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雪无名谷 六

    吉顺大爷家的正房西山墙和牛棚中间,有条三四步宽的小夹道子。吉顺大爷用八根棍棒,上下左右一支架,顶上盖层包米秸,成就了一间柴草棚子。原本只后口有半截堵头墙,寒冬腊月,为了能遮遮风雪,老头子又用树枝子、包米秸把前后口堵上了,只在前口留了个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进去的小门户。里头除了堆放些柴草和几件农具外,窄巴得下不去个脚,转不开个身,走不开个人。

    因为驻地房子太少,班班挤得象加楔子,没个缝儿。九连进村那阵,二排长王实贵一眼就选中了房东这间柴草棚子。他和吉顺大爷商量好,就顺山坡子上搂来两抱干草叶子,往地上一铺,闪开背包,跟隔壁老黄牛结了近邻。因为是排长住在这里,所以二排战士们都亲切地管这间柴草棚子叫“排部”。可是排会不在这里开,有事不在这儿议,因为王实贵恐怕那些“老烟筒”们一把火给烧了。

    大冷天,一走进这间棚子,阴凉得比外面还冷。四面有三面透风,条条指头宽的缝子,虽然严了严,还是条条透亮,风一吹就唿唿直叫。为了这,郭铁和林杨几次要王实贵搬到连部去住,可是这位老战士一向是一步也不愿意离开他的班排。多少年来,他总是象个长兄似的,细心照料着这些阶级兄弟。因此王实贵养成个老习惯:不挨着战士们睡不着觉,听不到战士们打呼噜睡不着觉。不管谁说句梦话,他都能听得见,并且琢磨琢磨。这会儿,班里实在没个缝了,要不,他这人怎肯孤雁儿似的离开战士们睡呢。也因为这儿不是间房子,条件差些,他才选在这儿落枕。排长不能把艰苦派给战士。各班夜夜都派人送被子来,为排长遮风挡寒。可是排长等到战士们睡了,照样都送回班里去,轻轻地盖回到那个战士身上。他就是这样,在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里,忍受着风雪的侵袭,独自思谋着这一天的工作,明天又该怎样开始;思谋着每一个班长、战士的言谈举止;思谋着下次支委会该向党汇报些什么;思谋着……王实贵什么时候睡觉,怎样个睡法别人不得而知。

    别看地方憋堵,可是王实贵的铺盖,如同他那人一样规矩,整理得四四方方的。补得没法再补了的草黄被子,还是参军那年发给他的,十年没领新的了。破旧单棉军装也是补了又补,破旧鞋子绱了又绱。一双老布袜子,穿得前头张了口,后头烂了跟。那件老布褂子据说还是娘的嫁妆哩。参军那年娘脱给了他,多少年来穿得快没个魂了,也还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整整的,摆摞在一条毛巾下面,当枕头枕着。部队入朝,排长们都换了驳壳枪,而他一直背着他那杆“三八大盖”。这支枪连带着刺刀,是他从日本鬼子手中夺过来的;用它打死了多少敌人呵!连队换新枪那阵子,他真是割舍不得撒手呀,好说歹说要留下没换新枪。在王实贵的褥子角下面,有三件东西:一件是油印的《为人民服务》那篇文章,一件是一把乌黑油亮的大螺丝搬子,另一件就是挺厚挺厚的几大本子日记。再加上他那杆“三八大盖”,这四件东西是他的影子睡觉枕上,行军背上,上现场带上。

    郭铁最熟悉王实贵这些日记本子了。别看王实贵没文化,斗大字认不了三升,可是人有一股子钻劲。入党十年来,一直坚持记日记。行军休息、战斗空隙、部队宿营,有空就记。你看他把本子往大腿上一放,咬着铅笔头,费死劲儿写一阵,琢磨一阵。日记封皮上贴一张从报上剪下来的毛主席像。像的上头写着好端正的五个大字“毛主席万岁”。一笔笔象刻的:横平竖直,严谨工整。郭铁早就知道,这五个字是老班长硬练出来的功夫。自从拿起笔那天,就先学写这五个字。练得没有一千遍,也足有九百九十九遍了。“王实贵”仨字小写在本子的左下角。这仨宇虽不起眼,也活似他那人一样:规规矩矩,厚厚实实的。每天在记日记前,王实贵总是第一眼看看毛主席像。看呵!看呵!看不够呵!他仿佛是在请教敬爱的导师毛主席:“我应该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直到得到无声的答案以后,才翻开本子。第二页上是用红笔写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和帽子上那颗红五角星一样大,一样红,写得认认真真的,醒目显眼。每见到这五个字,王实贵必定念出声来,而且一字一思想,一字一点头。回回是盯着这五个字,沉思默想上好大一阵子。就象是他当木匠那时节吊起墨斗线那样,用这五个字衡量自己的言行举动。他就凭这五个字做人,做党员,做一名战士;照这五个字检查一天的思想,一天的工作。因此这个老战士从不计较针尖麦芒大小的个人得失,风雨里,苦累中都少不了他。就是领双袜子、鞋子也十有九回捞不到一双可脚的穿,可脚的让给别人,不合适的留给自己。别人看不上眼,抓不上手的事,他都象对待一次战斗,一次抢修那么认真,那么卖力气。在他看来,革命工作没有大小,不分轻重军装上的。一颗扣子掉在地上,也有个响动,不拣起来也是个阶级观点问题。苦干实干,不声不响,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王实贵不知付出了多少劳动,完成过多少任务。他的战士有些当了排长、连长,而自己还和从前一样。党把他放在哪里,他就在哪里。战友们尊敬他,爱戴他,愿意跟着他风里雨里地干,水里火里地滚。他虽然提升排长了,可人们总是乐意称呼他“老班长”,好象这比叫一声啥都亲。

    翻开第三页往里一瞧,这就热闹了。铜钱大小的字,歪歪扭扭。碰上个生字就画相代替,字里有画,画里有字,谁也看不清亮。只见上面写的尽是检讨,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够”,几乎是没别的词汇。什么时候王实贵才能在日记里写上“好”和“够”两个字呢?一天记上三言两语,有时是三、五个字,就算一篇。过去郭铁曾经问过老班长:“你这哪是个日记?明明是检讨书!你这人就一点成绩、一条优点也没有?”王实贵微微一笑,说“共产党员的日记,不写缺点写啥?就算一时半晌有点小成绩,也不值得上本子呀。再说,毛主席不是说过嘛,‘脸是应该经常洗的’。我琢磨着,共产党员有一天不检查检查自己,那我看!……”王实贵摇摇头没往下说,让你自己去思量。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洗脸”,到时候把缺点归拢归拢,拿到支委会上,小组会上,一宗宗、一件件地向党汇报。

    这时,郭铁来找王实贵,他不在。这个老同志到哪儿去了呢?一准儿又去摸索什么去了。郭铁抬身直奔工具棚子走去。

    临近工具棚子的地方,郭铁就听到有人小声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声音好熟。他往工具棚子里一洒觅,果然是王实贵在这儿。在他的身旁摆着一大堆旧工具。手里正在掂量着一把弯七扭八的锤把,眯缝着眼睛调线哩。就听他自说自唠地叨咕:“锤把本来就是个好锤把,楞是搁不住六班长这号同志要呀!把一根根标标溜直的柞木杆子,耍得个个罗锅八相的……”这可把郭铁逗得禁不住乐了。王实贵这才慢慢儿地回过脸来,一见是连长,也厚里厚道地乐了,说:“闹了半天还是连长你呀!”

    “老班长!你咋不多睡一会儿?老是工作还行?”郭铁走近前去,关切地问道。

    “睡啥,哪那么多的觉”王实贵稳稳重重地说。“一、四排破旧工具多,我紧着先给他们收拾收抬。我们二排就六班使得费点。这些破破烂烂的,收拾收拾还能顶上几个回合。放在工具拥里整天睡大觉,它们怪有意见哩。……”

    “不管咋的,你也得睡点觉。没黑没白地滚了这些天,你就是一块铁疙瘩吧,也应该稳当稳当了嘛。快回去闭闭眼睛。”

    “没啥呀!老兵了嘛,有锻炼喽。”王实贵放下工具又去摸索零件了。手不消闲地跟连长慢声慢语唠着:“我这人生来就怪,不管闲忙,心里头总是觉着有一大堆事没办完,睡也是睡不实落。……”

    郭铁听着老班长的话,看着老班长这股兢兢业业的劲头,打心眼里有点热辣辣的。不知为什么也不想离开他了,就紧挨在王实贵身边,和他一起拾掇起来。一下子就从感情上把他这连长拉回到战士时光去了。就象几年前那样,他的老班长又在柔柔和和地和他谈上心了。

    现在,郭铁是老班长的连长了,可是在老班长跟前,他总觉得自己仍然是一名战士。他永远记得老班长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永远记得在攻打锦州的那次战斗中,老班长曾经为他输过血。相处十年来,老班长曾经给了他多少无声的帮助,给了他多少可贵的影响。当了连长的郭铁,重温起当年的情景,再看看他眼前的班长,印象多深啊!感情多亲啊!他一边帮老班长收拾零件,一边亲热地叫了声“老班长”,然后便诚恳地说:“我们连上回搞了次思想整顿,你给一排长提的那几条,也对我教育很大。今后还得对我多帮助呵!”

    这会儿,王实贵正在猫着腰,一颗颗地归拢着螺丝、道钉、巴锯子。一听连长这话,便抬起脸来,认真地望望他,没有马上回话。他一向是不轻易开口的,何况在他眼目前的,已经不是他的战士而是他的连长了呢。他又猫腰拾起地上那颗生了点锈的螺丝,着大拇指捻蹭捻蹭,吹了吹锈末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那两条半意见能有多重,不过是提给一排长参考的。”

    王实贵话没完,好象是又没词了。他的手仍在捻蹭着那颗螺丝,捻蹭了很久才说:“论说革命工作,它没个大小,党叫干啥就干啥嘛!我摸了几年子螺丝、道钉、巴锯子,我没摸够。我老是思谋一个共产党员,也好比是一颗颗的螺丝,党把他拧在哪里就在哪里纹丝不动,直到他的骨头渣子碎了才罢。那才象个党员祥,你琢磨这个理儿对不?……”

    王实贵这一席语重心长的话,在郭铁听来,象是老班长往他怀里一粒粒地扔金豆子,句句有分量,一句比一句重。他原本是一手螺丝、一手道钉当当地敲来着,这会儿他敲不响了,只顾上一味地掂量着两个零件,深深地思索着。老班长和他,曾有多少次语重心长的谈心呵。每次谈心,都是对他做人做事的指点。就说这一次吧,里而又包含着多大的道理呵!这是多深的感情,多好的教育呵!他愿意听下去,可是老班长不再说了。不知为什么,郭铁忍不了这一寂寞。他紧握手中的螺丝,激动地说:“老班长呵!你说得太好了!你这话我记它一辈子就是。你放心!往后,我一定象你那样地干革命。”

    王实贵眯着眼笑笑,说:“象我?要是给你一连象我这样没点火性的战士,你也就顶不住炸喽!”

    两个老战友唠了好半天。郭铁临出工具棚时,还一再关切着:“休息休息吧!回去闭闭眼睛。”王实贵口里答应着,仍是没挪开地方,直到把该修理的工具修理完了,该归纳的零件都归纳好了,这才拍打拍打灰尘,带上一把小铁锹,离开工具棚,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支歌儿,又去做爱民工作去了。因为部队休息日就照例是爱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