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九

    饭碗一撂,郭铁就把四个排的任务布置好了:一排继续参加六连抢修,三排上山伐木,四排在家修工具,二排到现场拣铁料。

    郭铁对林杨说:“你在家里筹备筹备整风教育的事,我把部队带出去,给六连抓挠点子枕木,抠搜点子铁件,他们缺得很哩。别把部队锁在房子里头预备,要当预备队就得像个预备队样子。”林杨一口八个同意。

    现场上,战士们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

    “咱们连长可真行啊!吃得硬,也吃得软。”

    “兴许上级又要把咱们连拉上去哩。人家连长这叫准备大事!……”

    钢硬的风,扬起白茫茫的雪烟,在无名川现场翻滚。朝鲜的冬天,在战争年月,含有一种愤怒的情绪,格外地冷。为了防空,战士们反穿起棉大衣,白花花地摆满现场。他们正在把头钻进炸弹坑里去,把眼皮贴在地皮上,把手伸进冻土层里,像荒山挖宝、沙里淘金似的,在这炸翻了的土地上,一层层冰雪、一块块冻土翻呀掘的,寻找着每一块夹板,每一根道钉,每一颗螺丝。

    六班长吴兴良的喉咙管里,总觉着有块核桃仁大小的东西卡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让他那双抓大锤的手,当两把铁挠子使唤,挠地皮,扒零碎,他整不惯。在他看来,你就是把无名川再翻过来,左不过是拣上几斤碎铁,顶不了几炸。别人背着嘀咕他:“人家六班长,是耍大锤的汉子,小道钉他拿不上手来。思想问题。”

    参加六班作业的刘喜,比他不同,有说有笑的。他正在敲打着两块夹板,当啷当啷的,嘴里数落着一首自编的快板:

    螺丝钉呀,小道钉,

    身板小呀,力无穷。

    反击美帝支援前线,

    少不了这一根一根螺丝钉。

    干革命呀修铁路,

    我们甘当一根道钉、一颗螺丝钉!

    谁要是隔着门缝看扁了你呀,

    刘喜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问他:你能扛着钢轨把车通?

    战士们都喜欢刘喜的快板,有不少人给他鼓掌,欢迎他再来一个。吴兴良一听,明知刘喜指的是他,把手上抓着的一块卵石,一甩老远,炸了:“俺说小刘,你别到处轰炸行不行?”刘喜说:“你别挑刺儿!你不乐意拣道钉,还不准别人唱快板?我轰炸谁来着?你咋知道我这就是说的你呀?我……”

    吴兴良刚要回几句,二排长用指头戮了一下老果的肋巴骨,眼睛说话了:“你这不对劲嘛!”吴兴良这才拿眼睛瞧瞧刘喜,把话咽了回去。

    王实贵心里明净的。老吴这人,不是故意闹不团结,而是对眼前这形势,憋的慌。九连撤出现场,老吴在组织纪律上是服从了,可在思想深处并没有全通。总觉得九连在敌人嚣张的月份被换下来,是丢了个硬仗,眼见的失去了为党立功的大好时机。这个弯子硬是没转过来。所以,打从撤出战斗那天起,他就没笑过几次。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大杀大砍惯了的老战士,像绣花闺女似的,耐着性子拨拉土圪垃,找螺丝,拣道钉,翻夹板和巴锯子,眼看着六连桥上桥下的战斗,受不了啊!可是作为一个班长不能带头讲怪话,当战士们问他:“班长,你说咱们是跟老美停战了?”“咱们想必是等着敌人投降?”老吴溜着缝说:“你急什么?这叫战略休息。”说来说去,还是个怪话。王实贵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王实贵这人,别看他是个带兵的排长,可随时随地都研究人咧。他常说:“排长的责任,说到家,还是管好一排人的脑袋瓜儿。要不,立正、稍息、左右转,喊这套口令,谁不会干呀!”所以他总是把战士的一举一动,哪怕是说句梦话,都要跟脑袋瓜问题联起来研究研究。他向党支部汇报排里思想情况时,指导员就把说服吴兴良的任务交给他了。眼下,二排长觉得他这个支委该跟老吴唠一唠了,于是悄没声地挨近六班长的肩膀,把他顶到旁边,找一处洼兜地脚,面对面地坐下来了。唠个啥呀?闷了好一阵子,开不了头。可是老班长那一对锋利的眼光,从松软的眼皮底下,盯射在老吴的脸上,早使老吴感到仿佛有一个香火头儿,来回在他脸上燎。这在吴兴良看来,谈话已经开头了。

    “有烟吗?尝尝。”二排长没话找话地问。

    王实贵本来不会抽烟,有时候也想尝尝。比如,在找会吸烟的同志谈话的时候,就往往跟人家先要上一捏烟末,笨笨坷坷地卷上一支,想吸又不想吸地找点营生。这会,也是那样,好不容易地把烟末卷包上了,吴兴良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有点燃老班长的那支烟。那不像支卷烟,四下漏气,咋能抽得着?只听老班长巴达巴达的嘴唇子响,不见烟喷出口来。吴兴良可真忍不住地噗哧一声乐了。

    “得,得!你这明明是找罪受。”

    王实贵也蔫声地乐了。他的这双吊墨斗线儿吊惯了的木工的手呀,巧的没什么鼓捣不上的玩艺,就硬是卷不成一支烟。

    “我说老吴呀!我可不是批评你呀!……”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可是没个下回分解。两人过去在一个班的时候,就这样坐在一块堆儿,多咱也没一气唠上七句八句的。每当商量班里的事儿,他俩就开个四只耳朵的会议,就和这会儿一模一样,挨得紧紧的,脑门顶脑门,膝盖挨膝盖。到家三句话,要说的就都说完了。别看话少,两人的心思像有一根线拴起来一样。这人心里想的事,还没等开口,那人早就先猜透八分了。彼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声音笑貌,眼色神情,各自一目了然,就像左手熟悉右手,彼此配合得那么协调,那么得体。

    王实贵停了足有好几分钟的工夫,才又开了口:“好歹你是一班之长,我是一排之长不是?咱们可不能还不如战士呀!……”

    又闷起来了。王实贵嘴上是没话了,可吴兴良总觉得老班长心里却在跟他谈哩:“耍什么脾气?班长是那么好当的?你是六班急火性子的根子,你影响了战士你知道不知道?”他知道老班长不随便批评人,可也不轻易表扬人。在批评人的时候,也就是像刚才那样:“同志呀!我可不是批评你呀!……”就再也没几句话了。他希望对方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你一明白了,即使你检讨出个红籽白瓤儿来,他也不表扬你一句。最大的表示是,着意地点点头,或者亲热地笑笑。因为他要等着观察你的行动。如果你不接受批评,老班长的一声叹息,就足以使你整夜地睡不着觉。你好像是伤害了亲人的心,必定要在亲人跟前承认错误,心里才痛快。这一点吴兴良感觉最深。这会儿,老班长一手摆弄夹板,一手摆弄螺丝,敲得叮当响,把老吴这个急性子人敲得心里头有点乱七八糟的,拿眼睛直瞧排长。谁知王实贵就从螺丝谈起了。

    “我心里琢磨,修路的兵得有修路兵的作风。”王实贵抬起脸,正视着六班长,略微提高嗓音说:“勇敢顽强精神,还要有个会过穷日子的劲头才行。美国飞机把夹板、螺丝、道钉炸飞了,我们再把它拣回来。就这样对付他们,他们就受不住。你说这是不是个理儿?……”

    吴兴良承认这个理儿,可还没全服。他吁口气道:“这是个新问题呀!人家炸,俺们拣,这一根一根,可要到猴年马月才顶点用场?”

    “这问题也新也不新。万里长城是一砖一瓦筑起来的;汪洋大海是一滴水一滴水汇合成的;万里长征是毛主席领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咱们这条铁路也是一颗颗螺丝拧起来的,少一颗螺丝它也不行。万事一个理儿嘛!……”

    王实贵这不慌不忙、不多不少的几句话,使老吴这根钢条一下子就弯了。他两眼瞪地的好一阵子想呵!一块块冻土疙瘩在老吴的大巴掌里,一个个地都粉碎了,被捏成了末末。

    话说得亲,说得透。老吴多想让老班长讲下去呵!可是老班长的话就这么咽住了。最后是长长吁口大气。这口大气,把一肚子感情全吁了出来。它表达了千言万语呀!让人觉得:我不多说了你也明白了,干革命是不容易的呀!

    过江那阵,吴兴良想得挺美:他美国兵架得住几打?带上一把刺刀,一瓶牙膏,一把大锤,顶多仨月,就让他完蛋。结果一年多时光过去了,敌人的飞机越来越多,炸弹越来越多,可是他没怕过。他觉着当个战士,要是听不到枪炮炸弹响那就没丁点意思。不料上级把他们换下来,让他们抬伤员,拣零件,他觉着长不起精神头,使不上满身的力气。说磨刀,刀当然要磨,但谁知道九连这把刀要磨到啥时候再杀出去!连长在支委扩大会上的话,当然也在理,但一碰到具体问题,不知不觉他那牛劲就又上来了。这阵子老吴在想,为什么想的是一回事,干的又是一回事,根子还是思想不对路。

    老吴说:“排长!你就批评吧!俺老吴粗,没念过字儿,心眼憋堵,脾气倔,农民思想,在班里没好影响,脱离群众,带头讲二话,还有……反正还有一大堆缺点。一句话:没当好个党员,也没当好个班长呵!”

    王实贵没吭声。

    “俺老吴说话算数。往后,天塌下来俺不言声,一手托上就是!你再见俺发脾气,就狠狠批评,俺眉毛不皱。俺这‘脾气主义’是上三辈传下来的。爷爷恨死了地主‘二扒皮’,一刀没杀正当,送衙门治罪,砍了脑袋,还在骂。……”

    王实贵说:“那是跟敌人!你这会是跟谁?这不是个‘脾气主义’哟!”

    吴兴良一拍大腿,说道:“别管它是个啥主义吧!俺老吴要的是马列主义,别的什么主义俺也不要它!”

    王实贵这才抬起脸望一眼老吴。

    刘喜跟四宝走过来,一见排长和班长在一块闷着,刘喜就料到八分了。四宝说:“咱们绕着他们走吧!”刘喜好事地问道:“你怕你们班长?”四宝没吭声。刘喜说:“我才不喜怕他呢!他人好着哩。”四宝笑了。他也知道班长好,就是说不上哪好。

    吴兴良对排长说:“今晚黑要是排里不开会,俺六班开个会整一整,俺检讨检讨,找找俺老吴到底是个啥主义,克服克服!”

    王实贵一听这话,亲切地看看老战友,乐又不出声、笑又没张嘴地点点头,说:“是得下个决心克服克服哩!”

    吴兴良站起来,抖落满身的雪花笑道:“克服这么个玩艺,要不了好大决心!”说罢,抓起料兜子转身奔桥下走去。在洁白的雪地上,重重地印下了他那一踩多深的一溜脚窝。

    王实贵笑望着吴兴良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认识到了就好啊!克服缺点不那么容易哩。看吧!”

    郭铁提着半兜子铁件,遇上了吴兴良,不知情由,看着老吴那心不在肝上的样子,便走近他,一脸严肃地说道:“铁牛!你快给我实实惠惠地拣!赶明儿我跟你们班要一吨铁件。”

    “连长,你瞧人家六连那个劲头!”吴兴良指指大桥上下,玩笑地说:“说真格的,你让俺上山伐木头,哪怕是给六连打个杂,俺都干得上手。你让俺满河摸虾,俺整不惯这玩艺呀!”

    郭铁道:“怎么?摸个天把的虾,你就有情绪?只想干大事,小事留给谁?在革命工作上分高下,态度不对嘛!”

    “俺这态度呀,你瞧着吧,连长!”吴兴良嘿嘿地乐。

    郭铁道:“你装着笑什么?你当班长的,带头闹思想,你当我不知道?”

    过午,西北风一起,把满天云彩吹散了。可是满地的雪层,寒气森森,刀刃般地刮人脸皮。战士们又沿着大桥和路基两侧,一个弹坑一层碎铁地搜索零件。他们的手在冰天雪地里抓挠。抓一把,冰凉透骨,挠一下,心痉肉绷。可是,战士们眉头不皱。

    刘喜背着人瞧了瞧冻裂的指头,放在嘴里哈哈气,本意是想暖和暖和,哪料蛇咬着那样痛。冻在指头上的血融化了,无声地滴在地上。

    吴兴良把头从弹坑里抬起来,对刘喜说:“俺说小刘,你再来个快板好不好?……”

    刘喜早先为此碰过班长的一鼻子灰,好不高兴,噘着嘴道:“再来一个你又炸了,赶明个你别听。……”

    吴兴良赶忙检讨:“得得!俺犯了错误还不行?”

    两人又凑到一堆了。刘喜在吴兴良的再三央告下,眨眨眼睛,又编起快板来:

    你说干,咱就干,

    中朝战士是好汉。

    美帝梦想闯过鸭绿江,

    咱偏把它打回“三八线”。

    杜鲁门一看事不好,

    作揖磕头要谈判。

    板门店,谈了判,

    它又耍赖又耍奸。

    说什么,炮弹炸弹去谈判,

    在我们后方搞什么“绞杀战”。

    “绞杀战”,地地道道自杀战。

    它说战,咱就战!

    前方的铜墙铁壁坚又坚,

    抢修战士决心保住钢铁运输线。

    打不烂,炸不断,

    武器弹药送上前,

    把老美打个稀巴烂,

    看它谈判不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