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七

    郭铁回连,先把支委和党小组长们召集来,开了个支委扩大会。为的是摸摸连队的底,先做做骨干们的思想工作,然后再全连动员。这一摸底,心里头就更清楚了。原来连队有点急躁情绪的苗头。这使郭铁警惕起来。

    会议一开始,连长郭铁就把当预备队休整的事先亮出来了。还没等传达师首长指示的全部内容,九连的两门“重炮”就抢先打响了。郭铁索性先让他们“开炮”。

    一排长一听要把九连换下来休整,怎么也憋不住劲了,还没等连长把话说完,就抢着提议道:“连长!你向师里反映反映:我们连白天整,黑夜抢,不炸就整,炸了就抢,还不行吗?必得硬让我们连撤出阵地当预备队?我就是琢磨不透这是个啥问题!要说我们连这把刀该磨,也得让我们把垛子搭到顶呀!嗐!……”一排长摇摇头把话咽回去了。

    接着,六班长吴兴良要求发言。谁都知道这是员猛将。大家都望着他。就听他没头没尾地说:“磨刀!哼!依俺看,要磨九连这把刀,也应该摆在桥上磨。刚刚抬完伤员,跟着就把俺连换下来,这不明明是觉着九连顶不住炸?眼见得抢不通大桥,上级才换了人马,半当腰把俺连往下一拉:靠边站!”

    一排长和六班长的发言,是郭铁早已预料到的。在他看来,要把连队顺顺当当地撤出阵地,必须先把这两门“重炮”的火气泄一泄。于是他故意把态度放严肃点,先对着吴兴良来了。

    “你的思想不通,我早就料到你铁牛不会通的!我可告诉你:九连撤出阵地,执行的是上级的命令,又不是敌人拿炸弹把我们轰下来的,你有什么不通的?我们连在无名川抢了几十个昼夜,敌人的炸弹在我们面前不起什么作用,你见哪一次它卸掉过火车轮子?”

    “所以,毛主席才说它们是纸老虎。俺看不透纸老虎它能一口吃个活人!”吴兴良跟着回了一句。

    “是纸老虎,但在战术上要当真老虎打。所以,毛主席又说:‘在每一个局部上,在每一个具体斗争问题上……却又决不可轻视敌人,相反,应当重视敌人,……’这句话可万万忘不得呀!同志!辩证法嘛!你忘了还行?”

    吴兴良不吭声了。郭铁转脸对一排长问道:“我问你:六连给我们当了七八十天的预备队,人家一言没发,你九连当几天就不行?你那个意见不能往上提嘛!”

    一排长眨了眨眼皮,咕咕噜噜地自语道:“当‘预备’,当‘主攻’,这我没说的。我是说边整边抢,让我们跟敌人干到底。”

    “整是整,抢是抢,我们不能脚踩两只船,三心二意的嘛!当前,我们的任务是抓紧时间学习好,越快越好,早一天整完,早一天上去!”

    一排长没话了。郭铁这才又说道:

    “同志呀!作为战士谁不乐意为革命冲锋呵!可是,打仗也跟走路一样,你总是冲、冲、冲,一个劲地冲起来没完没了,也不顾该冲不该冲,怎样个冲法,那不就成了胡冲乱撞咧?那还不跌跤呵!?”

    大家听连长这话很有风趣,都哄哄地笑了起来。唯独吴兴良没笑。他在琢磨这个“冲”字。

    “什么叫该冲不该冲?从我们军人来说,上级指挥员说声‘上!’我们就冲;说声‘下!’我们就不能硬冲。我们天天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行动跟不上咋行?我是这么想的:不能做到一切行动听指挥,就不能步调一致,就不能取得胜利嘛!所以毛主席把‘一切行动听指挥’这话,提到三大纪律的第一位。这句话关系到革命的成败呀!能不能做到‘一切行动听指挥’,这不光是个纪律问题,也是个觉悟问题呀!……”

    最后,郭铁才把田师长在现场的一番话,传达给到会的同志们。同志们像是上了一堂课,心明眼亮了。支委会决定晚饭后全连动员。

    会后,郭铁回忆了七十多个昼夜的抢修斗争,一次战斗一次战斗的追索着,从他自己起把每一个干部、每一个战士的表现,都思量个遍,联想到支委会上排长和吴兴良的情绪,觉得九连这把钢刀是该磨了。从斗志上看,这把刀虽说依然锋利无比,但它必须在任何严峻的情况下使党使用起它来,都能得心应手呵!他深深感到上级的决定是英明的。

    晚饭一过,队伍就集合好了。

    文化教员正在队前指挥明《国际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两支歌子起起落落,高昂激越,让人觉得既深沉又阔大,既雄壮又亲切。因为,这是战斗的歌,前进的歌,团结胜利的歌。所以,连长规定,队伍集合必唱这两支歌。还不能光是唱,还得让战士们上心想想,这成了九连的制度和传统了,把九连唱得刚刚硬。战士们亲切地把这两支歌子称为“连歌”。往往是唱完这两支歌子之后,接着连长就领着大喊口号“打不烂,炸不断!”一天的战斗就这样开始或这样结束。

    往日,连长听完这歌声,挺着胸脯子上前问话。第一句就是:“我们的口号是什么?”可是,今晚晌有点不同寻常。连长的第一句话是:“同志们!三大纪律第一条是什么?”连队没有思想准备,答对的不很整齐。

    郭铁再次大声问道:“同志们!三大纪律第一条是什么?”

    全连一声地答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好!——”郭铁兴奋地叫声好,然后举起右手,说“同志们!我来指挥,大家再唱一遍!”于是连长领唱,满地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

    连长的这一套有点异乎寻常的行动,把个连队搞得莫名其妙。六班战士李文低声问吴兴良:“班长!连长今天是怎么回事?也不像是要拉上去的劲头呵!”吴兴良不冷不热地说:“你往哪儿上?你就准备在家里上课吧!”不少同志都在心里嘀咕:连长可能要讲些什么呢?队伍里有人嘁嘁喳喳地在议论。

    “同志们!咱们连是有话就开门见山,不要拐八个弯子好不好?”郭铁放声问道。

    “好!……”

    “上级决定把我们连换下来,一边休整,一边要我们给六连当预备队。我们九连要坚决执行上级的命令!”

    郭铁突然把话收住,扫视一下队伍。这让战士们觉得,连长要讲的话好像是全部讲完了。其实他只是开了个头,亮出个题目,以便先听听反映,了解一下连队的思想,好有针对性地讲话。他知道,向前——这是九连的习惯,九连指战员们的性格。这个连队一要接触敌人,只三言两语几声号就上去了,要是让他们撤出阵地,就十天八天也不一定全通。他最喜爱这个连队,也最喜爱这样的战士。在他看来,这种为革命不顾个人安危,不消灭敌人死不甘心的硬劲,才是一种打不败的力量。没棱没角的,叫个什么队伍?他可以保证他们连队根据上级指示,按时撤出阵地,但他也非常喜欢战士们怀着求战的感情撤。硬——这是郭铁的特点,也是九连的特点。所以,人们很自然地把九连和连长郭铁的名字连在一起,顺口称为“郭铁连”。上级说九连是块铁,郭铁心里说:“应当是块钢:应当用毛泽东思想把这块钢锻造成为革命服务的工具。”他所以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国际歌》看作是“连歌”,那么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和“团结起来到明天”,正是为了让这支钢铁连队成为党的工具,绝对听从党的召唤,服从觉的指挥。他已经看到这两支歌子的思想,正在武装九连的头脑,变成九连的觉悟,引导着九连向前,向前,向前!

    队伍里发出一阵躁动不安的脚步声,但立刻又平静下来。

    夕阳悄悄地往下沉。炊烟一条线儿似的往高拔。人字形的雁群,秩序井然地列成长阵。只听到领头的那只大雁,响叫几声,率领着它的伙伴们,向着南方从队伍头顶上横空掠过。寒风吹裹着落叶,敲打着篱笆。吉顺大爷院内的老黄牛有点耐不住寂寞,哞哞两声叫。吱嘎——小东淑推开篱笆栅栏,伸出小脑袋,把小指头往嘴里一含,惊视着叔叔们。战斗惯了的战士们,是耐不住这寂静的。他们都盼望班、排长们替他们提出问题。

    郭铁清楚,在战士们的这种沉寂中,饱含着激烈的求战情绪,而同志们又在这种情绪中,严守纪律。他们急于需要连长回答九连为什么要撤出现场?

    针对部队情绪,郭铁觉得应该大讲胜利。一定要让连队觉得他们是在胜利中撤出阵地的。郭铁的动员就这样开讲了。他从全线讲到无名川,从前方作战讲到后方支援。全篇讲话,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必胜的信念。话虽不多,可是慷慨激昂,振奋人心,把战士们讲得精神抖擞,心花怒放。硬是把一支刚才还是躁动不安的队伍按住了。说得干部、战士口服心服,就连第一号闯将吴兴良,也没二话好说了。郭铁这才把九连为什么要撤出现场的上级意图,扼要地告诉了部队。

    “第二,是休整问题。”郭铁继续说,“关于休整,对我们主要是整而不是休。整什么呢?整思想上的急躁,又主要是整我连长的急躁!我这个人你们都了解,急在哪儿,躁在哪儿,尽管大胆地批。就是说,你们要对我郭铁开炮!我准备出一身透汗,一定要克服它就是!可是,同志们也得自己检查检查这个东西哩。有就克服它!克服不了,九连就不能继续前进。急躁这个东西嘛,又不是脑子里头长疖子,我就不信整不掉它!……”连长这番话说笑了不少战士。连长的“对我郭铁开炮!”的精神和“准备出一身透汗”的态度,对同志们教育很大。尤其是对于少数有急躁情绪的干部和战士教育更大,他们都愿意像连长那样,完全彻底地克服缺点。

    “首长说要把九连这把刀磨一磨,我看就是要磨掉躁劲。躁劲好比是锈层,不磨掉它就会锈损钢刀的。可不能把我们九连的硬劲一古脑地全磨光!硬是硬,躁是躁,两码事嘛!又硬又躁,那不就该乱抛手榴弹咧!所以,要发扬硬,克服躁嘛!”战士们又是一阵笑声。

    最后,郭铁高声问道:“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学习好?”

    “有!”

    “好!——”接着郭铁号召道,“让我们把九连这把钢刀磨得锋快,到时候把它往外一亮,杀出更大的威风来!”他挥臂指向在深红色晚霞映照下的大桥,激动地结束了他的动员讲话:“叫它老美在无名川碰个头破血流!”

    夜,对战士们来说,是战斗的时刻。自从大轰炸以来,无名川地区的昼夜颠了过儿。在激烈的大抢修中,战士们把黑夜当白天,在现场上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地和敌人空军争夺时间,保证火车畅通。他们和夜,和无名川大桥,建立了浓厚的感情。而现在却撤出了战斗,坐在家里讨论休整,总有点不习惯呀。

    一盏小油灯,放在屋子当中。六班战士们高大的身影,涂满一墙。他们正在开讨论会,起草决心书。

    外面,霰雪打窗,山风敲门,无名川正在呼唤战士们,要他们出来战斗。战士们有点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这时,吴兴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对大家说:“俺写了一张决心书,要是大家没有意见,俺班就交给排长递上去。”

    战士们众口一声地表示:“同意!”

    “俺还没念道内容,你们就同意?瞎盲目。”吴兴良笑笑。

    李文不在意地说:“不用叨咕咧!一个撤出阵地的决心书,还能有个啥听头?”吴兴良认真地说,“还是要叨咕叨咕。全班的事大伙定,不比俺个人的。”

    李文拿过来一看,顺口念道:“六班决心整好。”不由两眉一皱,说:“好像不成个词儿!你六班决心要整好个啥呀?应当加上‘急躁’二字,才成个话。”

    大家都同意李文的意见。吴兴良道:“好!谁还补充补充?今晚黑,俺脑袋瓜子痛的慌,直胡涂,整不出词儿来。反正干脆点就行。”

    这么一来,战士们可就全开口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开了。一句比一句有劲,一句比一句坚决,就是越补充越烂糊,到头来捏不到一块堆儿。班长一挥手道:“得得!俺六班全是土改翻身户,谁也撮不拢这个七嘴八舌头的文儿,都没那瓶子水。还是李文来整一整,大家签个名,再交给俺送上去。”

    李文在六班还算个“知识分子”哩。原来李文的父亲是个铁路工人,家境贫寒,一生吃穿无望,李文哪念的起书?参军前跟着舅舅学会几个字,只能认得“赵、钱、孙、李”,还念不上个“周、吴、郑、王”哩。但他肯钻,心灵,记性好,天长日久,也就能哄弄着看下小唱本来。全班顶数他识字多,所以,写写画画都得靠他。

    还是李文来的快当,不消一袋烟工夫,就写好了。他把决心书递给班长,说:“你再念道念道,看听着顺溜不顺溜。”

    吴兴良看也没看一眼,就说:“不管它顺不顺溜,俺班表的是决心。”

    李文道:“那可不行!连部文书的嘴尖着哩,别让他挑六班的刺儿。你念念,大家听听,修补修补。”

    吴兴良这才念开了。那上边开头写的是:“话说自从大战无名川以来……”

    这头一句,吴兴良就觉着别扭的慌。他皱起眉头指问李文道:“这‘话说’两字可是个啥玩艺?……”

    李文脸一红,解释道:“唱本上一开头都是‘话说’,咱……”

    吴兴良嘻笑着道:“俺班这决心书又不是唱本!俺看这‘话说’二字不要了吧。”还没等大家同意,吴兴良就一笔划了。再往下念几句,又念不下去了。吴兴良手指一处又问李文:“你这是搞的哪国字?俺楞是没跟它见过面。这……”

    战士们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哄的一声都大笑起来。那盏小油灯也跟着笑,火苗摇摆,灯花直爆。六班热闹了。只见那上面画着一个有点像炸弹的东西,谁也猜不透路。李文的脸好红,赶忙解释道:“那是代表‘急躁’两个字儿的。我不会写这两字,不画咋着?这有啥可笑的!”

    吴兴良是班长,他不能跟着战士起哄。土改翻身才几年,谁有那多墨水儿?他心笑脸不笑道:“你这画的哪像个炸弹?活像个油瓶子。嗬!你不光是个字匠,还是个画匠哩。你这字里有画,画里有字的文化,把俺这土包子给吓唬得一楞一楞的。”

    决心书是通过了,大家都很高兴,独独四宝一声没吭。四宝不是不同意,他是不愿意在班长面前表态。其实他早同意了。班长瞟了四宝一眼,问道:“四宝有什么意见?”四宝摇了摇头。吴兴良嘴里没说心里说:“个别的不代表大伙。”拿上决心书到“排部”去了。

    二排长王实贵正从连部回排,这时正朝八班去,准备了解了解讨论的情况。路上,吴兴良拦住排长,就把决心书往他手心里一塞,说:“老班长啊!这是俺六班的决心书。”

    王实贵道:“你们班搞得真快当。讨论得怎么样?”

    “很好!大家热烈着哩。”吴兴良边回答边笑道:“老班长呵!俺当了快十年的兵咧,还头一回听说撤出战斗还得写个决心书咧!”

    王实贵道:“你思想还没通?看来是得写个决心书呀!”。

    吴兴良道:“一切行动听指挥。这点俺老吴坚决做到!”

    王实贵把六班的决心书叠好往口袋里一捅,嘱咐六班长道:“好好地稳定班里的情绪,你可不要带头讲二话呀,同志!班长一句话,全班起变化呀。可不是说着玩的!”

    吴兴良顺从地应道:“老班长!你还不知道俺?你放一百个心吧!”

    临离开的时候,吴兴良还要求排长说:“有任务你就给俺六班枪来!别管它预备不预备。”

    窗户纸儿一见白,有人推攘吴兴良几下。他揉揉眼睛,一瞧是排长,就问:“有任务?”王实贵微笑着点点头,说:“这回你们六班兴许排上号。”吴兴良蹦起来问道:“上现场?”王实贵嗯了一声出去了。脚前脚后就听吴兴良往起轰战士:“起来起来!准备准备上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