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三

    一下子猜不透是个啥风头,敌机空袭加紧了。轰炸一次又一次,部队上上下下,作业断断续续的,进度很慢。郭铁带着他的连队在火里滚。火车头在山洞口憋得呜呜地叫,震耳朵根子,震心。

    部队又被迫着撤离大桥了。在桥下作业的一、三、四排进入防护工事,桥面上的二排撤进山洞里去。郭铁站在洞口愤愤地望着火光闪闪的现场。

    山洞里漆黑,闷热。除了从车门缝里透出的一线亮光,和偶尔手电筒的白光团闪动几下之外,就是战士们吸着卷烟的火头,一亮一亮的。别的什么也看不清。郭铁在洞口站了一会儿,就摸着黑往一节闪亮的车厢跟前挤去。忽然脚下一绊,一把扶摸到谁的脸上了。

    “闹了半天是连长你呵!黑灯瞎火地摸啥?我这搬子尖差点扎了你。”那人把大搬子搂在怀里轻声轻气地说着。

    一听这韵道,郭铁就知道是二排长王实贵。

    郭铁说:“是老班长!你的眼睛真是电棒儿,看得怪清咧!”

    王实贵亲亲热热地说:“嗐!跟你挨肩滚了十年上下,我还辨不出是你呀?连长,此路不通,你就挤在这儿,听听前方的事吧。打得好,可也打得难啊!”

    那节车门是敞着的。汽灯光射出来,在这漆黑的山洞里,显得格外地亮。一个伤员倚坐在车门边,正在跟吴兴良唠嗑。

    “你知道,子弹在阵地上是咋个打法吗?咕——咕,半天一下。舍不得多打呀!只得拼刺刀!”伤员说着,敞开衣服,就着灯亮指着肩胛骨给吴兴良看:“瞧!这是十条鬼子命换来的一刀。”

    一寸多长的紫红色伤疤。蒜皮儿般发亮。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处刚刚封口的刀伤。

    那是十月末的一次战斗。在开城前线进风山某高地上,我们中朝一支小部队跟所谓的“联合国军”两个团的兵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敌人集中了一百几十门大炮和几十辆坦克的火力,对着这个高地进行了猛烈的轰击。守卫高地的中朝战士们,在给养弹药一时运不上去的情况下,和敌人进行过十几次白刃战。他们就凭着上百把刺刀,顶住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集团冲锋。我们的战士就是端着带血的刺刀,一直坚守到胜利。

    “你别看美国鬼子能造子弹,可他们的刺刀就没钢,不敢跟咱中朝战士的刺刀放对。”伤员结上钮扣轻蔑地说,“那帮面包篓子,最没种咧。你捅倒他几个,他们就哇哇乱嚎,扔下刺刀,撅起屁股就跑。……”

    伤员说得那么带劲,吴兴良听得那么过瘾。吴兴良攥上他那把十八磅重的大钉锤,痛快地大笑着。战士们在大笑,山洞子在大笑,好像那台气恼了的火车头也在大笑起来。

    笑声一过,吴兴良就像从中悟出个什么道道来那样,一拍大腿,激动得喊叫起来:“对着哩!敌人一把刀,俺也一把刀,人对人,刀对刀,谁的刀有钢,谁的刀没钢,就看那么一眨眼工夫。我们是为人民拼刺刀,杜鲁门、李承晚的兵是为资本家卖命,他们哪有这个种!”

    伤员卷上一支烟,递给吴兴良。又卷一支自己抽着了。

    “同志呀,那次要是子弹足兴呵,不是吹牛,老美它敢望一眼高地,连眼珠子都给它抠去!”伤员吹吹烟头火回忆着:“排里规定,瞄不到点子上,凭你是谁也不准勾火。机枪手天生就是个火性子,打惯了子弹,耐不住哩。对着敌人硬要我那挺重机枪当哑巴,可真难哪!眼盯着鬼子往上爬呀,爬呀,差不点脑袋瓜子跟我那重机枪对上眼啦,我想,该勾火了吧?……”

    吴兴良听得入了迷,急得脸上直暴青筋,钳子嘴般的两个指头,夹扁了那截卷烟,不自觉地嚷出声来:“勾!勾!这咋不勾?”

    “就是不能随便勾咧!”伤员惋惜着说,“万一打瞎了那发子弹,你就得悔一辈子呀!”

    “嗐!”吴兴良皱起眉头狠狠吸口烟,又随着一口闷气喷了出来。

    “听说,人吃的比枪炮吃的还珍贵嘛!”战士李文似问非问地插了一句。

    “咋不珍贵?”伤员说。“说来也怪,两天三夜米粒没沾牙,就勒紧皮带打,老美把面包公司搬到进风山根底下,也休想攻下高地!”

    郭铁的心就像是有人抓了一把。他觉得山洞里挤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跟王实贵小声说:“我得出去凉快凉快!”王实贵栽歪一下身子,让连长挤了过去。心想:“前方同志的话,又在连长的心火上浇了一勺子油呵!”

    是呀!在郭铁听来,前方同志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的鞭策呵!满浦铁路线这条战争运输大动脉,一旦运转不灵,怎么得了?无名川这座桥虽小,但它是这条线上的一颗很关键的螺丝钉呀!他和他们连队必须保证前线作战部队冲上去,全歼敌人。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呵!无名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关系到战争的全局,军用列车不应当在无名川误点,更不能在无名川卡住。当前的情景,深深地激怒了郭铁。

    夜渐渐地深了。当郭铁带领全连指战员又一次投入现场,正在全力奋战的时候,掩蔽所守机员报告说:“指挥所请郭连长立刻接电话。”不一会,郭铁带着满身的汗,一脸的火,一头闯进掩蔽所。这间又小又矮的半地下室,立刻显得又忙又乱又紧张又拥挤,好像就要爆炸。一进门郭铁就抓过耳机子:“我是郭铁!”三句话没入耳,只见他唰地一下脸就变了,吃惊地问道:“什么?什么什么?……撤出现场?……”

    对方是一位作战参谋,把情况告诉了他。据情报,敌人今夜采取的是死硬政策。目前敌人正在死啃北秃鲁江、南沸流江两座大桥。根据各方面的迹象判断,敌人不会和九连罢休的。指挥所考虑到九连一时抢不起桥来,所以确定九连撤出现场。为了不致延误伤员和俘虏后送,已由朝鲜地方政府安排转移,明晨九连参加抢运伤员,突过无名川。

    “我们怎么抢不起来?一个垛子眼看搭到顶了嘛!同志呀!你也是修桥部队的参谋嘛!前有伤员,俘虏车,后有给养弹药,我们放下桥不架,必得拿肩膀头子当火车道,让我们搭个人桥,抬?这个东西嘛!……”郭铁禁不住嗓音高起来,并且恳切地要求着:“你跟师长汇报汇报,不管任何险恶的情况,九连也会保住大桥!我就不信……”

    “……这就是师长的命令!……”电话里声音很响。对方明确地回答了问题。郭铁无可奈何地说:“好!我们撤!”他放下耳机,转身对通讯员喊道:“告诉孙立,吹集合号。去!把指导员和排长们都找来!”

    郭铁站在掩蔽所外面,一边听着一声声响亮的号音,一边在清理着自己的情绪。他眼望着堵在南山洞里的列车,又想着堆在北站内的作战物资,再望望就要竣工了的大桥,眼见无名川这一仗打赢了,真是舍不得把部队拉下来呀,但是,他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必须坚决服从命令。他不能给连队任何不好影响。

    指导员和几个排长都来了,向连长打听缘由。郭铁把情况告诉了大家要求做好思想工作,保证撤下来。这才下令说:“各排都带回去!”

    一排长听罢,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嗐呀!这可真让伤员同志在山洞子里头落户口喽!”

    郭铁赶上一步嘱咐道:“你是一排之长,不能给战士乱吹风!”

    天还没亮,指挥所派一名参谋,领着列车上的一位同志,来到九连接洽后送伤员的事。参谋提出向九连要一个排,用担架运送重伤员。然后再由后方大站派车护送。

    林杨征求连长的意见:“老郭!你看抽一排还是二排?”

    “抽二排!”郭铁说。因为他知道一排长的情绪不太好,二排长稳实。

    “好,”林杨表示同意。立刻喊来通讯员,要他通知二排长,马上到连部接受任务。

    指导员林杨这才笑对列车上那位同志歉意地说:“同志!真是对不住你们。你们在前线不知闯过多少处封锁,敌人堵不住你们,可是你们闯不过无名川桥,让我们把你们堵住了!”

    “指导员说的哪里话。在战争年月,时间是要用血换的呀!从地面上划界,开城是前线;要是从空中划界呀,无名川也是前线哪!前方战士在战场上一寸土一寸土地苦战着,你们在后方是一秒钟一秒钟地争夺着呀!大家一样嘛。”

    他们谈了一会,师部参谋领着车上那位同志急忙地走了。二排长王实贵来到连部接受任务。指导员交代了在执行后送任务中要注意的事项,并特意嘱咐王实贵说:“老班长啊!你可别放松你们排那个‘老虎班’哪!要特别把铁牛管好。抢修部队抬伤员过河,这可是个新鲜事儿,我估摸着他这‘老虎班’长准要冒炮的哩!别搞得影响不好。”

    郭铁接过去道:“对!老班长你告诉他,憋死也不准乱放炮!要认认真真地完成这次任务。”

    王实贵笑道:“连长、指导员放心,有我。老吴这个同志还挺有个小原则哩,好掌握。”二排长不慌不忙地包了下来,说完匆匆地走了。连部通讯员小声跟指导员请示一下,跟着也撵了上去。

    郭铁朝他背影喊,“刘喜!你干什么去?”

    刘喜略一停脚说:“跟我们班去抬伤员哪!”

    郭铁笑对林杨说:“你看!他算是认上六班咧。还一口一个‘我们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