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十

    连队一教育,战士们劲头足着哩。决心书天天往连部飞。郭铁感到:九连这把钢刀越磨越快了。敢说他把队伍往上一拉,敌人准垮。也不知郭铁从哪位“观察家”嘴里,听到点风声,说是要把九连拉上去。这两天,日头一落,郭铁就紧着催各排长:“班务会开完了没有?唱个歌,抓紧睡觉!别闲得难受!……”这是个啥问题呀?排长、班长、战士们都在瞎猜:“兴许真要上去哩!”

    郭铁铺查得也紧了。一夜之间他三几次的下班,挨着个儿看:是谁没盖严被子,他给盖好;是谁睡得不实落,他就盯上了他。他曾几次跟排长们说过:“他有没有闹思想,你不用看他别的,就看他是不是睡得香。”这虽说不是绝对的准确,可十有九回是给他抓住了;睡不香的那战士大小总有点问题。所以连长查铺主要任务有二:一是被子盖的严不严,不能冻坏了战士的身子,二是睡了没有,想没想问题。

    熄灯号音一落,连长就下班了。战士们都赶忙闭眼装睡。有的一听脚步响,就装着打呼噜。可是哄弄不了连长。听他那个嚷嚷吧:“鼻子眼插大葱,装什么象?你们当我没看见?”整得战士们憋不住笑。他指着睡不老实的战士的鼻子,提醒着说:“你不用笑,昨黑夜你还蹬被子来着。再蹬了被子,看我狠狠地敲你!”连长就是这么个态度爱护战士。等连长一出班,班里都笑出声来。

    这夜,他又从一班查到六班。见吴兴良没睡下,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这人,战斗一打响,八天八夜不合眼都不见个哈欠。可一撤出战斗,就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他咋没睡觉呢?吴兴良正在考虑四宝问题哩。老吴就奇怪得慌四宝咋着这么不好教育?话也谈过,他是这耳朵听那耳朵冒,耷拉个脑袋,没丁点态度。眼下要真的把九连往桥上一拉,四宝不就拉了六班的腿?郭铁一见吴兴良没躺下,就冲他低声问道:“你咋着不睡?”吴兴良叹口气说:“没觉啊!”郭铁一把把他按倒,说:“你班长带头闹思想。睡,睡!把精神头养得足足的。……”吴兴良一听连长这话口,便抬着笑脸低问道:“有好消息?连长!”郭铁道:“别瞎咧咧,自由主义!”吴兴良大眼珠子一转,倒头便睡。

    郭铁查完第二遍铺,回到连部,林杨正在写什么。他噗的一口把灯吹灭。

    “算了,算了!养养精神头吧!”

    林杨划根火柴又点燃了油灯,微微地笑笑说:“看你这份乐和劲,好象当真又当了主攻。”

    郭铁把缸子咕咚浸在水罐里,咕咭地喝了一缸子凉水,说道:“无风不起浪呵!兴许有点门儿。”

    林杨问:“战士们都睡下了?”

    郭铁道:“睡了。这些夜老虎们可不易治服呀!日头一落,眼睛瞪的溜圆,精神着哩。硬是我一个个地逼着睡的。看把他们闲得那个难受劲!”

    林杨有所指地又问:“四宝睡了没有?”

    “他不睡还行?”郭铁把驳壳枪摘下肩来,往墙上一挂,问道:“四宝他怎么?还在闹思想?”

    林杨顺手拿起一张纸,递给连长说:“你看看四宝的报告。”

    郭铁一看,记起了前几天晚上林杨跟他所谈的话,不禁自语道:“原来是他要求调班,怪呀!”

    林杨道:“一点也不怪。不光要求调班,他还要求上前线哩。”

    “上前线?”郭铁把四宝的那张报告往桌子上一放,露出惊奇的样子,接着微微一笑说:“这些四川娃子们,一捏子年纪,志气满大的咧!说也真怪,咱们九连的战士象是一母所生,个顶个的高兴在前不高兴在后,高兴在上不高兴在下,高兴打不高兴撤。他四宝参军不到一年,想必是也受了传染了吧?!啊!……”郭铁沉思地微笑起来。

    林杨正经地说:“你还笑呢!依我看要是二百战士都要求上前线,我们俩不就成了一对‘光杆司令’?”

    “是呀!四宝一个思想向题我就处理不好,要是二百个思想问题,就得等着上级处理我这个大思想问题喽!”郭铁有所感触地说。接着提出问题:“老林,你说这四宝问题的根子到底在哪呀?”

    林杨觉得这个问题应该由连长回答。所以他反问道:“你看呢?”

    郭铁没回答。他把《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拿出来,翻开念道:“党内的主观主义的批评,不要证据的乱说,或互相猜忌,往往酿成党内的无原则纠纷,破坏党的组织。”他念完,把书往桌子上面一放,说:“这不就清楚了嘛。依我看,根子就在我和那头‘牛’的身上!六班战士要求出六班,问题不在他班长在谁?四宝不愿在九连干,要求上前线,问题不在我连长在谁?”他顿了一下,继续分析道:“四宝向题之所以成了个问题,就在于不要证据的乱说。这就是主观主义的批评嘛!所以效果不好。四宝是个好同志,参军不满一年,我看不出他有多大向题。至于老吴这人,我了解。对那些为革命拼命的人,他喜欢得不行。他常说:‘要革命你就别闹个人,要闹个人你干脆就别革命!’你听他这话!‘牛’也就牛在这个脾性上了。所以,他不大喜欢那些闹思想问题的战士。老林!说真心话,我喜欢这种‘牛’人。在他吴兴良看来,大小你挂上支枪就是个战士,高低你进我六班就应该是只‘老虎’。所以,他恨铁不成钢。刘喜、四宝骨架嫩,下重活十有九回是老吴悄没声地给他们包下来。他恨不能三天工夫两个小战士就长出翅膀,双双对对地飞。嗐!这人呐,……”

    林杨旁敲一下,说:“可是,要按铁牛的这个逻辑去带兵,那呀,老虎班可就变成……”

    郭铁抢过去说:“是呀!老吴这头‘牛’是需要提高,需要引路的呀!他铁牛爱护同志,可就是不善于了解同志,喜欢‘老虎’,可就是不会培养‘老虎’。一句话:不善于做思想工作。不善于做思想工作,怎么带兵?……”

    林杨听了连长这一番见解,有很大的感触。他深深体会到毛主席的指示是真理呀!是雨露阳光呀!他这个指导员曾经用毛主席的指示,解决了多少战士、干部的思想问题和工作问题。指导员离开毛主席的指示,任什么都做不成。一本《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刚刚学习几天,就把个连长变得更具有政治头脑了。他拿眼睛研究着连长,似乎连长又在表示:“凡是毛主席说的,我郭铁没二话就是!”他从连长的身上,看到了九连在继续胜利前进。这使得林杨满心欢喜,浑身是劲。他入神地盯着那本书笑。

    过了一会,林杨问连长:“老郭!你看四宝问题该咋着办好?”

    郭铁道:“这好办。咱九连有一本‘决议’、两支歌子,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照毛主席的话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枪口对着阶级敌人这是正经,自身没那些葫芦瓜蔓上的死疙瘩。我就不信四宝问题解决不了!你不是给我带来一把金钥匙开了我这把铁锁吗?明天我拿上那把金钥匙,去开铁牛那把锁。他的问题最好办。那人,他对别人不大讲究方式方法,也不计较别人的方式方法;直来直去,三言五语,把理往外一摆,他就服了。……”

    林杨具体补充说:“好!这次教育先把阶级教育抓好。先在六班搞它个‘谈话运动’,然后咱们连还要搞个诉苦运动,看他四宝变不变!”

    郭铁笑道:“对!两个运动!我看咱们俩先给他们运动一下,钻到铁牛和四宝思想里头去运动运动。”

    林杨表示极大兴趣地支持连长说:“好啊!咱们先运动四宝,老班长已找过铁牛啦,铁牛还表了决心哩,就看他的行动了。”

    郭铁说:“我先运动他一锤子,好戏你在后头唱。”

    两人正在议论着四宝,外间里传来文书、司号员孙立和通讯员刘喜的鼾声。郭铁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笑说:“怪呀,怎么困起来啦?”这才解开皮带,一头栽在铺上,二话没说,便鼾声大作,头几声真有点象是甩了几颗手榴弹那样响。

    天刚见亮,林杨正早起学习,连部门口有人喊了声“报告!”这声音有点特别,象是洪钟的巨响。

    “进来!”指导员回话。

    进来的是六班长吴兴良。

    “指导员!俺来找你请示个事儿……”吴兴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嚷嚷着。

    “好嘛!我们正要找你哩。你说是啥事吧?”指导员把手中的书放下说道。

    吴兴良说:“俺没找见排长,才急着跑到连部反映。这几天班里学习,大家伙发言很热烈,独独四宝不吭声,俺批了两次他也没个态度,谈了两次他也不给个脸色。俺看四宝的问题,由连里处理吧!……”

    指导员瞪了吴兴良一眼。

    说话间,郭铁浑身热气地从伙房帮厨回来了。进门就问道:“四宝怎么?有病了?……”

    “他有个啥病?还不是思想病!……”

    吴兴良话没说完,指导员抢过去问道:“思想病就不是个病?我看那要比什么病都厉害。你看不起这个病!”

    “连长是知道的。”吴兴良想拉一个同情者,为他说几句话,证明自己的看法是有来由的,继续说:“在四宝问题上,俺们班没少费唇舌,嘴皮子都磨出了泡。他……”

    指导员批评吴兴良道:“你的嘴皮子磨出了泡?我看你就没动过嘴皮子!”

    “就算俺没动过嘴皮子吧!俺们排长呢?他……”

    “我说的是你!”指导员严肃地说。“你对四宝的看法是错误的!四宝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同志,你想过吗?”

    吴兴良的火儿被压下去了。耷拉着头,好半天才半检讨半分辩地咕哝道:“俺也知道有错误!俺们班个个是老虎,就他四宝一只羊。谁知道哪天上面把俺连往桥上一拉,说不定六班还成了落后分子哩。”吴兴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他觉得连长会支持他的,何不干脆把要说的话全说了?便单刀直入地提议道:“指导员,俺看是不是把四宝调……”

    “什么?”指导员严肃地批评但又鼓励着他说:“‘老虎班’里容不了一只羊,就是个大问题!你就不能把一只羊带成个虎?再说,四宝到底是个什么问题,你了解过没有?我看四宝问题的根子在你。”

    郭铁很想给吴兴良两下硬的,“收拾收拾”,但他忍住了。吴兴良点到了他的名,也没吭声。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向指导员学点做思想工作的本领。而指导员却又有意地把说服工作留给连长去做。

    吴兴良身子动了动。连长还是一声没吭,静静地听着指导员批评六班长。

    郭铁整理好了铺盖,才在一旁敲敲边鼓,和气地对六班长说:“要慢慢地教育嘛!急什么呀?”

    “慢慢地教育?”吴兴良意外地望着连长。他真没料到连长也会不着急。他感到孤独了,坐在那里不出声。心想:“嘿嘿!连长也是这么说呀?还能教育到抗美援朝胜利?”

    指导员一看吴兴良似乎缺理了,这才对着吴兴良坐了下来,仔细问了问四宝的情况。接着提醒吴兴良说:“你可要给我很好地注意着点哩!就这么个态度,怎么能教育好战士?连长说得对,要慢慢儿的教育嘛!从今往后,可不准你再当着四宝的面发脾气。你的嘴皮子什么时候真的磨出了泡,四宝就会变成虎将喽!同志,共产党员,就要学会说服同志嘛!……”

    铁牛,这个火辣辣的老战士,在指导员跟前自然是容易服理的。他默默地思想上好半天。“四宝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你就不能把一只羊带成个虎?”这些话震得他心痛。是呀!他的态度曾伤害过四宝这个阶级兄弟!不能把一只羊带成个老虎算个什么‘老虎班’长?林杨一见吴兴良那个劲,就看得出他的批评在这个牛脾气的老战士身上起了作用,至少是冷静下来想问题了。这时刘喜给连长、指导员各人备一盆热水洗脸。林杨把毛巾浸在脸盆里,一边洗脸,一边跟吴兴良说:“回去和你们排长商量一下,召开一次党小组会,把四宝问题拿出来讨论讨论。党员们分分工。除了热情地关心他以外,你们排搞它个谈话运动,我跟连长也参加。不信四宝他就不变!可是首先得你班长变!”

    吴兴良感到新奇地望望指导员。又低下头去听,听听他是怎样个运动法。

    “连长说他先谈。”指导员洗过脸,说,“我看你第二个谈!”

    “俺?……”

    “你!”

    “俺谈过几次啦!他……”吴兴良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他感觉四宝对他这个班长意见最大,怕说服不了他。

    “你那不叫谈话,叫熊人!”还没等林杨开口,正在洗脸的郭铁插道:“八项注意第一条,你忘了?要谈你就要先检讨自己,不要张口就批评别人嘛!”

    吴兴良抬眼望望连长,他感到连长这话说到他的痛处了。过了好一阵,才自言自语地咕哝道:“有时候管不住自己这穷脾气!……”

    “脾气,脾气,什么脾气?对同志发脾气,就不是无产阶级感情哩!”连长三把两把地洗罢了脸,把毛巾往墙上一挂,接着和蔼地说:“你天天唱两支歌子,可是你想过没有毛主席为什么把‘一切行动听指挥’作为三大纪律的第一条;把‘说话态度要和好’作为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嗯?”

    吴兴良沉思默想着。

    郭铁深情地说:“这两个第一呀,我们可不能忘呵!一个是对党的态度,一个是对群众的态度呵!要革命就不能忘记这两条。人民军队嘛!……”

    这番话又把这位烈性战士的头,说得低下去了。连长、指导员和老班长的说法一模一样啊!“吴兴良啊,吴兴良!你跟老班长是怎样下的决心?你这脾气咋又对着四宝来啦?”他深深地恨自己。同时在他心海里翻起了阶级感情的浪花,禁不住心里头一阵发热。

    夜晚,“谈话运动”开始了。郭连长和四宝对坐在小山坡的两块青石上。

    郭连长一上来就开口;一开口,就把自己摆进四宝问题中去了。他说:“四宝同志呵!咱们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开门见山,有啥说啥。你四宝的问题,就是我连长的问题。你们班长的态度问题,也就是我连长的态度问题。我连长是个啥问题呢?一句话:对阶级兄弟关心太少了,甚至不了解。比如,你思想上想的什么,我就不知道!我没当好个连长呀!……”连长这一番自我批评反而使四宝感到很难为情的。他四宝是个啥问题呀?连长继续说:“四宝呀!你对班长有意见,是不是?那你就当着面提嘛!指着鼻子批评嘛!我们在一块闹的是革命,又不是闹的思想……有意见就提,不能结疙瘩。无产阶级只有团结起来战斗,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嘛!……你四宝要求上前线,他五宝也要求上前线,这后线谁来干?一句话:干革命不能挑挑拣拣的嘛!……”

    一阵沉欲。四宝在认真地思索着连长的话。

    “说话呀,同志!咱们讨论讨论嘛。……”

    又是一阵沉默。四宝在继续往深里思索着连长的话。

    时间,就是在那么热一阵、冷一阵的空间里,偷偷地溜走了。一直谈到吹过熄灯号,才听到他们两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踏着雪地,嘁嘁喳喳地走下坡来。

    “就这样吧,四宝!”郭铁把四宝送到六班院外,重重地拍一下四宝的肩头,亲切地嘱咐着:“你思想问题一解决就好了嘛,以后咱们好好团结起来干革命!嗯,听见没有?”

    “嗯!”四宝感激地笑笑应道。

    郭铁高兴地回到连部,林杨试探地问:“怎么样?”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郭铁说,“一个思想问题嘛,又不是脑袋里头长疖子。”

    林杨不以为然地说:“有些思想问题,比疖子还顽固哩。依我看,四宝思想上这个疖子,还得从吴兴良头上冒脓呵!”

    “你别听铁牛老是四宝长四宝短的瞎嘀咕!要我看,四宝的问题好解决。穷孩子嘛!我查过,咱们连十个里头有五个讨过饭,哪那些难解的思想疙瘩?这一谈,四宝也就没问题嘞。无产阶级的思想病好治着哩,再大的问题也没有革命的问题大嘛,他还能不干革命?不象有些知识分子,跟你咬文嚼字儿的,你治服了他们的脸,也治服不了他们的心!……”郭铁说着话就钻进被窝躺下了,可是他硬是睡不着。四宝问题在他的脑子里象演电影似的,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出现。为什么他谈了很多话,四宝只是嗯嗯哈哈的?看来,他的谈话效果不大。根本问题是他还不了解四宝。是呀!解决思想问题是建军的一个硬仗呵!他要继续找四宝谈谈。……

    这一夜,六班长吴兴良根本就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