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雪无名谷 二

    无名谷,是妙香山区一处幽深苍老的峡谷。进入谷口直往里走,经过无名里山庄,贴兄弟峰山根,左拐右拐两个大硬弯,约行数十里处,才可达尽头。尽头是一座大山根下的一小块圆形开阔地面。那座大山摩天影壁似的挡住去路。从谷南山岗翻下来的一条大公路,贴着这座大山的根底,爬上白雪皑皑的峦层,向北起伏延伸。支前汽车行驶在这群山连亘的千峰万壑中,犹如漂游在万顷海浪上的远帆,浮上浮下的。

    师部指挥所,就设在这座影壁大山底下一溜五大间石窑洞里。电话线路满山坡子,藤萝般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田师长、丁政委带领着作战科长和十几名参谋、干事、报务员、打字员和一个警卫排,架上收发报机,在这峡谷深处,日日夜夜地指挥着满浦铁路抢修部队。党委决定丁政委坐镇“三角”咽喉区,师长一人主管满浦本线。这就使师长特别忙碌。整天价指挥车的喇叭不停地叫着。车,顶着硝烟开出去,又冒着敌机扫射开回来。车身沾满泥土,足有铜子儿般厚薄。司机没丁点工夫保养它一下。好不容易地巴望到首长打个吨儿,可是司机拿起擦布刚往车上一沾,就听师长唤上了:“出车!”弄得司机老是背地里嘀咕:“你啥时候才能歇一会?总是没日没夜地忙。仗打完了我这台车也就报销啦!唉!……”警卫员、炊事员也有意见。他们不是计较个人忙闲,而是眼见首长那份儿操劳劲,心里头受不了。单说吃饭吧,炊事员把饭菜往师长屋子里头一端,他就嚷:“这怎么又吃饭?我还工作不?”经常是过午吃早饭,深夜吃晚饭老没个钟点。把炊事员心疼的摔筷子顿碗的,在厨房里直嘀咕:“首长们想必是亲兄弟?个个跟饭结了冤仇!唉!……”警卫员小杨就更是看不下眼,也经常是长吁短叹的。深更半夜师长喊他添灯油,他硬是不给添。心里那份埋怨劲:“你还睡点觉不?就照这样熬下去,你咋受得了?唉!”党的小组会有时候就请师长去参加,为的是批评批评他,给他提提要求。“五大员”——警卫员、炊事员、电报员、电话员加上司机员站在一条线上,猛给师长提意见,说他不照顾身体。小杨还警告似地说过,他要向师党委书记反映反映哩!田师长当场做检讨,说:“战争嘛,还有个不忙点的?好吧,接受意见!”就是说了不算数。丁政委又不经常在无名谷,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坐镇“三角”地区。几大员们想反映反映,也没个机会。昨晚,丁政委才又回指挥所来,劳累得正在睡觉。

    田师长的办公地脚,是顺南数第一号窑洞里面。五大员们给他收拾得整洁大方。一进门就叫人感到豁亮、宽敞。墙、地是一色的洋灰抹面,四壁和洞顶粉刷得雪白。最醒目的是迎门墙上横贴着六个仿宋体大红字:“打不烂,炸不断!”这是全线的口号。师长把这六个大字正正当当地一顺贴在北墙上,日日夜夜地在这六个大字上,绞尽脑汁,熬干心血,指挥抢修。屋子的右里角,搭起一张水板床。一条旧军毯,披盖住整套行装。据说这还是老红军的货哩。东西墙上对挂着几张朝鲜军用地图。图上的红箭头、蓝箭头交叉对峙。屋当中放着一张长方的朝鲜古式琴桌,上面放一卷满浦铁路反轰炸斗争第一阶段示意图。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著作,整齐地垛在桌子左角。《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展开在桌子当中;《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字里行间,划满红圈蓝杠。墨水瓶、钢笔、红蓝铅笔,顺序地排着队桌右角,放着两部军用电话机。一部通往满浦线各团指挥所,一部直达“三角”地区。除去一个炮弹筒制成的烟灰盒,里面横七竖八地插满了香烟头子和火柴杆儿,再也找不到一丝紊乱的痕迹。一盆炭火舒舒地冒着蓝火苗儿,烘得这个石洞暖和和的。如果你还没注意到墙上的六个大红字和放在桌上的两部军用电话机,你就象是走进了一间简朴而肃静的普通卧室,你也就并不觉得这房子的主人就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就是他,正在这峡谷深处的这间不满四十平方米的石洞里,运筹决策,克敌制胜。

    晚饭以后,郭铁和林杨被召唤到指挥所。

    冬日将要落山的残阳,射出血红的光辉,喷洒在窗纸上。田师长披着皮大衣,正独自坐在桌子旁“对棋”。自个儿摆上阵势,自个儿交锋。这时正在举着一个子儿,认真地思谋着:“唔!这个卒子可不能叫它吃掉!”子是就赶快往“敌方”阵地调拢“车、马、炮”。这是因为昨夜里他输给了丁政委一着棋,正在搞“演习”准备反攻哩。田师长下棋,就象他指挥打仗一样,认真着哩。

    郭铁和林杨在门外喊了声“报告”,田师长边应声边回过脸来笑对着他们说:“唔!是你们哪!先歇歇吧,喘口气。”田师长看看表,还有点空儿,便接着说:“来!就这一局棋,你们俩作我的对手,我看你们是怎么走这一步。”

    郭铁和林杨笑吟吟地站在师长对面。师长催他们坐下。郭铁吭吭吃吃地说:“我们咋能赢得了你?你是老手。……”

    “别客气!别客气!我知道你的棋,还算硬。坐下,来来!”师长强求着他们说。

    郭铁明知扭不过首长,只好坐下。他一抓起那棋子儿,就觉得很有分量。他认得这副棋子儿,红枣木料子,还是陕北的老货哩。郭铁就是从上一个警卫员的手里接过这副棋子儿,替首长保存了好几年的。这会儿再拿起它来,怎能不使他回忆起在过去那些艰苦年月里,和首长形影不离的生活情景呵!离开首长也有几年了,但对首长过去的饮食起居,工作和爱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郭铁的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了。胡乱地走了几步之后,形势就显得严重了。师长使用“马连环”困住了郭铁的“老将”,怎么也逃不脱了。郭铁思谋了老半天,突然把边“车”拉过来,好象是要吃“马”。师长笑道:“郭铁呀,你又要拼了!”郭铁把“车”落到底,说:“我要守!”师长赶忙把“马”一闪,道:“唔!这一招好!有守有攻。”走到最后,是个平局。

    “喔!郭铁的战法,大有进步喽!不比从前咧!”田师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眉尖上那块伤疤发红发亮。笑得那只伤胳膊蜷曲着挥舞。笑得石洞发出钟鸣般的响声。笑得郭铁脸排红。

    田师长是从井冈山上下来的老红军战士,足有五十岁了。躯于顾长坚实两肩宽厚平直,一头略白的华发。满脸络腮胡植,方正脸膛,纹络清晰,紫红发亮,明澈而深沉的眼睛,饱含着爱僧,喷射着光芒坚定地正视着前方。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足智多谋的指挥员。抗日时期,田师长是副团长。一九四五年八月,田团长跟随大军,挺进东北。一九四六年调延安党校四部学习。一九四七年九月重返东北前线,相继参加了辽沈、平津等战役。之后强渡长江,又参加了几次重大战役。一九五〇年入朝,参加指挥一至五次战役中铁路运输线上的反轰炸抢修。早在抗日时期,田师长的左臂就负了重伤,残废了;可是他一直就不认账,一再声明不领残废金。他说:“什么叫残废?我能吃能干怎能算残废?就是掉了一支胳膊,也还有一支,可以照样干革命嘛!领残废金干什么?把它勾掉吧!我不要!”他几次告诉组织部门说:“不要发给我了嘛,我那笔帐给我勾销嘛!”可这是组织上的规定。警卫员们总是悄悄地替师长领取出来,给他买上一些补品,背着他带上,在艰苦的年月里,不时地为他滋补滋补。师长一问起来路,警卫员就哄弄他,说是后勤发给的,首长们都有份。这是一个永不残废的老党员。他的那支残废了的胳膊,总是不那么贴贴服服的,经常跃跃欲试。至今走起路来,讲起话来,还照旧是习惯地握着拳头半挥动着;表现了他那固有的激情和永不枯竭的斗志,表现了这位老红军的战斗性格。

    田师长笑声未歇,就问郭铁和林杨:“这几天战士们反映怎么样?‘停战’那话还有吗?”

    郭铁抢先回答道:“经过教育,情绪基本上是稳定的。”

    “停战?真有意思。我们跟帝国主义停战?嗯?”师长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边笑边摇头,“不!不!从战略上说,我们对帝国主义是只有打没有停!革命战争嘛,解放全人类嘛!是不是?”

    田师长这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把正在里间睡觉的政委笑醒了。

    丁政委年纪和个头跟师长差不多,只是躯干略胖一些。但脸部又不那么丰满,皮肉有点松。目光炯炯有神,象是经常在研究着一切。即使你是处身在人海里,你也总是感到他正在盯视着你,琢磨着你,看清了你的一切似的。思考问题是政委精神生活的主要活动。一动脑筋,五个指头总是习惯地篦着头发,轻轻地用指头敲点着前额。丁政委轻易不说话,就是他找你谈话,也是先听你的。嗓音略哑,即使在做大报告的时候,也好象是跟在场的上千听众细语商量,不轻易激动。别听声音不大,干部都说是顶风能听八里地哩。全师都喜欢听他的报告。他能控制全场的情绪,忽而哄堂大笑,忽而肃穆沉思。他不轻易地批评人,就是严格地批评了你,你也并不感到十分难堪,只是心里头感到受教育。

    “喂呀!你老兄的嗓门可真大呀,”丁政委微笑着从里间走出来,跟师长玩笑着说。接着又跟两个干部打了招呼,困意未消地坐了下来。

    “老丁!你听听。这可真有意思哩!无名川停了两天半,郭铁他说咱们这是跟‘范老美’搞停战!”

    丁政委随手端过一只杯子,边往杯子里倒着开水边问郭铁:“这话是你创造的?”

    郭铁红着脸赶忙否认道:“哪是我?是少数战士们……”

    丁政委盖上杯子,半嗔半笑地说:“我看哪,你郭铁也有嫌疑。是这样吗?”

    郭铁嘿嘿儿地嘻笑着说:“开头那阵,我不明情况,是有那么点不大通。这我承认。”

    “你不承认还得行?”田师长接过去说,并且揭了郭铁的老底:“我还不知道你那小六九!你忘啦?三月十九,咱们撤离延安的那天,我叫你备上我那匹红儿马子,听你那个唠叨劲,硬是把那马捅的不随你摆弄了。你拉不动那牲口,看你那个抽打它,说什么:‘这是硬逼着哑巴上路哇!’我问你:马怎么啦?听,你说个啥吧!把嘴一噘八丈高,气呼呼地说:‘它不乐意离开延安,我有啥办法?’我只好把你暴克一顿,狠狠地收拾了一家伙,你才给我乖乖的了,你打我没看见?趟过延河,你还朝延安城抹眼泪花子哩。你呀!哼,……”

    忘不了呵!延安——中国革命的圣地,毛主席住过的地方,党中央就曾设在那里,每一个到过延安的人,都忘记不了她呀!当着中国正处在内贼外敌勾结、灾难重重的年代,人们一到了延安,就立刻感觉到自已成了主宰中国命运的主人,一切反动派在他们眼里,都变成了纸老虎。郭铁在延安一年多,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延河、宝塔山、枣园村等一些地方,他跟上师长都跑遍了。那时间,他觉着延安的冬天比东北和华北的春天还要暖和得多哩。当他随同师长重返东北前线的时候,他哭了。在郭铁看来,他这一生最值得一提再提的重大事件,那就是他到过延安。有谁一问起他是哪里人,他总是愿意回答说:“延安人!”现在是在朝鲜,师长又提起了延安,他是感到多亲切!心里头热乎乎的,美滋滋的。

    “要是无名川停战,对整个反轰炸抢修战线都有益处,有什么不好呢?是不是这样呀?”丁政委慢声慢语地继续说:“有进有退,有攻有守,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难道不是战略战术?光是急还行?”

    林杨笑笑,然后检讨地说:“部队的情绪当然和我们俩有关。我们的一言一行不知不觉地就影响了战士。这次支委扩大会,把群众一发动,我们俩算是出了身透汗。”

    “是得出身透汗!”田师长着意地重复着,接着说:“把你们我来,就是想让你们再出身透汗哩。咱们好好地谈谈。”

    警卫员小杨送上一盏煤油灯,石洞里立刻亮堂堂的,人们才感到暮色降临到无名谷了。

    两个干部向师长、政委汇报了九连进行教育的情况。师长、政委和九连的两个干部,透透亮亮地谈了两个小时。最后,师长嘱咐着,要他们发展教育成果,使九连直正成为名副其实的“钢铁九连”,使九连的干部、战士都在思想、战斗作风上再进一步。

    郭铁抢过去说:“现在是当主攻,当预备队,都没问题。个个战斗情绪都那么高!”

    “没一个情绪不高的?”

    “有那么几个子!”林杨补充说,“但是经过个别教育、形势教育、阶级教育,又请崔老大娘诉了苦,进行了国际主义教育,基本上好转了。当然我们还要再深入教育教育。”

    “是嘛!想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问题解决透,一劳永逸,把问题看死,不合事物发展规律嘛。”师长提醒着说,“你们不要放过小问题。要把政治教育一点一点地搞好!新年前,满浦线要搞一次大抢修,大抢运,夺取个大胜利。你们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哟!不定哪天,我兴许把你们再拉上去。”

    临出来的时候,政委又嘱咐他们说:“你们要注意哩,年终快到了,形势说变就变。同志!下次一接火,就准是个大仗咧!你们团拉得最长。你们连在无名川,那三个半营从熙川起好长一条线。你们团长、政委不易抓到你们这里来呀!虽说师指挥所指挥你们,可这里是一抓一条线无名川这个点,主要靠你们自己,就是说靠你们连的这个支部。要把支部工作抓好呀!这是党的团结核心,也是战斗核心呵!你们连长、指导员是这个核心的代表嘛!你们对战士们要言教身教,他们最容易受你们的感染哩。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战士当中都有影响咧。”政委盯着郭铁特地嘱咐道:“你可不能再是一年前那股劲,小看思想问题哟!要做好思想工作,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一个人出马一条枪,没有群众,枪法再好,那也是耍一杆蜡枪头哟!当然,我不是批评你现在存在着这方面的问题,现在你不是以前的郭铁喽。我是说,作为连队的指挥员,任何时候都要防止出现这样的问题。”

    就这两个小时的工夫,西北风一起,登时满天乌云翻滚,山摇树撼,雪卷砂飞,暴风雪闯进了无名谷。师首长把两个干部送出石洞时,寒风猛扑过来,四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这样快,天就变了?”政委眯起眼睛望着黑浊的天空,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好天气!”田师长横空挥臂说:“我们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呀!天明看它晴不晴,不晴,我们就利用利用它,来它个大借东风,杀它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