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灰褐色的灯伞下

    要逃脱这两个党卫军分子是荒唐的,因为我不太熟悉里加,而且在城里我几乎不认识一个人,就是有几个知道我的人,如果我去找他们,那就会使他们遭到打击;纳粹党徒在他们的占领区不断地迫害人,很少有人能逃脱出这些屠夫们的手掌。最后,我也不大相信这两个党卫军分子是来要我脑袋的……

    如果党卫军分子在里面坐着,马尔塔怎么能出得来呢?我很想知道这一点,于是我就问了她。

    “他们坐在客厅里吸烟。”马尔塔解释说,“他们没往厨房里瞧。所以我就拿定主意到外面来等您……”

    马尔塔知道我不是贝尔金先生,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同情我……

    不过,已经没有工夫再考虑这个间题了。

    “回到您自己的房间去,别慌!”我对马尔塔说,“鬼并不象人们画的那样可怕。”

    我进了正门,走上了楼梯,用我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径直进了客厅。

    “哈罗!”我说,“伙计们,你们好!”

    两个由于他们所干的那一行工作而弄得呆头呆脑的年轻小伙子正坐在沙发椅子上喷着烟。

    他们一看见我就跳了起来:“嗨里!嗨里特里!”

    “嗨里特里”的意思也是“嗨里希特勒”,这是他们的通用语。

    不,这不象是来抓我进监狱的。

    “好得很。”我说,“你们是顺便进来休息,还是找我有事情?”

    其中的一个人咧开嘴笑了,另外那个人仍旧显得很严肃。

    “您是阿弗古斯特·贝尔金先生吗?”仍旧显得很严肃的那个人问道,“我们受命把您带到盖世太保去!”

    “怎么样,坐我的汽车去好吗?”我提议道。

    “好极了。”那个仍旧显得很严肃的人表示同意,并且神气十足地打个手势请我在前面志走:“请吧!”

    不对,党卫军分子不是这样逮捕人的……

    当我们的车子驶到盖世太保的时候,护送我的这两个人的傲气就全消了,仍旧显得很严肃的那个人跳下去,行了一个举手礼,留在车旁了。咧嘴笑的那个人就带我去见爱丁格尔。

    我又到了我已经熟悉了的办公室,站在里加盖世太保头子的面前了。

    “请坐。”他说,还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请坐吧,布莱克上尉。我找您来有两件事……”

    爱丁格尔还是奉行着他那种并不怎么济事的策略:忽而棍棒,忽而甜饼。如果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用甜饼引诱我,那么这一次他就是企图采用恫吓手段了。

    “我想通知您一件事,我们接到了盖世太保总长希姆莱的命令。”他很郑重地说,“我必须把所有的外国军官送进特种集中营。不过,这只是指那些被俘时身穿军装手执武器的军官……”

    他用他那平淡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瞧了瞧我。

    “这不适用于对待隐藏在和平居民当中的间谍。”他开始列举起来,“这不通用于对国家有极大危险的人物,也不适用于对领袖和德国人民怀着恶意的人物。它不适用对那些已经被捕而企图逃跑的人……”

    他那撮染着色的小胡动弹了几下,活象个蟑螂。他没有再补充什么,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很容易成为一个隐藏的间谍,同时,也很容易成为极其危险、怀着恶意的人物,最后,他们也完全可能当我企图逃跑时把我枪毙。

    这一点我倒是明白了,但还没有完全明白爱丁格尔究竟要勒索什么,而他对我自然是有所需求的。

    “您不应忘记您能活命应当感谢谁。”爱丁格尔很郑重地声明说,“当苏联间谍在您的住宅追捕您的时候,是我们尽了一切努力才把您从死神的怀抱里拉了出来。”

    对于所发生的事件作这样的解释,大概是扬柯夫斯卡亚杜撰出来的;这种说法和实际的情况很不符合。但是我只得同意这种说法。

    德国的官员在当时表现得特别直爽和自负。他立即断然地提出了问题:“您会成为—个知恩的人吗?您是否是我们的人?”

    如今,当我已经得到上级指示以后,我就可以不管爱丁格尔长官对英国军官怎样设想了,而据他看,我如今就是英国军官的代表。

    “您使我陷进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处境。”我很夸张地回答说,不过,这样的说法不能不感动爱丁格尔这样的人,“大英帝国的利益迫使我解除武装,并把我的宝剑交给您。”

    “嗨里·希特勒!”爱丁格尔立即喊道。

    我不晓得他是否等我也那样喊一声,但我一声没响,我认为,一个英国军官甚至在这样的场合也不能象一个希特勒的冲击队员那样。

    “我们找到了共同的语言,我很高兴。”爱丁格尔说,“因为你们那个老糊涂了的丘吉尔在政治上什么也不懂……”

    他把丘吉尔骂得狗血喷头,叫我看,一个英国军官,尽管他是丘吉尔的反对者,也是不会喜欢的。但是我恪守纪律,一声没响。爱丁格尔很喜欢这一点。

    “您不要惋惜有今天这一天!”爱丁格尔慷慨激昂地喊道,“德国一定能照顾英国的将来。”

    也许有人认为我在形容爱丁格尔的时候,把他刻划得太装腔做势,摆臭架子,不象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人,但是我要在这里强调一下,爱丁格尔正是这样一种人。

    然后,他立即把谈话拉到了极端实际主义的轨道上来了。

    “布莱克上尉,我想让您高兴一下。”他很宽厚地笑着说道,“只要您把您在里加的这一摊子交给我们,我们马上就把您送到伦敦去。我们有适当的办法。您可以装作由于有逮捕您的威胁而逃走了的样子。这样,您就可以开始在英国为我们工作了。”

    “不过,我不准备去伦敦。”我说,“我在这里更有益处。”

    “不愿意冒险吗?”爱丁格尔嘲笑般地问道,“同胜利者在一起更安静些吧?”

    “我以为我在这里更有益处。”我支唔搪塞地说,“否则,他们会派另外一个人来顶替我,还不晓得他们是否愿意同你们合作。”

    “好的。”爱丁格尔宽宏大量地说,“当您能证明您对我们是忠诚的以后,我们再来谈这个问题。”

    “您还要怎样证明?”我警觉地问道,“我已经答应同你们合作了……”

    “我们正是要您证明这种合作!”爱丁格尔大声说,“通信工具和谍报组织!谍报组织和通信工具——需要您交出来的正是这些东西!只有这样我们才算没白白地拯救您和相信您。”

    我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把爱丁格尔估计得太愚蠢了:我答应把我手下所有的间谍都告诉给盖世太保——我指的是我的那些女郎,尤其是,我确信德国人对她们是十分了解的。

    “什么时候?”爱丁格尔很严厉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您的间谍网?”

    我用半个钟头就能写出我那些女郎的名单,但是我决定把这件事拖一下,让它看来更具有真实性。

    “我把我手下的间谍名单……三天,不,四天以后交给您。”

    “好的,我等您。”爱丁格尔很严肃地说,“从今天起,我的房门对您是敞开的。今天是十二号……十三号,十四号,十五号……十六号我在家里等您。”

    爱丁格尔按了一下电铃按钮。

    “让米尤列尔拿契据来。”他对进来的那个副官吩咐说。那个人马上又退了出去。

    然后,爱丁格尔又神秘地瞧了瞧我。

    “我要叫您看一看,在德国间谍机关工作意味着什么。”他很庄严地说,“没有再比德国人更慷慨的了。”

    米尤列尔很快就来了。

    这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头发灰白,打著发蜡,戴着金黄色角质镜框的眼镜,一身黑色制服紧紧地裹着他那肥胖的身形,他的肚子臌臌的,扣子勉强扣得上。

    “这是米尤列尔先生,是我们的总出纳员。”爱丁格尔把他介绍给我说。

    陪着米尤列尔进来的还有一位官员,但是爱丁格尔没有向我作介绍。

    “您拿来了吗?”爱丁格尔关切地瞧了瞧米尤列尔,问道。

    “啊,是!长官先生。”米尤列尔很恭敬地回答说,“一切均已遵命照办了。”

    “我们要付给您一笔款,”爱丁格尔说,瞧了瞧我,又看了看米尤列尔,“布莱克先生,我们很善于赏识人!”

    我无意中动了一下,爱丁格尔却对它做了双重的理解。

    “布莱克先生,别不好意思。我们相信您不会辜负我们投在您身上的这笔资金。”他深信不疑地说,“也别因为我在米尤列尔先生面前这样公开地对您称名道姓,而感到不安。付钱的人应该晓得他把钱付给谁。”

    米尤列尔先生把他拿来的那个纸夹打开,就把钱给了我。这里面有德国马克,也有英镑。

    “我们既给您马克也给您英镑。”爱了格尔解释说,“马克可以做日常的开支用,英镑则可以储存起来。”

    米尤列尔奴颜婢膝地笑了笑。

    看来,拒而不受是不应当的。

    我拿起了钞票,表现出英国上流社会所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我想英国的贵族大概是这样的——也没有数,就把它塞到口袋里了。

    “不,不,那样不行,”爱丁格尔严厉地指正了我,“请您把钱数一数,一定要数,并且,对不起,您还得写个字据;钱财的事要特别认真,一点儿也不能马虎。”

    同米尤列尔一起进来的那个官员立刻忙了起来,把灯移到了我跟前,并且指了指桌子。

    我只得听他们的话,把钱取了出来,数了一遍,写了个字据,然后交给了米尤列尔。

    “都办好了吗?”爱丁格尔问道,但不知为什么,他问的不是米尤列尔,而是问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

    “啊,是!”那个人回答说,于是,爱丁格尔就点头示意让他手下的这两个官员走了。

    在我同他分手的时傀他又发表了一通演说:“支配一切的人种,日尔曼精神,惩罚的宝剑……”

    这,你也只好听一听。

    “新的帝国应该沿着条顿骑士团骑士开辟的道路前进。日尔曼的犁,是借助日尔曼的剑插进俄国的土地的。无论从生物学方面,还是从种族的观点来看,甚至日尔曼最差的工人都要比俄罗斯、波兰、拉脱维亚,以及其它群氓胜过千百倍。他们所有这些乌合之众,只不过是用来作为日尔曼民族夺取胜利的工具而已。本地居民除了干活、干活,还是干活。不一定非给他们吃

    的喝的不可。一般说来,这些人只适合做土地的肥料。在同布尔什维克主义所作的斗争中,表现侠义精神和动用军事部队都是不恰当的。强大的民族必将取代弱小的民族,并且定将摧毁那种荒谬的所谓人道的樊篱。我们一定会用惩罚的宝剑,消灭掉妄图妨碍我们前进的一切力量。不管是今天,还是十年之后,甚至再过一百年……”

    第二天,根据事前的约定,热列兹诺夫来了。

    这一次他是从旁门进来的。

    “前两天同您一起出去过的那个人找您。”马尔塔通知我说。

    热列兹诺夫是带着署名维克多尔·彼得罗维奇·恰鲁申的身分证来的。身份证弄得非常好,可能竟是真的,不过,恰鲁申身分证上标识的材料完全符合热列兹诺夫的外形特征。

    我唤来了马尔塔,并且通知她我雇了一个汽车司机,我很想知道一下她对这件事表示怎样的态度。

    “他要在我们这里住。”我吩咐说,“您把他的床铺在走廊里。”

    我同热列兹诺夫所以要选定在走廊里住,是因为这样他到宅外去就可以有两条出路。

    马尔塔并不善于交际,但对这个新来寄宿的人却相当关照。

    “是,知道了!贝尔金先生。”她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从客厅里给恰鲁申先生铺出一个小长沙发。”

    “他不会妨碍您吗?”我好奇地问道。

    “一点也不会的,贝尔金先生。”她说,“我倒很高兴侍候这样一位可亲的人……”

    她走开了,我用疑问的眼光瞧了瞧热列兹诺夫。

    “您怎么会引起了她的同情呢?”

    “她可能察觉到什么了。”热列兹诺夫说,“马尔塔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但她却吃了法西斯匪徒很大的苦。她的很多亲人都被押送到德国去了,并且有一个兄弟还被绞死了。马尔塔兄弟的同志们很了解马尔塔,而且,正是他们建议向她了解您的表现的。她对您的反应还不坏,说您是一个很规矩的人。您既没有同扬柯夫斯卡亚勾搭,也没有同您手下别的哪一个姑娘调情,她对这一点是很喜欢的。当我们约定到城外去的时候,如果德国人设了埋伏,她会预先通知我的。”

    热列兹诺夫使我看到了马尔塔的另一面——在此以前我还没有看到这一点。

    而我却怀疑是德国人派她来照看我的!

    更使我感兴趣的是,我很想看一看扬柯夫斯卡亚会怎样对待热列兹诺夫。

    傍晚,她来了。她走进餐厅,坐在桌旁抽起烟来。

    “可以恭贺您了。”她说,“爱丁格尔对您很满意。”

    “您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问道。

    “我什么事都知道。”她说,“特别是在某种程度上同我有关的事。”

    “我也有一件新事要告诉您。”我说,“我自己雇了一个汽车司机。”

    “为什么?”她严厉地说,“这才多余呢!”

    “我不能总叨扰您的盛情啊。”我很安详地反驳说,“并且,他已经来了。”

    “他是个什么人?”杨柯夫斯卡亚很感兴趣地问道。

    “从塔林来的一个白俄。”我解释说,“他叫维克多尔·彼得罗维奇·恰鲁申。”

    “唉,阿弗古斯特,阿弗古斯特!”杨柯夫斯卡亚责难地说:“您很容易受人的骗。”

    我自然不同意她的说法:“您把我说得也太过于幼稚了。”

    “最低限度您已经看过他的身份证了吧?”扬柯夫斯卡亚问道,“您能否把他的身份证拿给我看一下?”

    “当然可以。”我说,于是我就到书房去把他的身份证拿来了。

    她仔细地把身份证看了一遍。

    “遗憾,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她很不满意地说。

    “为什么说‘遗憾’呢?”我惊诧地问道。

    “因为身份证总是有些毛病的好。”她撅着嘴说,“冒充别人的人常常把身份证弄得毫无破绽。”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他是德国人暗地派来的吧?”她推测说,“不过,俄国的游击队员也会干得这样巧妙的。甚至也可能是您自己给他提供了藏身之处呢。”她眯起了她那双诡的眼睛。“阿弗古斯特,您要注意,别企图耍两面把戏,”她警告我说,“第二次我可就不能失算了。”

    “您那种职业性的疑心病可太重了。”我很放肆地说,“我在一切方面都听您的话,至于汽车司机,叫我看,那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汽车司机罢了。”

    “他在这里吗?”扬柯夫斯卡亚问道。

    我按了一下铃,唤来了马尔塔。

    “如果维克多尔在家,请叫他来一趟。”我说。

    热列兹诺夫马上就到餐厅来了。他表现得镇静,有礼貌,显出无拘无束的样子。

    扬柯夫斯卡亚把热列兹诺夫审视了好长好长时间,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急躁的样子。

    “您真正姓什么?”她突然问道。

    “恰鲁申。”热列兹诺夫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您是从哪儿来到这里的?”

    “从塔林。”他仍旧不动声色地回答说。

    他讲的是俄语,但却有些外国味儿:他真有演员的本领。

    “我不喜欢您的身份证。”她说。

    热列兹诺夫只是耸了耸肩。

    她把他放了。

    “我也不喜欢他本人。”当热列兹诺夫出去以后,她说,“伪君子都善于引人同情。”

    她走了,两天没有露面,她对我所表现出来的独立性不满了,并且打算让我懂得这一点。

    十六号的白天,有一个盖世太保的卫队长来找我。

    “长官先生让我提醒您,他今天晚上在家里等着您。”这位使者文雅有礼地通知我说。

    我马上拿过来电话簿,用半个钟头的时间就把已故的布莱克所有的女同事的名字都给爱丁格尔抄下来了。

    晚上,热列兹诺夫把我送到了爱丁格尔的家。

    盖世太保头子占有一座很宽敞的私邸。

    有一个党卫军分子在门口站岗,给我开门的也是个党卫军分子。

    爱丁格尔亲自出来接我,并把我带进了客厅。

    房间里摆满了家具,使得那么宽敞的房间都显得非常狭窄。这里有大桌和小桌,有书架子,有各式各样的贵重食器架和小架子,有椅子、安乐椅、软椅,到处都摆满了种种的食器,有上等玻璃的器皿,也有瓷器,有花瓶,也有小雕像。毫无疑问,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在里加这里窃取的,或者用德国人自己的话说,是征集来的。

    用红色和棕色平绣的旧式粗体字母编成了有教训性的词句,装饰着沙发、墙和书架子:“全系自己的劳动获得一切的人,必有好房子住”,“不忘劳动的人,上帝永远嘉奖”,“如果妻子忠实,她睡得一定安详”……

    在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见过,她正是和爱丁格尔一起到格列涅尔教授家去过的那个女人。她那肥大的背正挡着一句那种刺绣的格言。

    爱丁格尔把我领到了这个女人跟前。

    “罗塔,让我给你介绍……”他考虑了一霎那,“姑且称为阿弗古斯特·贝尔金先生吧。大概你记得,他常到格列涅尔博士家里去。”

    她很客气地同我问候一番,然后就把她那晦暗的目光集中列摆在人工壁炉前面的小圆桌上了—一那个壁炉显然也是从别的地方搬到这里来的。

    小菜上已经摆好了喝咖啡用的东西。桌上摆着一些喝咖啡的小碗,单腿的小怀子,樱桃甜酒,饼干和松糕。桌前有几个绣着金丝线的软垫矮凳。一盏罩着灰褐色灯伞——灯伞上面画着模模糊糊浅蓝色的图案——的大台灯,把小桌和软椅照得通亮。

    “请贝尔金先生喝一杯咖啡吧。”爱丁格尔向他的妻子吩咐说。

    她惶惑地笑了笑:“贝尔金先生……”

    我们坐到了桌前,给我开了大门并在这里做侍女工作的那个党卫军分子端来了冒着热气的咖啡壶,爱丁格尔太太往每个杯子里倒了咖啡,而主人又亲自给我和他自己斟了一些甜酒。

    “请吧!”

    爱丁格尔宽厚地瞧了一眼妻子:“罗塔,你怎么不夸耀一番呢?”他说,“在贝尔金先生面前夸耀一下你那件新东西吧!”

    罗塔立即把视线投向了灯伞。

    “要跟上新式样可是相当困难的,”她顺从地说,“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弄到了这个灯伞。”

    我看了一眼灯架,灯伞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是,爱丁格尔太大却仿佛以为我在分享她的快乐了。

    “您可知道我为它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继续说道,“所有的人都想弄到这样的灯伞!为了换取这个灯伞,我竟把亨利从法国带回来的一套最好的茶具拿出去了……”

    爱丁格尔夫人在进行社交界一般的谈话,我对她的话并没有加以重视……

    我没有喝第二杯咖啡。

    “我在夜里不过多地喝咖啡,长官先生。”

    “那我们就谈正事吧。”爱丁格尔说,并且向他的妻子点了点头,“罗塔,你可以去睡了。”

    我们又寒喧了一阵。

    “布莱克先生,把您的谍报网交出来吧,”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后,爱丁格尔急不可耐地说,“别让我再焦急了。”

    我把我抄的那张名单送给他了。

    他一把抓过去名单,看了一通,我便发现他的面孔气得发紫,胡子也动弹起来。

    “这是什么?”他低声凶恶地问道,“这是什么呀?”

    “这是我的谍报员。”我漫不经心、但不无骄傲地解释说,“我掌握了所有的咖啡店、很多的商店和理发处,这里有说明,注上了谁在哪里工作……”

    但是,爱丁格尔却不听我的。

    “您这是奚落我吗?”他声音嘶哑地说,“我要您的这些婊子有什么用呢?”其实,他说得比这还要难听,“我们早就知道她们!她们在为你们,也在为我们,并且还可以为所有的人工作——只要谁要她们为他服务的话。您把我当成白痴吗?我需要真正的谍报网!”

    看来,他讲的正是普罗宁所说的那个间谍组织,但是可惜,除了这些姑娘之外,我谁也不知道!

    “长官先生……”我说,我自己也知道是太过火了……

    “您别跟我装傻!”爱丁格尔喊道:“您藏起自己的间谍网,藏起自己的电台,打算骗过我们,并且以为能行得通!布莱克上尉!您只有解除武装,不然我们就用您身上的皮来做灯伞!”

    在这一瞬间我并没有懂他的意思,我以为,他这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他狂怒了……

    俗语说得好,必须看风使舵,应当小心谨慎地使爱丁格尔适可而止。

    “长官先生,用不着吓唬我。”我持着自尊的态度说,“我毕竞是一个英国军官,而英国军官只怕上帝和自己的女王……”

    爱丁格尔沉默了一刻,用他那两只铅色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我很想知道如道,一旦您的女王看到这个东西以后,她会有什么话说!”

    他急忙把手伸到军服的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扔到桌上了。毫无疑问,这些照片是预先给我准备好了的。

    “瞧一瞧吧!”他声音嘶哑地喊遥“这对您的女王会是一件意外的礼物!”

    我拿起了这些照片。实际上,这只是一张照片。上面拍摄的乃是我本人。我坐在爱丁格尔的桌前,正在数我领到的钞票,我身后可以看见爱丁格尔,这张照片的寓意何在,是不难理解的。这是揭穿叛变行为的可靠证据,它会毁掉任何人的……

    现在我才明白陪着慷慨的米尤列尔先生的那个官员在场的意义了!如果拍下了真正的布莱克上尉,英国国家侦探局收到这张照片以后,布菜克的前程很快就会完蛋了!

    “要把您控制在我们的手里,还需要什么别的呢?”爱丁格尔挑衅般地问道。

    必须使这个家伙驯服下来……

    我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用最忧郁的哈姆莱特式的腔调无精打采地说:“不错,爱丁格尔先生,你们胜利了,我已经落到了你们的手里,但是我知道我现在应该怎样做。自己往头上开一枪,这就是落到我这种地步的军官的唯一结局。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一夜的时间,我好给我的亲人们写信……”

    请想,我这种悲惨的腔调却对这个盖世太保分子起了作用!

    爱丁格尔怕我自杀,立刻就软了,他克制了自己,并且再一次表明,得到英国谍报机关的谍报网对德国人是十分重要的。

    “好吧,布莱克先生,”爱丁格尔压低着声音说:“这一次我原谅您对我开的玩笑,但是您要记住,我不允许您再一次取笑我。如果您想欣赏月亮,您就要把您的星星给我看。”

    “长官先生,您一定会看到星星的。”我忧郁地说,“但是,您应当了解,您想要得到的那些间谍,并不能轻易地从一个主管机关编入另一个主管机关,如果您想从他们身上得到某种好处,您就应当训练他们,并且要警告他们。合唱团的团员是一回事,各人都有自己独特个性的独唱者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除去我自己以外,任何人也不能出卖我!”

    “唔,好吧,布莱克,好吧。”爱丁格尔说,这时他已经变得异常温和了,“我们相信您,并且等待您,不过您要扔掉英国人那种高傲的神气,并且不要把我们当成小孩子。”

    爱丁格尔对我让了步,我现在可以向他提出某些要求了。

    “长官先生,恰恰相反,我是十分坦率的,”我满有决心地说,“我甚至还要求您帮助我呢。我并不熟识我手下所有的谍报人员,因为其中有些人还是从我的前任手里转归到我手里的。我必须亲自检查一下我的整个谍报网,我得外出,因此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汽车司机……”

    爱丁格尔善意地笑了笑:“我们给您找……”

    “啊,不,谢谢您。”我急忙谢绝了他的盛情。“我自己已经有了,只需您吩咐一下,给他快快办好一份必要的证件。”

    “这个人是谁呢?”爱丁格尔很感兴趣地问。

    “他是个来自爱沙尼亚的流亡者。”我说,“是一个叫做维克多尔·彼得罗维奇·恰鲁申的人。”

    “他是俄国人吗?”爱丁格尔怀疑地问道。

    “我对您讲实话。”我说,装作是爱丁格尔迫使我不得不承认的样子,“他正是您很感兴趣的那些谍报员里的一个。他是我们的联络员,如果他能在我身旁,那就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好处。”

    “他是英国人吗?”爱丁格尔追问道。

    “不错,他是英国人。”我证实说,“不过我不想……”

    “我懂得您的意思,”爱丁格尔善意地表示同意说,“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协助您……”

    他答应第二天就下令给我的司机毫不拖延地弄好证件,于是我们彼此都很满意地分手了。

    第二天,我把访问爱丁格尔的情形对扬柯夫斯卡亚讲了。

    她打听了关于我这次访问爱丁格尔夫妇的详情细节,而我,一面同她述说我的印象,一面用嘲笑的口气顺便评论了主人们那套阔气的摆设,也评论了爱丁格尔夫人本人。

    “这是变相到家的小市民习气!”

    “怎么说好呢!”扬柯夫斯卡亚恶意地反驳说,“光是他们那一个灯伞就值多少钱啊!”

    “那么个灯伞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疑惑莫解地问道,“据我看,那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灯伞罢了——虽说爱丁格尔夫人的确把它夸了一通!”

    “岂不知那是用人皮做的呀!”扬柯夫斯卡亚喊道,“这种灯伞是在一个集中营里面做的,如今德国上流社会所有时髦的妇女都在追求这种灯伞!”

    我当时并没有立刻相信她的话。

    “确是如此。”扬柯夫斯卡亚意味深长地说,“如果用刺青的人皮做的文件夹子和灯伞,那就成了无价之宝了!”

    达时我才彻底了解了这对夫妇是何许人也……

    豺狼!他们是真止的豺狼!不过,这种野兽恰恰总是戴着小市民的假面具……

    昨天在他们家喝的咖啡我觉得已经不那么甜了……

    但是,扬柯夫斯卡亚马上忘记了关于灯伞的事,又把话题转到平常的事情上去了。

    她对爱丁格尔答应给恰鲁申发证件这件事显然不高兴,仿佛她又开始怀疑恰鲁申是不是爱丁格尔本人暗地派来的;爱丁格尔骂那些女郎的话只引起了她一阵冷笑,而爱丁格尔要求揭破英国国家侦探局间谍网这件事却使她认真地考虑起来。

    “爱丁格尔在重犯布莱克所犯的错误,他企图拿到根本不是给他预备的东西。”她沉思默想地说,“好吧,既然他自已往套子里钻,那么,要勒紧这个套子可并不是很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