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一

    一九五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在朝鲜北部高原,飘飘洒洒落了一整夜。

    人们一觉醒来,这正在遭受着战争摧残的河山,就改变了面目。绒乎乎的大雪,把累累的弹坑埋上了,把一堆堆被击毁的敌军坦克、大炮和飞机残骸埋上了,烧糊的山林、炸翻的土地、倒塌的房屋,也都刷上了一层白。

    有谁曾想到这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战争?但见妙香山脉,蜿蜒起伏、白浪排空。白玉般的峦层,点缀着挺拔苍劲的松林。兄弟峰顶下一个幽深的峡谷,岩阴雪影,斑驳离奇。峡谷里的一条小河和峡谷口冰封雪盖的清川江,玉带般地在崇山峻岭里缠绕来回。好一派雪后的战地风光,雄浑壮丽!

    走进这个峡谷口,顺山根一条蜿蜒小道直朝里走,穿过一带老松林,便有一个小小山庄。自古以来,人们谁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所以人们才叫它无名里;随着,这个峡谷便叫无名谷,流经这个峡谷的一条小河也便叫无名川了。

    无名里两边山峰对峙,古木参天,山溪缓缓流过,紧傍着人家。这里本是个僻静的去处,可是战争就在峡谷口进行。不时有敌机惊过,炸弹爆响。然而人们习惯了,照常生活、劳动、支前。

    流经无名谷的无名川,虽然是一条小河流,可是夏秋雨季,上百股山洪,奔流直泻,合而为一,怒吼着冲出谷口斜刺里打出一道二百米宽的河床,滚入清川江纵贯朝鲜北部山岳地带的满浦铁路,北起中朝国境鸭绿江口岸,沿清川江蜿蜒南伸,跨过二十五米高的无名川大桥,穿过桥南一孔几百米长的山洞,直插“三角”地区。一条甲级公路,右靠江岸,左贴铁路,夹在当间向南挤过去。

    从交通上说,这一江二路,在无名谷口外形成了一段复杂地区,可谓一险。战争年月,成为兵家必争的据点。可是,在这白雪图般的早晨,如果不是在大桥青灰色的上空,还挂着一颗蜡黄的正在滴着油的照明弹,谁会一下子把战争同清川江岸上这条公路、这条铁路连在一起呢?

    一位志愿军干部昂首阔步踏雪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激动而庄严地唱着《国际歌》:“……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他把那个“斗”字和“打”字唱得格外地响。这神情,这歌声,表达着他那追求真理的战斗精神、粉碎旧世界的坚强信念和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这人身材高大,有着一副方方正正的黑脸膛,高鼻梁左右滚动着一对大而黑的眼睛,目光灼灼逼人,箭一般地射向前方。他穿一身棉军装,不知是火烧的还是炸弹炸的,有几块棉絮露在外头。他气宇轩昂,精神抖擞,右手总是按在他斜挎着的那支驳壳枪上,时刻准备着战斗。他忽然两脚一拐,下了铁路路基,又奔公路而去。

    公路上,人欢马叫。由汽车、手推车、爬犁、驮货牲口和背夹子的人们所组成的运输队伍,没头没尾。早寒里,哈气、汗气,在人群头顶上打成团团,有点雾气腾腾的。车鸣、人喊、马叫、牛吼,雪在脚下吱吱地响,辨不出还有些什么震耳的声音,仿佛是风暴把清川江水卷上岸来,浪涛翻滚,向前线急流涌进。

    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女,上穿一件粉红的丝绸小袄,前襟右侧结着两根紫飘带,下罩一条青绸裙子,头上顶着一箱子弹,背上裹背着一个熟睡着的乳黄柔嫩的孩子,兴许刚满一岁吧。她那有点蓬乱的头发,衬着一张红润的圆脸,显得格外健康、敦厚。但在她那丰润的左腮上,有一块一寸多长的伤疤,看来像是刀伤。她夹杂在风雨不透的人海里,抱着两肩,不声不响,用尽力气,串着空儿往前挤着。大家都往前线奔,谁也顾不上给她和睡熟的孩子让路。她好不容易地赶上一位也是顶着弹药箱的年轻姑娘,拉住便问:“咱们民青的同志有掉队的没有?”那姑娘告诉她说“全跟上来了”,她才放心地又向前头挤去。

    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约莫五十几岁。衣著是从头到脚一色的白。她一手领着个精灵欢跳的小女孩,一手牵着头驮着四大箱弹药的老黄牛。老牛被车马行人挤得哞哞地叫,越挤走得越慢。紧跟脚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爷爷,头戴一顶皮帽,身穿白裤子白袄青坎肩,黑里透红的脸膛,白花花的须发,身板硬朗,精神饱满,粗壮的两只大手,铁钳般地紧紧抓着独轮车的左右辕子,推着满满当当一车大米袋子。好重的载呵!把车轴压得吱吱嘎嘎地尖叫。车枯辘硬把白玉般的冰雪冻道轧出一条窄沟沟。老人家累得张着嘴儿喘,从胡子根儿往外冒汗珠,一颗颗滚到梢上,结成冰粒子珍珠般地挂满一腮。他不断吃喝着走在前头的老黄牛,“唉唉!这畜生!你没看看这是啥时光,还这么没紧没慢的!”

    老太太一见老头子急了眼,就赶忙扯直缰绳,拼命往前拉,并且指使身旁的小女孩要她轰牛。小女孩扬起手中的树枝,嘘嘘地吓唬了几声,老黄牛欺侮她人小,干脆四蹄扎地,不动弹了。就这么一停脚,老爷爷的独轮车轱辘吱地一声卡进冰坎里不转了。他被迫着直起腰来,抹把脸上的汗,无可奈何地又骂道:“多懒的畜生!压根儿就不像是朝鲜的牛种!”

    赶到跟前的那位年轻妇女,冲两位老人家微笑着招呼道:“阿爸吉!阿妈妮!”小女孩忙跑上来抱住她大腿,叫声:“阿妈!”年轻妇女说“别闹!咱们帮爷爷抬车。”说着,她便放下头顶上的弹药箱。老太太把老黄牛交给小女孩看着,也过来帮手。公婆媳三人,费了好大的力气,但只听车轴吱吱两声,轮子动也没动。

    那位志愿军干部,见两位老人家和一位年轻妇女好费力气也推拉不动那台车子,便卷卷袖子,老远地奔来了,说声“我来”,便张开他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车前横木,用力一拉,就听见轴眼儿嘎地一声干叫,轱辘早跳出了冰坎。“好大的力量头!”老少三辈同时惊异地望望这位志愿军干部,这一望,一家人就全都大笑起来。那小女孩跑过来亲热地叫声“叔叔。”原来他们是九连的房东一家。推车老人是崔吉顺大爷,牵牛的老太太是吉顺大爷的老伴,九连的朝鲜妈妈;小女孩名叫东淑,背着幼儿的年轻妇女是东淑的妈妈,两位老人家的儿媳妇,叫做康实的大嫂。崔氏一家就祖居在这无名里。

    “嘻!原来是你呀,连长!”吉顺大爷意外高兴地说,立即竖起两个大拇指连连称赞道:“乔思米大!乔思米大!”(好!好!)一家人感谢不已。

    受到夸奖的九连长,反倒有点愧的慌,笑望着这一家人说:“你们辛苦啦!……”吉顺大爷笑着摇摇头,忽然一脸严肃地指指南方问道:“听说美国鬼子不老老实实地跟咱们谈判,还妄想把线划在开城北面,是吗?”九连长点点头。吉顺大爷拿手一划搂,气愤地说:“它作梦!这三千里江山,哪一块石头,哪一根草刺,不是朝鲜的!它美国鬼子凭的什么资格给朝鲜分家!停战线就是停战线,不是国界线!朝鲜这块土地是钢板一块,自古就没个南北朝!……”

    吉顺大爷话不绝口。还是老伴劝阻他说:“别光顾上骂咧!你骂到死,还能把美国狼骂成个人?人家连长挺忙的,你别扯住他没完没了。咱们赶路也要紧呀!”老头子粗呼了一口大气,这才不骂了。九连长道声“再见”,便挤进人群匆匆奔往前面去了。

    奶奶深怕冻着睡在儿媳妇背上的孙子,忙着给他严风,一再地嘱咐儿媳:“好好照管孩子,别顾前不顾后的。”吉顺大爷正了正皮帽,上前一步,拨开胡子,嘴对着正在甜睡着的孙孙的小嫩脸蛋,咂地亲了一口,多甜呵!爷爷抖动着满腮的胡子,那个乐呀!还对着不懂事的小孙孙说:“朝鲜土地就是钢板一块!”又嘱咐儿媳:“给小东西裹严实点,有个闪错,我可不依哩!”康实笑笑,俯身嘱咐东淑:“跟着奶奶,听话!”说罢,转身往前头赶队伍去了。小东淑仰着脸问爷爷:“你刚才说的是划什么线儿?”爷爷道:“什么线,管它什么线都不能把咱朝鲜分开!”老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抡起巴掌,叭地一下拍在老黄牛胯骨上,厉声断喝,吓得老黄牛猛地朝前一蹿,卷卷舌头,甩甩尾巴,驯服地眼着崔老大娘走了。

    轰隆!轰隆!闷雷似的爆炸声在天边滚动。

    吉顺大爷气呼呼地捋着白胡子,侧耳细听,往传来爆炸声的方向望去。转眼间,公路两旁沟里趴的都是人。公路上就独独地剩下个吉顺大爷。不知他老人家是舍不得扔下那车子大米,还是存心和强盗们斗气,硬是明晃晃地挺立在公路上脚跟没动。九连长冲着老人家大声喊:“阿爸吉!快趴下,快……”喊声未了,就见四架“油挑子”斜刺里冲着公路咕咕咕的扫了几梭子,接着打炮、投弹。一霎时公路上黑烟滚滚,弹片纷飞。硝烟中,眼见吉顺大爷硬朗朗地站着,渐渐地被浓烟遮没了。

    炸弹,像从太平洋彼岸伸过来的一只魔爪,登时把这张天然的白雪图撕扯得粉碎。

    九连长的心是一撕两瓣,为老人家急,又为车队急。敌机扫过,车队的几个干部齐向第一台车嚷叫:“快开!快!”第一台车稍微动了动。敌机又掉转贼头,扫了过来,打得车队左右的地上冒起雪烟儿。几个干部一见情况不好,便冒着弹雨跑了上去。

    军人的眼睛,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九连长早已立地而起,像是一只扑地腾空的山鹰,冒着弹雨飞向第一台车。弹雨下,硝烟里,这位警卫员出身的“司机”,嗖地登上踏板,一把拉开车门,只见司机伏在方向盘上不动了。九连长深情地望望烈士那张刷白的脸,从心底翻上一股仇恨,堵住喉咙,咽不下去了。在这个时刻,不容想别的,他把烈士轻轻地移在一旁,抓过方向盘,脚下一踩油门,车像一匹机警的战马,吼叫着一溜青烟拐过山角,紧贴山根子开到了悬崖下头。一霎时,车队全都脱险了。九连长这才又把烈士放正,翻身跳出车门,激愤地对着救护车队的几个干部说:“同志们,咱们要给烈士报仇呵!”往下什么也没说。但见他一脸仇恨,紧攥拳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敌机刚刚窜走,散开了的运输队伍,又在滚滚硝烟中迅速集结起来,拧成绳似的继续朝前线行进,好像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顶着子弹箱的康实嫂,挺胸走在人群的最前头,像是这支队伍的领导人。吉顺大娘还是一手牵着老黄牛,一手拉着孙女小东淑。吉顺大爷推着他的独轮车断后。崔氏一家,在这支队伍里,格外显眼。

    九连长发现康实嫂把背着的孩子转到胸前来了。多冷的早晨!为什么她让孩子的脸露在外头呀?母亲胸前的那对紫红飘带,迎风飞摆,时而拂拭着母亲的眼晴,时而轻轻擦着孩子的脸蛋儿。九连长在想:康实嫂是抱着她最心爱的小生命,闯进战火里来抗战的呀!这是英雄民族对美国侵略者的最强烈的抗议!

    康实嫂走近了。九连长突然发现围裹在母亲胸前的棉兜被上,有一条尺多长的口子,棉絮翻露在外面,浸染着鲜血。这分明是炸弹皮擦伤的呵!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差点儿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拦住康实嫂,问个究竟:“阿姊妈妮!你的孩子……”

    但是,九连长木然地站在一旁没动,心血往上涌着,把脸胀得通红,他在努力往肚子里硬咽着什么。他抬头远远望见吉顺大爷和吉顺大娘的身影,他们依然跟在队伍的后头挺胸向前,向前!老人家们可曾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吗?

    康实嫂对着九连长走来了。越走越近,越看越清。在她那对大而黑亮的眼睛里噙着两泡热泪,这热泪闪射着灼人的光芒,似乎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宣告:

    “为了这美丽的三千里江山,为了几千万勤劳勇敢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为了世界上亿万个孩子们,世界上的一切残暴,都无法阻挡我前进!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把这箱子弹送上前线!”

    过了好一阵,人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多么像是动听的音乐。又多么像是战斗的动员令!

    康实嫂这才把头一甩,扬起脸来,微微一笑,挺了挺胸,步子迈得更大了,也更快了。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人们好像从什么重压之下解脱了出来,愈感觉到了仇恨的力量。

    仇恨,在战斗的人群里翻滚,在母亲血管里倒流,在九连长身上燃烧。

    这一切,都发生在九连坚守的无名川大桥附近。九连长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刺在心上。他胀红着脸,两道黑粗的眉毛挤的对了头。他一手抓着驳壳枪,一手攥紧拳头,把一口牙咬得格崩格崩的响。力量在他心头凝结,歌声在他心房响起:“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他猛抬头瞪视着大桥,叫着自己的名字愤愤地说:“郭铁呵!抢不通无名川,你们还算个什么钢铁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