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雪无名谷 四

    郭铁忽然又跟电话恢复了感情。铃声一响,他就老是心里怦怦地跳,尽可能地亲自接,害怕别人误了大事。有时他出去了,必定要嘱咐通讯员刘喜或文书:“有电话马上告诉我!”睡觉之前,他就把电话机子搁在耳朵底下,怕的是铃声叫不醒他这“睡觉大王”。总之,他已预感到:命令就要来了,而且定是从电话传来。

    一大早,电话铃果然当当地响了。这响声不比寻常,特脆。郭铁还没拱出被窝,就一把抓起耳机子扣在耳朵上,赶忙报告说他是郭铁。对方讲话的是黄科长,这无疑是军事行动了。郭铁有点稳不住劲了,急着坐起来,一字一句地听着指示,连连地应声。就那股子乐劲,黄科长虽然看不到郭铁的笑脸,可也听到他的心声了。最后,郭铁表示说:“好!我们马上动员部队!准备行动!”话筒一撒手,他就蹦出被窝,看了看表,已到起床时候,便朝外屋喊道:“孙立!吹号集合!”

    睡在外屋的司号员孙立,一听是连长声音,扑楞就爬了起来,迷里迷糊地顺手从枕边抓起小铜号,这才想起穿衣服。边穿边跟文书嘁嘁喳喳地嘀咕:“想必是要冲锋!人家刚刚躺下,还没等闭上眼睛,就扯着耳朵拉起你来。……”

    文书说:“你别瞎嘀咕行不行?这叫军事行动。睡了一夜你还没够本?”

    孙立赶紧穿上衣服,钮扣还没结,就伸进脖子来问连长:“连长,是起床号?”

    连长早已扎束停当、披挂整齐了。眼珠子故意瞪得滴溜圆,假装生气地说:“不起床,你还躺在被窝里头集合?快吹!紧急集合!”

    孙立推开门一望,满眼漆黑,天还没亮。清脆的号声,一声紧似一声,向着黎明前的黑空飞扬开去,在峡谷里急剧地震荡着。天空中的黑纱,随着这一声声的号音,轻轻地揭去。无名谷的天就要亮了,但是乌云压顶,雪烟冲天。

    队伍行动快,这是九连的老作风了。号声一起,三分钟工夫,全连二百来人,早就抓上枪,抄起工具,全副武装地冲出住房,眨眼间四路人马踏着雪地刷刷地跑步前进,直奔连部院外的一块场地,迅速靠拢。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过后,马上静了下来。

    今早冷得邪乎,小北风硬得象把刀子,刮鼻子刮脸的。偶尔听到一两声队伍里有人清嗓子的咳嗽声,再就是伙房里灯光下菜刀、水桶、锅底叮咚当啷地响。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动了无名谷里几十户人家。房东吉顺大娘吱的一声推开房门,迎着寒风,伸出头来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楞住了,似乎是在跟家里老小们说:“他们是不是要开拔?”

    郭铁披上大衣,正待转身出去,恰好迎上林杨。他正查完岗回来。

    林杨不明缘由地劈头就问:“怎么,紧急集合?”

    郭铁急着把指挥所电话内容告诉了他,并且掩不住欢笑地指指门外说:“你瞧!这雪下得多好!上帝净给美国佬出难题,帮了他们的倒忙。就这么个逻辑。为了早点准备好,所以现在就得动员。”林杨听罢,笑了。郭铁又说:“老林,你准备讲话。我去给你集合队伍!”郭铁话声未落,就拉着林杨走。他两肩一耸,大衣飘甩起一阵风,跨出房门,冲风破雪,迎着《国际歌》声,向着队伍快步而去,边走边合着歌声唱了起来。

    一出院门,郭铁就觉着他们连队突出地引人注目,招人喜欢。看!透过熹微的晨光一眼望去,一堵墙似的,黑压压地好大一溜;迎风冒雪,推攘不动。多整齐!多威风!《国际歌》声一停,郭铁就走到队伍跟前,兴致勃勃地嚷:“往后你们把那个‘斗’字唱响点好不好?依我说,《国际歌》的精华,就在这个‘斗’字儿上头!这是无产阶级的战歌嘛,我们就是要团结起来斗争嘛!”说罢,他就呼啦地把大衣一甩,扔在地上,开口就问:“同志们!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连长一声问,战士们更精神更威风了。只听一声呐喊,真个是山呼谷啸,震落了枯叶,惊飞了乌鸦。喊的多带劲!有多少天没这么使劲地喊了。乍听来,真叫连长心情振奋,战士们精神抖擞。就这头一句战士们也明白八分了。喊过之后,连长这才又高声问道:“同志们!冷不冷?”

    “不冷!”队伍又是一阵响快的回答。

    “不冷,我看你也不热乎!”郭连长笑笑,再问道:“同志们!你们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早紧急集合?”

    队伍没有回声。郭铁自己也知道这是一句多余的话。但是,为了给他的动员创造气氛,预示着就要有一场大的战斗到来,他才故意这样问,故意地让战士们猜想上一二分钟,以此显得他要讲的问题的重要性。“我要传达给你们一个重要消息!”

    盖子硬是不揭开。战士们低声地嘁喳开了。吴兴良拿指头戳了下孙立的肋巴骨,咬着他的耳朵低声探问:“号嘴子!什么重要消息?”孙立把嘴一噘!说:“你问我,我问谁?我是三岁孩子掉在井里头,摸不着边底呀!人家让吹号我就吹。”吴兴良说:“你这首长的嘴,可咋当的?”孙立没好气地咕噜着:“人家没交代一句,我咋知道首长的意图?”战士们正在猜疑,连长讲话了。

    “同志们!料你们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呀,要是一告诉你们,就够你们乐的啦!”郭铁跟战士们玩笑几句之后,这才落题地说:“我告诉你们吧!指挥所指示我们,做好战斗准备,今天下午四点接收无名川大桥。同志们!你们说这美不美呀?……”

    队伍欢腾起来了,登时一阵掌声、欢呼声。

    “我们要准备好,把精神头准备得足足的!学习过了,应该比前几十天干得更好!”郭铁举起捏紧的拳头在头上晃动着,加重语气地说:“我们连要团结得象这个拳头一样,结结实实地,硬硬棒棒地干它一场!‘饭桶’妄想要绞死我们,”话未说完,就咬牙切齿地劈空一拳,愤愤地喊道:“它办不到!我们要绞死它!”

    郭铁的脸胀红着。心情由快乐而激昂,由激昂而愤怒。这时,他的全部感情就象是抛出去的一枚手榴弹,就要在敌群中爆炸那样,让人激愤,让人心火燃烧。郭铁最是善于动员部队前进。在冲锋前的时刻,战士们一听到连长的号令,眨眼间就都变成了所向无敌的打击力量,指向哪里哪里就会毁灭。文化教员抓紧这个时机,一步跨出队伍,高呼口号:“打不烂,炸不断!”“炸不断,打不烂!”队伍跟着一声声的口号呐喊着。敌机象一群吓破了胆的小偷,不敢接近无名川,灰溜溜地在天边哀鸣着。

    最后当指导员讲完话时,连长说声:“解散!”战士们喊声:“杀!”队伍呼啸一声,欢跳着散开了。

    支委们都在准备参加支委会。吴兴良背地戳了王实贵一指头,悄没声地叮嘱道:“老班长!这会儿你硬着点,在支委会上争一争。你就拣大个的说吧。凡是累的、苦的、危险的活儿,你就大包大揽地兜过来。你就是抢来一座大山,俺六班也扛上就是!你可别三心二意的,连长那人你还不摸他底?你劲头不足,你不争,硬差事能给你吗?没那便宜事儿。……”

    王实贵喜爱他这“老虎班”,更喜欢这“老虎班”班长。这人是见困难就上,苦、累、危险全不在眼里,把六班带得硬棒棒的。二排有这么个主力班,多么难完成的任务,他这个排长都敢领着去干。这会儿王实贵憨厚地笑笑,说:“我争争看。把你们六班的要求提上去。”说罢,往连部走去。走出去很远了,他还听见吴兴良站在墙拐角向他招呼:“排长!你可别三心二意的。硬着点!……”

    吴兴良一回班,只三言两语,就把六班这一潭水搅得翻滚。吴兴良故意在六班这把火上加干柴。他一进门就装出个情绪不高的样子,一拍大腿唉声叹气,说:“完了!俺们六班这回别想吃硬饽饽了。人家说俺们班是‘老羊班’。”战士们一听就火了,个个持胳膊挽袖子地问:“谁说的?”吴兴良说:“你们别象要打架似的行不行?这是人家的看法嘛?”战士们一看班长那份儿认真劲,就更火啦,都说:“这不行,我们‘老虎班’是哪一回落后来着?”“我们到连部去要求要求,给我们‘老虎班’一座山也扛!”“敢叫‘老虎班’就不怕苦、不怕死!”吴兴良一听战士们左一口“老虎班”,右一口“老虎班”地嚷嚷,他可有点警惕性哩。“老虎班”称号这是六班集体荣誉,是在半年前抢修大同江桥时上级授予的。自获得这一称号以来,吴兴良就一次没提过它。他觉得老虎不老虎得看行动,不是凭嘴皮子。得人家叫,不能自个儿喊。要是完不成任务,什么“老虎班”?所以,一有谁提起“老虎班”这仨字,他就马上警惕起来。刚才他本是想开个玩笑,然后转到正题上去,谈论谈论任务,让大家鼓鼓干劲,好迎接艰巨任务。没料想到惹出战士们一肚子怨气,把“老虎班”这块牌子亮出来了。这可不行!于是便正经地说:“俺说你们别一口一个‘老虎班’行不行?俺们班敢上刀山、下火海,为的是革命,不能动不动就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嘛!往后得谦虚、谨慎着点,不能在人家面前骄傲!要让俺说呀,‘老虎班’这仨字要装在心里,不能挂在嘴上,有劲使在心上,不能使在嘴上,让它化作力量,不能当牌子亮。”大家都说:“这对头,往后要注意。可是他们说我们是‘老羊班’,这……”吴兴良笑笑说:“嗐!那是俺顺口瞎编的,逗你们玩哩。别那么瞎猜!”李文道:“你先跟排长打个招呼,先挑苦的累的分给六班。”吴兴良道:“这你们放心!俺早就备上案咧。俺们排长是六班出去的,他忘不了俺们就是。”大家这才乐了。

    可是,最艰苦的水中打基础任务,二排没争来。这下子六班又炸了。吴兴良头一个扯着嗓子喊:“什么,什么?叫俺排组排架?俺排算排长才俩半木工。这是谁的主意?”战士们都跟着叫嚷。王实贵一看这风头,心想在争任务问题上,要是没一顶大帽子,六班是治不服的。他望望大家说,“这是党的主意!”

    这话可顶硬,一下子都把六班的嘴封住了,嚷不出来了,一个个地缩了回去。吴兴良是骑在老虎脊梁上,怕下也得下。他一屁股坐在四宝的铺盖上,噗哧硬给坐个软坑。四宝看他那四棱八角的铺盖被压的样儿,就咕哝:“你拿我的铺盖出什么气?又不是我惹着你!”王实贵一见六班平静下来了,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同志们!我这个支委是党员们选的。说句实在话,一到争任务的时候,我总是向着二排,特别向着六班。我老是骇怕你们这个‘老虎班’把我一口吃了。……”排长这几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就是吴兴良没笑。他在望着他的全班战友,想着他们个个都有着那股虎劲,招人喜欢。他一向是领着六班净拣重的、累的、苦的活干。要是派上硬任务,有说有笑,你就是拿根钢针穿条铜线,也缝不住他的嘴。干完自个的份儿,还得包上别人的,好象有多少任务也不够他一个人干。在任务面前要个尖,这是吴兴良的经常表现。在他看来,这回他们干的是掐腰子活,他真有点不得劲。可是一看战士们好象都没意见了,自己是个班长,还能领着头儿叫唤?组排架就组排架吧!党员还能不拥护支委会决定?他心想:“俺可啥时候才象排长那样,哪用哪到呢?”他望一眼排长自个也乐了。

    开早饭了。他甩掉烟头子,抄起饭勺子,往桶里结结实实地挖了带尖一勺子米饭,扣在搪瓷杯子里,夹了一筷头子咸菜,不自觉地又坐在四宝的铺盖上了。四宝好不乐意,说道:“班长!你怎的偏跟我的小行李卷儿别扭上啦?”说着硬把班长挤下去了。吴兴良回头一望,可不是嘛,这才挪个地方。并且笑嘻嘻地说:“四宝四宝,内务管好。战士该表扬,俺班长该检讨。还不行?”几句话把全班逗得大笑,老吴自己也嘿嘿儿的乐。四宝道:“这是内务问题。不是你检讨不检讨的问题!”

    饭前那股子紧张劲,从六班溜走了。碗筷一撂,人们的话路又回到任务上来了。吴兴良道:“你们可别看组排架这活儿不起眼儿,这也是抢修斗争的一个节骨眼儿,……”

    战士们一见班长这个急转弯的性子,话说得又逗人,哄哄地直乐。吴兴良假装着问:“笑啥?别笑,一笑就没劲了。”大家还是直乐。他嘴一咧道:“瞎呀!这有啥可笑的?”李文接上茬道:“笑的就是你!刚才你还在嚷嚷:‘俺排才俩半木工……’一调屁股,又给我们上政治课了,什么‘不起眼儿’,‘节骨眼儿’。你这人可真是孙悟空拔猴毛七十二变。”正嘻笑着,刘喜来了,他是为了参加六班作业特意跑来的。一见大家在整班长,他也伸嘴了:“咱班长这人好比生疖子,不挤不出脓!……”吴兴良把手一摆,说:“得,得!俺们这是谈任务,还是开斗争会?”

    这时二排长又来了,笑哈哈说:“斗一斗也好!……”

    吴兴良一见排长,忙迎上去问:“斗不斗俺不在乎。二排的任务有没有变化?”

    王实贵说:“没变化!你们六班运圆木行吧?”

    “行!”吴兴良眼珠一转,又问道:“多少根?”

    王实贵伸出两个指头:“二百!”

    “多远距离?”

    “千把米吧。够载了吧?你这个同志呀!”

    “同志们注意!”吴兴良把手一挥,对战士们说,“这回俺班得好好儿分分工:七牛抬,八虎扛,宝儿、喜子搭肩膀。你们看怎么样?……”

    “行?”全班赞成。刘喜抗议道:“搭肩膀!你还不如叫我看热闹!班长!你别老是觉着我不是你们班的人。通讯员是连部的这不假。通讯员是半拉人?”

    吴兴良道:“嗐呀!不要耍个人嘛!这得真正拿出点把子劲来才行。俺可不能说你身子板儿单薄,……”

    “别看不起人!你半斤刘喜也八两。”刘喜是最忌讳人家说他岁数小、身子单薄这些话。他认为战士就是战士,没大小。

    吴兴良眯着眼睛冲他乐,觉得这小鬼不见硬是不认输的。他挑战地说:“别扑拉膀子行不行?羽毛没长齐,飞不起来。不信,俺一支胳膊就能让你当杠子盘!……”

    刘喜可不服这个。他眼晴一瞪,说:“来,试试!”

    老吴心里想:“试试就试试。你能把俺这半个胳膊弯过来,俺就服你是八两。”铁牛把胳膊一伸,筋肉一鼓,真有镐把粗细,叫人一见就眼花了,没劲了。刘喜的话说了,就不能不算数。心想:“死活也得试试!”一上手就觉得吃力得慌。他把浑身的劲都使出来了,累得呼呼直喘,脸上见了汗儿,也没扳动。吴兴良趁势一抬胳膊,把个刚过百斤的刘喜悬空吊了起来,两脚够不着地了,象是在老吴腕子上挂了个油瓶子,晃晃荡荡的。刘喜气得差点哭起来。吴兴良意识到了,只好自动栽歪过膀子,弯过胳膊,假装认输地说:“小喜子这劲还不小哩。”刘喜明知是班长在谦让,觉着不是个滋味,气得背后掉了两滴眼泪。

    吴兴良很懊悔。本意是逗一逗这小同志,压压他的耍强劲,免得他在现场上逞能,累坏了身体。可是方式不好,效果不佳。他跟刘喜解释说:“干活就得有分工,这不是半斤八两的问题。当战士得服从指挥才行!”刘喜听说这话,才有点笑容了。

    过午四点,郭铁冒着风雪就把队伍拉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