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雪无名谷 七

    在无名里的村西头,有一条爬山小道,道旁有一片被炸毁了的房屋残迹,约莫三、两户人家。房主人都是谁,无从知道。从房子残存的轮廓看,原来都是界左邻右地住着,想来人丁挺旺。如今,墙倒屋塌,家破人亡,只剩得残砖碎瓦,一片废墟,几堆焦土了。几眼大弹坑,取代了这小块土地的主人。其中有一家的房子,完全炸平了。这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当时可能是一种什么遭遇,不必细问了。由于大自然的阳光雨露,这块焦土复苏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芳草,曾经顽强地生长了出来。现在经霜雪一打枯黄了。微风一吹,那一丛丛根深叶硬的草儿,起起伏伏,习习瑟瑟,如同向着过往行人控诉着帝国主义的残暴。

    自九连进驻无名里以来,王实贵抽空儿独来独往,不知多少次了。他不是为着凭吊历史,替这里的主人们的遭遇难过,而是冒着风雪,把头埋在这片焦土里,淘金挖宝似的往外拾掇破烂。他精心细意地把残砖破瓦和整砖整瓦分开,摆摞在墙脚下;把一块块方石和板石分开,分门别类地堆放好。王实贵盼的是有一天房主人都回来了,在这里重建家园。虽然,他并不知道房主人是否活着,而他就象是这小块土地的主人,关心着战后年代的生活。本着这种感情,王实贵在这处废墟上,不论是见到什么东西,只要它还有一点模样,哪怕是掉底瓦罐、缺牙破碗、半拉水瓢、一把铜勺、拌牛草的柳木棍子、钝了的镰刀头、一根针儿、一条线儿,他都一件件地挑拣出来,交给里委员会。就这样,王实贵用自己的双手差不多把这处废墟翻了个过儿。一面拾掇一面叨咕:“这都是有用场的呀!缺个针头线脑的,日子就过不成。都给他们拾掇起来吧。要不,谁知道哪一天人手回来了,不就抓了瞎?”

    过往的朝鲜老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眼见这位中国战士的操劳,没有个不点头赞叹:“这是个多根本、多好的人呵!”有些大娘、嫂子们一见这情景,一见这人,就一阵辛酸,一阵振奋。她们多想赶快离开这里,但又多么不想离开这个人呐!她们真想走上前去,对着这位中国战士道声:“谢谢你,同志!”可就是说不出口哟!老班长的崇高品质,深深地印在朝鲜人民的心上了。青年人称他为长兄,孩子们叫他“老伯伯”。

    王实贵拾掇了一大阵子之后,觉得该回排了,因为有一些工作,还得找班长们商量商量。他又到山坡上荆棘中收拾上一捆干枝儿,背了回来,送进崔家厨房。这才回排召开个班长会。会一散,王实贵又出来找活干去了。把老牛拉出去到河边饮饮水,牵回牛棚拴上,添把草。一眼见到牛棚里放着一架木犁,扶手坏了,他又从班里寻摸来几骨节铁丝,在牛棚里,拧绑起来。一个木匠,收拾收拾犁抉手,铆铆犁嘴子,不算个活儿,快当着哩。接着抄起扫把哗哗地扫起院子来。把垃圾扫过一边,把浮土细砂垫在坑坑洼洼的地脚上,洒上点水,着脚板跺实踩平。再把零碎杂物归拢归拢。见根草刺儿,也得猫腰拣起来,送到房主人的柴草棚里去。在王实贵的扫把底下,没丁点废物,一捧垃圾都是好物件。

    二排的爱民工作在排长的带动下成为常事,成为习惯,成为作风。人人主动帮助群众,关心群众。

    吴兴良不大习惯拣那些草刺什么的。这时他又在敞着怀,满身是汗地从老远的河沿儿,往院墙豁口搬大石头块儿哩。预备着抓点空儿,把崔家院落所有的豁口都垒补起来。他也曾设想过要是任务不紧,二排把老大娘的房子翻盖翻盖,让这一家人住得豁亮点该多好。连队伙房紧挨着崔家,设在一处空房子里头,夹在连部跟二排当间。炊事班长李成孝的爱民工作又是别具一格,跟谁也不一律。他早就一眼看准了房后头那小块荒地了。吉顺大娘原本有块小菜园子,让一个炸弹给炸了个直径十几米,足有五、六尺深的大坑,一古脑儿给掘根了。伙房往这一安,李成孝一见这弹坑张口就骂:“这帮吃人饭不屙人屎的空中强盗,早晚我一菜刀宰了它!……”连着骂了几天之后,他就顶星星披月亮的,抡起大搞翻上荒了。冬天翻荒兴许不对季节,棒硬的冻地皮,麻刀拌水泥似的杂草根子,费死牛劲,一镐头下去也啃不下鸽子蛋大小的土块,真象弹脑瓜崩儿。谁劝他他也不听。边刨边嘀咕:“我就偏在这十冬腊月刨你!看你硬棒还是我姓李的硬棒!”为什么他偏在这十冬腊月干这活?原来他想得挺美,一开春,就把菜籽往地里一撒,辣椒、豆角、小白菜、黄瓜、茄子、水萝卜,青枝绿叶地一长,这户人家就有吃有喝了。他可没想过这打算合不合节气,他不大考虑什么“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里头种荞麦”这一类的节令歌儿。一个煤矿工人,活这大岁数还没摸过锄把哩。他是一心要给这户人家琢磨点吃喝,不能没块菜地。更何况说不上哪天一声令下,队伍转移了,不抓紧时节给崔家开块菜地,那岂不是一生的遗憾!为这,他才赶着一镐头一镐头地往下啃冻土。“咚咚,咚咚”震得李成孝的虎口裂痛,震得崔家老小的心疼。

    战士们的这种行动,吉顺大娘一家老小都看惯了,因为见天如此呀!老两口子把他们当儿子看,康实嫂把他们当长兄看,小东淑把他们当叔叔看。不象开初那时光,他们一拿起扫把,拿起镐头,老大娘一家子人撕袍掠带地直往下抢夺,心里头老是过意不去。如今儿什么都习惯了。吉顺大爷背地里给老伴说:“你就让他们干吧!他们不是外人哪!”老大娘撩起围裙抹把泪,颤微微地说:“这些孩子们,他爹娘可咋着教育来的?个顶个的这么好!叫人看着疼爱的慌。”吉顺大爷叹口气道:“嗐!你这话说的就是不沾边。谁家爹娘能有这份儿本事?这都是毛泽东主席的教导呵!”

    这会,老头子也摸过一把镐头,到李成孝跟前跟他一块儿刨荒。李成孝拿手一遮拦,不红不白地叫了声“吉顺大哥”,接着说:“嗐!你歇着!这点子活儿兄弟我包咧!”他就凭的他那脸黑胡碴子,硬跟吉顺大爷拉平辈。小东淑叫他“老爷爷”,他也听着顺耳哩。他常说“人一过三十就跟四十差不离儿啦。”就这么到处卖老。说也怪,吉顺大爷对李成孝格外亲热。也格外尊敬。这时,他拍拍李成孝的肩头,竖竖大拇指头,呵呵地笑起来。两人肩并肩地干。李成孝也不管人家懂不懂,一个劲地唠,比比划划地大骂美国佬。干了一阵子,两人坐在地头上,脸对脸地抽旱烟,有说有笑的,好象八辈子老表亲。

    吴兴良正和李文等几个战士搬石头垒豁口,累得满脸大汗。吉顺大娘看不下眼,便过来帮他们忙碌起来。大娘嘱咐说:“歇歇吧,孩子!”吴兴良抹把汗,说:“俺不累。赶明儿俺们还得给你老人家盖新房子哩!”连长郭铁走过来,大娘指点着战士们说:“连长,你看看他们!黑夜不着消停,白天又不拾个闲儿。你给我下个命令,让他们歇歇吧!”郭铁一笑,也干起石头活来。吉顺大娘说:“你们这些人,比我生的还亲呐!”说着眼圈红了。郭铁笑笑说:“我给你老人家当个儿子吧!”“你?”大娘盯住郭铁,喜欢得不行,又摇摇头说:“不行呵!你留在朝鲜,谁当连长?中国也要你!”郭铁又指指几个战士问道:“那你老人家随便挑吧,要谁给谁。”吉顺大娘一把拉过吴兴良的袖子,说:“我就要他!”郭铁故作惊讶地说:“要他?喂呀!这人顿吃斗米,你老人家能供得起他?要不得!要不得!”说得大娘那个乐呀!吴兴良一拍胸脯说:“行!娘!你老人家要俺吧!”这又一声“娘”,叫得老人家心里又酸又乐。她抚摸着这个五大三粗的中国战士,含着老泪直笑,连连说:“好!好!我就要你?”

    小东淑缠着四宝,在山枣棵子里串着空闹。四宝千说万说把东淑算是哄弄回家来。四宝一见同志们都在搞爱民工作,心想,光顾上领着孩子玩怎行?但一时抓不上个活干,便跑进厨房,把水瓦罐顶了出来,从江沿往家顶水。小东淑见他洒得一脸一脖子的水珠儿跟在后头拍着小手直笑。奶奶边吆喝孙女儿几声,边跟进厨房,接下瓦罐,用袖子给四宝揩干脸上的水珠,又一把拉着他到屋里,按坐在炕上,扔给他一个牛骨头坠子,说,“他们大,你小,你坐在家里给我转羊毛绳。”小东淑拿着手风轮满院子地跑着玩。吉顺大娘外头一眼屋里一眼的,瞧着两个孩子笑。

    过会儿,敌机干嗥着串山沟低飞过来,在无名川大桥扔炸弹。没有谁理会这些,人们习惯地生活着,战斗着。

    阳光依旧暖和和地照着无名里,照着吉顺大娘一家。这儿不象是冬天,也好象没有战争。

    指导员林杨从河对岸一排驻地回来,也是满脸的汗水满身的泥巴。原来他是带领一排修整河桥的,这时抓上个空儿找各排长问问情况:有没有对人民群众耍态度的,有没有借东西没还的,损坏东西没赔的,或者哪个同志爱民工作做得最好,等等。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有情况就一宗宗、一件件地往上记。平时,他也是领上文书或者文教,家家户户的访问,征求群众的意见。听取群众的批评,帮助群众解决问题。这会,他是找二排长了解情况来的。还没等跟二排长谈上三句话,就听刘喜站在连部门口高喊一声:

    “连长,指挥所有紧急电话!”

    郭铁扔下石头,飞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