任何人也没有加什凯少尉的淫画好。这一点使我很受欢迎。拿这个作借口我就便于到旧书商那里去。加什凯少尉在充实自己的收藏品呀!”普罗宁侧耳听了听墙外的一阵响动,他不作声了。——看来,这是一场虚惊,于是,他又对我说:

    “安德烈·谢明诺维奇,我们应当详细谈谈。现在我们的时间有限,而且在这个地方谈也不合适。我不应当在这里耽搁太久;因为这可能引起别人对我们店主人的怀疑。而他对拉脱维亚还是很有用的。我提议这样……”

    他只考虑了几秒钟。

    “明天……就定在明天,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加什凯少尉和他的女郎到美沙公园去。盖世太保夜里最忙,所以白天可以打打瞌睡或者休息一下……”

    他掏出来一个德国式的那种异常精致的笔记本,从里面扯下来一张纸,很快就画了一个象平面图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条大道,在这里拐弯,这是岔道口,右面是路标……就在第二个路标附近吧。您能坐汽车来吗?加什凯少尉和自己的意中人就在这个路标左近纳凉。您的汽车要出点故障,比方说,马达停了。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向这位心情愉快的少尉求助……”

    这一切都是十分清楚的。

    “我这就出去,过十分钟左右您再走,并且要从另一条路回去。”普罗宁吩咐说,“还有,您带钱了吗?”

    “带得不多。”我说,“我原来不知道……”

    “也用不了许多,您出去的时候,为防万一起见,从我们店主人这里买两三本书……”

    普罗宁拿起明信片就出去了,我听到了系在门上的铃声以后,就回到书店里去了。店主人冷漠地瞧了瞧我。我从他这里买了几本德国杂志,走到广场上,就转弯抹角地回家了。

    晚上,我预先告诉扬柯夫斯卡亚说:“明天早起我需要汽车。”

    她冷笑了一下:“哎哊,看您说话这口气!”

    “可是,须知汽车是我的呀!”

    “假如您真的要成为布莱克的继承人,那是毫无疑问的。”她考虑了一下,又间这“您这一次又到哪儿去呢?”

    “同一个人会晤。”我大胆地回答说,“这个人是盖世太保的一个执勤人员。”

    “这件事是您同爱丁格尔谈话时计划好的吗?”扬柯夫斯卡亚目不转睛地瞧着我。

    “是的。”我很果断地说,“我认为我值得同他接近,”

    她的眼睛里几乎是很难捉摸地闪现了愉快的神情。这个女人的一切都是很难捉摸的。

    “什么是值得您做的,过一些时候我要对您说明。”她和善地对我说,“至于汽车,我可以把它开到院子里,明天早上您就是乘它到柏林也成。”

    第二天早上,马尔塔给我弄了一顿煎比目鱼——她和里加附近的渔民和菜园主有些特别的联系——吃罢早饭我就把汽车开了出去,很遗憾,热列兹诺夫不在跟前,于是我就向城外驶去。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如果需要去找一个指定的地点,照例只需在地图上指一下就可以了,普罗宁却把通往他今天去处的道路画得很仔细。我把车开到了岔道口,找到了路标,在离第二根路标不远的树荫下我看到了坐在草地上的加什凯少尉。

    暖和而干燥的秋天接替了波罗的海沿岸那柔和的夏天。树叶都抹上了橙黄色。有些青铜色的树叶有时从树枝上落下,慢促地转动着,很象巫死的蝴院落到了大路上。草都枯萎了,变得又干又硬,在草地上躺着已经不象在春天那样舒服了……

    但是,看来加什凯少尉的情绪却好极了。在他面前的草地上铺着一张蓝色的包装纸,纸上放着凉肠和夹着香肠跟干酪的面包。旁边的草地上放着已经开了瓶的半瓶白酒。酒瓶子跟前扔着两个纸做的小杯子。这些东西显然都是在专门供应德国军官的商店买来的。在里加,这种商店是相当多的。

    但是,在这种消磨时间的场合,最美妙的自然要算是坐在加什凯对面那个年轻的女郎了。

    这是一个金发美人,面貌端正,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体态丰满,高高的乳房,她不只能打动一个小小的少尉!

    根据事前的约定,我的汽车就径直停到正在休息的这两个人的面前了。

    我跳下车来,掀起发动机罩,在发动机里翻寻起来……

    “喂,少尉!”我喊道,“愿您的女郎有一个好丈夫!您懂发动机吗?”

    少尉站了起来,冷笑了笑:“您从哪来?……”

    他对那个女郎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女郎点了点头,揪下了一根谈紫色的帚石南树枝,牙齿咬住了茎柄,又点了点头,就向大路拐弯的地方走去。

    普罗宁走到了我的身旁:“把您的工具拿出来吧!”

    我取出来装扳子和螺丝刀的皮口袋。普罗宁把扳子和螺丝刀扔在了汽车的前面,我们两人就走到路边,对着大路坐下了。

    “您在哪里找到一个那么漂亮的美人儿?”我忍不住问道。

    “漂亮吗?”普罗宁很傲慢地问道。

    “漂亮极了……”我肯定地说,“可惜这样一个姑娘竟屈就了一个德国少尉。”

    “她并不屈就。”普罗宁讥诮地解释说,“她是糖果工厂的女工,是个共育团员,她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她有她的任务,如果她回身向我们走来,那就要注意,这是说明出现了不相干的人,我们就得去摆弄发动机。”

    但是,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出现不相干的人。

    我在这里应当预先说明,普罗宁在敌占区里加的活动规模是相当大的,不过我在这里不打算谈他的任何活动。我只讲我亲自眼见和参加了的那些事件,因为普罗宁也参加了这些事件,所以我只在讲到这些事件的时候才讲到他。但是我要重复一遍,这些事件在普罗宁总的活动当中只是占着很不重要的地位。

    “首先请您把到里加以后所经历的一切逐日逐步地都讲一讲。”普罗宁对我说,“把一切都讲一讲。做了些什么,生活得怎样,遇到了谁……”

    于是,我就把对热列兹诺夫所讲的一切又极其详尽地对他讲了一遍。

    普罗宁用落到他手里的一根小树枝沉思地打动着那干枯的草茎。“唔,来,象俗语常说的那样,让我们研究一下这一盘棋的残局吧。我们就从那个值得记忆的晚上着手。您那位扬柯夫斯卡亚碰见您自然不是偶然的,那一定是用到了您。她究竟为了什么利用您,现在还不完全清楚。完全可以这样设想;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某一个间谍机关的利益。至于究竟为了谁的间谍机关——目前也不清楚。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特别是您在餐厅里找到了她之后,可以设想,您一定要把所见到的一切报告给有关机关。为了防止这一点,于是他们就决定置您于死地。但,他们却没有把您打死!从此,有些事情可就难以理解了……”

    普罗宁望了望他的女伴那个方向。她漠然地在拐角处遛达着。谈话可以继续下去。

    “您所经历的一切,”他接下去说,“可以说明,譬如说,扬柯夫斯卡亚在下手的时候踌躇了。但是,究竟为什么呢?这恐怕未必是由于她感情用事。但是,毫无疑问,扬柯夫斯卡亚在最后一刻另打了主意。保存了您这条命,决定让您暗中顶替布莱克,而轰炸里加就帮助她实现了这个意图。”

    我原来以为关于布莱克的一切情况,普罗宁都是从我这里弄清楚的,但我却想错了。

    “我们的保安机关知道,这里隐藏着一个冒名贝尔金的英国间谍头子。”普罗宁解释说,“但是考虑到在反对希特勒的战争中英国将是我们的盟同。只要在某种程度上监督他我们认为就可以不必触动他……”普罗宁皱了皱眉头,“然而,如今我想,布莱克是把我们骗了。他分布在小酒店和理发处的整个间谍网,所有这些女侍、售票员和按摩师实际上都是虚张声势。德国人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他们对布莱克本人并本怎样顾兴趣,搞掉他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是德国人对他真正的间谍网却很感兴趣,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同他打交道。谁也不愿意让敌人在自己的后方隐藏武器,德国人打算或者是把它清除,或者是用它来武装自己。”

    “但是爱丁格尔却根本没有谈到间谍网,”我反驳说,“恰恰相反,他说他们需要的正是我……”

    “不要太天真了。”普罗宁打断了我的话,“他们打算先收买布莱克,一旦他坚定不移地同他们搞到一起以后,他们就会要求他交出间谍组织了……”

    “可是,须知我是不清楚这个间谍组织的呀,而且我也不以为我能够长期蒙蔽他们。”

    “间题正在于应该搞清楚这个间谍组织。”普罗宁很认真地说,“您所处的地位使您十分可能弄清楚布莱克的秘密。您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自然,这不是为了德国人,而是为了我们自己。英国国家侦探局的间谍网不能不使我们感兴趣。这就正是您应该办好的一件大事。现在几乎所有的苏联人都在为战争,为保证胜利而工作:您所面临的工作还是为了明天,为了防止未来的战争。”

    他给我提出建议,说明在实际工作中应当怎样掌握自己的举止,怎样进行活动,还要我注意镇静而有耐性,勇敢而又谨慎。

    “您很不善于控制自己。”他责备我说,“您太好感情用事,对于一个侦察员来说,这是个大毛病。您想一想在医院里……”

    “可是您在那里也暴露了自己呀!”我喊道。

    “怎见得?”普罗宁惊诧地间。

    “我当时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可是您却放了我……”

    “我是准备第二天早上把您交到盖世太保的手里。”

    “您还说了俄语!”

    “加什凯生在俄罗斯,并且是在俄罗所长大的……”普罗宁诡踘地眯了一下限睛,“至于您懂俄语,这一点一下子就暴露了您并不是您所冒充的那个人。”

    “可是,您怎么知道我是马卡罗夫呢?”

    “当然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普罗宁笑了笑,“我很注意病院里一切享有特权的病人,所以您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此外,我再重复一遍,您太好感情用事,布菜克出于某种考虑可能置加什凯于死地,行凶的理由是多种多样的,所以您的意图不至于引起特别的怀疑,但是,因为您对我讲的俄语反应的那么快,这就使您露了马脚,也引起了我对您的同情。我当时把您记下来了。出院以后,我委托一些人对贝尔金先生进行了调查……”

    “于是您就知道贝尔金实际就是马卡罗夫?”

    “不错,”普罗宁说,“我已经对您说过,最近这几年我一直在做和波罗的海沿岸有关的工作。有关您牺牲的一些情况引起了某些怀疑。这是值得注意的。当然,我没有想到您还活着。战争妨碍了好多事情。德国人在七月初占领了里加。其他一切事情都失去了重要性,有好多事情甚至竞被遗忘了。但是,我的里加之行还是实现了——虽然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情。所以,当我怀疑您不是贝尔金的时候,我就想,您实际上究竟是谁呢?档案里面有您的照片,至于我的记忆力,那应当说是相当好的,一看到您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您。”

    普罗宁极其和善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您以贝尔金的名义出现的详细情况。”他继续说,“那是可以往最坏的情况设想的,但是,在莫斯科和在里加这里对您进行了调查,您的举止和一般的叛徒不一样。我同一些人商量过,于是就决定同您联系……”

    在我自己单独生活这一整段时间里,我相当自信,甚至竟没有想到有的地方可能对我产生误解。直到现在,当普罗宁说明了以后,我才认清了我所处的境遇的悲惨性。难怪扬柯夫斯卡亚一直断言,说我没有回头路。

    在这一瞬间,我对普罗宁本人充满了好感,但是,时间和地点都不适于表达这种感情,面且,在当时我们所处的情况下讲些空话又有什么实际意义,最重要的是用实际工作争取不辜负对我的信任。

    因此,我没有讲什么多情善感的废话,只是简短地说:“我听您吩咐,普罗宁同志,您下命令吧。”

    “我觉得主要的事情都已经说过了。您的任务就是察明布莱克在波罗的海沿岸建立的间谍机关的间谍网。您没有别的任务。这桩任务并不简单,但您所处的境遇使您很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要利用扬柯夫斯卡亚,从她身上探听出一切可以弄到的东西,但是,对她一定要万分小心:如果她发现她对您进行的改造工作毫无成果,第二次她就不会再放过您了。德国人正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趁着这个时机要对他们多献殷勤,但是对他们也不应估计过低。法西斯匪徒由于狂欢可能在工作上草率,但是不应忘记,纳粹党徒所凭借的国家机器的工作搞得还不算坏,谍报机关也具有相当高的水平。他们之所以搜罗您,是因为他们了解,一个当场被捕的间谍,要想保存性命,就只有被搜罗,而毫无其他办法。应该利用这一点。见他的鬼,您就同意成为他们的同事好了。英国间谍的威信用不着我们担心!不管怎样,德国人对您的消极态度会予以原谅的:因为对德国人来说,在里加获得一个被揭穿了的间谍,较之冒险去得到另外一个他们毫无所知的间谍头子,那是更有利的。毫无疑问,如果逮捕了布莱克,英国国家侦探局就会派另外一个人到波罗的海沿岸来……”

    普罗宁和我谈话的语气非常安详,就如同谈着一件最普通的任务——这种任务在和平时期竟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布置给他的工作人员——虽然他也不止一次地强调说必须万分小心,但他那种认真而自信的语气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与其说我在考虑这桩任务的危险,倒不如说在考虑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完成它。

    后来,当我更进一步熟悉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以后,我才明白,他一向都是这样的:绝不考虑自己,他把自己完全献给了工作,并且非常善于以自己对工作的态度来感染所有的同志。

    “现在再简单地谈谈联系问题。”普罗宁最后说,“看来,我们三个人的主意是完全一致的。这是热列兹诺夫先想起来的,您也同意,我也赞成。这个主意就是安置热列兹诺夫作您的汽车司机……”

    虽然我尽量沉住气,但是,晋罗宁也不能看不出来我的兴奋心情——想到会有一个忠实的同志、自己亲近的人在我身旁,那是相当愉快的。

    “当然,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您来说,这样做都又有很大的冒险,但是,作为您的司机,这个地位对热列兹诺夫的活动是大有前途的。”普罗宁解释说,“问题在这里:热列兹诺夫的任务之一是同拉脱维亚的游击队取得联系,您很清楚,布莱克的汽车司机是必需到各处去的。所以我们决定冒这次险。一个不太富裕的俄国工厂主(他在十月革命以后从列宁格勒跑到了爱沙尼亚)的儿子要去见您。他是躲避布尔什维克,跑到西方沦为乞丐的白俄第二代的典型代表人物。他的身份证毫无问题,姓名是维克多尔·彼得罗维奇·恰鲁申。他到您那里去,您就雇他作汽车司机。如果有人怀疑他是英国人,那倒更不错,热列兹诺夫的英语讲得非常好。让他们以为他也是英国间谍机关的间谍好了。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您对他有好感。唔,假如热列兹诺夫由于某种原因失败了,您就要表现出特别吃惊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可不要公开地袒护他,恰恰相反,为了使您自己不至予垮台,您就要马上表现出不安的样子,表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暗暗派到您那里去的呢?对于热列兹诺夫,那自有别人去照顾。当热列兹诺夫在您那里的时候,我们就通过他向您保持联系。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如果出了什么事,那就还到那个地方去,还用那个暗语。关于工作,和店主人只字别提。您在那里已经见过一次加什凯先生,他已经答应要为您弄到几本引人入胜的法文书……”

    普罗宁向我伸出手来,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这比任何话语都富有更深的意义更能说明问题。

    “好了。”他说,“祝您成功。回去吧。加什凯少尉也该回城里去了。”

    我们又握了一次手,我坐进汽车,刚—开动,那个姑娘马上就向普罗宁走去。

    车子驶过她身旁的时候,我向她点了点头,但她并没有理会我。

    当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发现马尔塔正站在门前,还没等我从汽车里爬出来,她已经走到了我跟前。

    “贝尔金先生,”她慌忙地说,“赶快离开这里吧。您走后不久,就有两个党卫军分子到了咱家。他们找您。我说您不能很快就回来,他们就说要等您,现在还坐在客厅里。我求您快走吧,现在还不晚。叫我看,他们是来抓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