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一

    果然,我抢修部队刚刚进入防区几个小时之后,敌人的“绞杀”战术又在全线开始了。它们采取夹击方式,自满浦线两头,依次轰炸重点大桥、要塞线路和枢纽车站,然后向“三角”咽喉区及其南沸流江、北无名川两座大桥,步步逼紧。敌人的全线破坏、死啃重点的把戏开场了。根据无名谷会议决定,我各防区部队早已作好全线抢修、重点保桥的准备。黄昏,各防区部队,立刻就进入快速抢修,自北向南逐点突击。

    我军用列车紧跟在抢修部队后头,在上千里长的铁路上,冲破硝烟,一节钢轨一节钢轨地向南抢开。

    入夜,顺江望去,朝北中部山岳地带的满浦线段,无名川大桥现场,天上地下对打,炮弹、炸弹开花,火光喷射。千里黑空,被中朝高射炮部队打出一道红线,绝似一条巨大的火龙翻滚。

    田师长从现场一回来,就跟丁政委说:“好家伙!郭铁一出马,就叫敌人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排子弹。这一下子可够瞧的!五号墩子飞了,弹坑老大老大的,还烧毁了一部分木料。看来,美国将军范佛里特这个反面教员,是特意地要训练训练我们的郭铁呀!……”

    丁政委笑笑道:“训练训练他也好。有些干部你不给他请个反面教员上上军事课,他哪里知道仗是怎样个打法。况且郭铁是头初生之犊,当了年把连长,让他喝几碗苦水子,进步就更快了。”

    田师长道:“是呀!我们消灭了由美国武装起来的八百万蒋介石军队,对我们就是一次最好的训练嘛!十年土地革命战争,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打出了多少好干部。这次我们就是要叫美国将军当‘主考官’,让郭铁在无名川‘毕业’。”

    “可是郭铁这张考卷难答呀!”丁政委关心地问道:“怎么样?得给他搞点把子材料,调几个兵吧?”

    “要调的!你不给他调,他搁什么搭起二十五米高的枕木垛?”师长把烟戮灭说,“可他还跟我耍硬刚咧。我一提这个,你看他把脑袋晃个溜圆,说:‘我先不要!上来我们连个垛垛还没搭起来,就伸手?’你听听他这个逞强劲吧!……”

    “好干部!”丁政委扶着额头边踱边说。“就凭他那股子强硬劲,你就不好培养哩。是个好同志!”

    “他是一贯的咧。”田师长回顾说,“这人讨饭吃那时光,死也不登地主的门。硬,是他的特性。”

    “也是党性!”丁政委补充着说。“那些一步迈不了四个指头,缺乏斗争性的,就不象个党员嘛!”

    原来,九连一上桥,敌人的空军机队也就到了。迎头就给九连撂了上百颗炸弹。这次轰炸不同往常。敌空军各种不同类型轰炸机混合大编队,三临无名川,每间隔一小时左右轰炸一次。部队三次集结,三次被撤下桥来。似乎有意打九连的锐气,灭郭铁的威风。

    郭铁是满肚子火气,因为明天夜里要抢通。他横下了心:“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抢不通,扛也得把火车扛过去!”

    师指挥所调六连一个排增援,材料也调到现场了。郭铁心里头就更有底儿了。他对二排长王实贵说:“准备好!你们排包打基础。让战士们吃饱喝足,全把大衣穿上,把酒瓶子抱上。你们哪个班下水?”

    “六班!”王实贵笑道,“你不让他们下水,那些老虎们还不吃了我?”

    “行!‘老虎班’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别说是个冰窟窿!”

    太阳一压山儿,部队就进入了战斗。

    全桥最高最大的五号墩子被一组炸弹掘了根儿,探入地层老深老深,黑古隆冬活象一眼大井。炸翻起的几立方细沙,淤在坑底,这就给施工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困难。

    十冬腊月,严寒刺骨。妙香山区的风雪,怒吼着扑向无名川,在峡谷口打滚,在江面上打滚,在战士们的脚前脚后打滚。现场上升起的一堆堆篝火,在冰天雪地里已失去热力,灯火苗儿似的摇摇晃晃,犹如一丛丛枯干的枫叶,被狂风一片片地卷走、撕碎。作业区的冰面上,燃起一束束的火把,迎风呼啸,顽强地和这漆黑的夜,争夺着光明。

    谁都知道,在冰水里作业该有多冷。淤在坑里的泥水,表层冻结着一堆堆细碎的冰针,象是撒上的一把把碎玻璃碴儿,碰到身上就会割裂皮肤。二排长王实贵把四个班分派到清基础、下木笼、填基石、夯地面四道工序上去。“老虎班”担任第一道工序。班长吴兴良在他的班里挑出八个顶棒的战士,组成两个组。他带领第一组,李文带领第二组,轮番在水下作业三十分钟。其余的在坑上接运泥沙。

    六班战士们个个象班长那样,把袖口绑了,把裤腿缠了,把腰扎了,把头包了,戴上手套,拿起小铁锹,准备下水。

    指导员林杨说声:“拿酒来!”李成孝就把酒瓶子准备在手。指导员顺腰间解下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送的搪瓷杯子,把酒倒在里面,端在手中正待说什么,突然出现一位朝鲜老人。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青铜酒壶来,双手捧到林杨面前,说:“你们先喝我这酒,我是把它搂在心口窝里头贴热的。”

    冷丁出现在这茫茫黑夜的漫天风雪里的老人家,使干部、战士们全楞住了。火光下,但见他浑身挂素,头戴一顶皮帽,银须白发,红光满面,手捧铜壶,笑盈盈地站在战士中间。这多么象是从天而降的神话里的老英雄呵!

    “阿爸吉!”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句。他们酒没沾唇,心早就热了。这位朝鲜老人的突如其来,打动了战士们的心,激发了战士们的深厚感情,唤起了战士们的无穷力量。他们谁个不知,美帝国主义强加在这个民族头上的战争,几乎毁坏了他们的一切:土地、粮食,等等。吉顺老人难得一杯浊酒下肚,谁还忍心喝他老人家的这壶酒?林杨一再婉言辞谢,而吉顺大爷却一味地拍胸叩心,表示他这壶酒是代表革命的朝鲜老人的心意的,非要中国亲人们喝了不行。

    林杨领会到老人的心思了。当着中国战士们即将为中朝两国冲锋的时候,他们没有理由不接受这位朝鲜老人的勉励。林杨双手接过吉顺大爷的酒壶,把这壶朝鲜酒倒进自己的酒瓶里,用手晃荡晃荡,让它们混为一体,再倒出第一杯,高高举起,战前宣誓似的,高声说道:“同志们!这里面盛的是中朝两国的酒。但它又不是酒,它是亲人们的嘱托。这酒里有千言万语,有无限深情,有强大的热力。我们要喝下这一杯杯不寻常的酒!我相信这酒会使我们浑身是胆,无所畏惧,在任何艰难险阻中都可以压倒一切敌人!让我们和祖国人民、朝鲜人民一起战斗吧!同志们!我们喝下去!”林杨扫视着周围的战士们,眼睛盯住第一批下水的勇士们,端着酒走上前去,一个个地为他们送到嘴边。勇士们无限深情地望一眼漆印在杯上的五个红字——“最可爱的人”,便一饮而尽。吴兴良连饮两杯。他们还没来得及品品这混合酒的滋味,就早已精神抖擞,虽赴汤蹈火,也无所畏惧,何况眼前是个冰窟窿。

    第一批下水的战士,站在坑沿上,浑身热力,满腔旺火,等待着班长发话。一切停当了。火把一照,勇士们一个个怒视着寒森森的冰坑。吴兴良的脸膛,黑红发亮,两眼闪闪发光,咄咄逼人。但见他把手一挥,说声:“下!”话没落音,他就第一个跳了下去。接着噗噗噗地又跳下三个战士。冰凉的泥水往上一溅,坑口上的人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听吴兴良瓮声瓮气地在坑里头喊:“筐!”上面就叭叭叭叭地扔下去四个拴着拉绳的柳条筐。火光下就见四个勇士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挥动着铁锹干上了,发出敲碎玻璃般的清脆的响声。接着一筐筐出水的泥沙吊上来了。泥浆漏在战士的头上、脸上、肩上,蹭在他们的身上,酱糊糊地往下淌,冻成冰疙瘩。

    时间,揪着人的心不放。守候在坑口上的战友们,焦急地暴起一身身冷疙瘩,打心眼里往外冒冷风。

    林杨眼见这动人的情景,顺手拿过文化教员手中的喊话筒,一步登上枕木堆,把话筒对在嘴上,放声号召道:“同志们!六班第一批下水作业的英雄们,已经跳下去了,第二批正在准备行动。这些英雄们,在十冬腊月敢于向冰河开战,向严寒斗争,就因为他们都有一颗忠于无产阶级的火热的心。为了打倒那些吃尽我们血肉的毒蛇猛兽,为了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他们是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的。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榜祥!同志们!今夜的风雪再大,冰河再冷,条件再差,困难再多,我们也要完成任务!我们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连长郭铁紧接着振臂问道:“同志们!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指战员们有力地回应着:“打不烂,炸不断!”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一排、二排、三排、四排,桥上、桥下、桥左、桥右,口号声连成一片;一连三次,一次比一次有力,一次比一次响亮。

    指导员林杨、连长郭铁的声音和全九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荡在无名川上空。这巨大的声浪立即化成了一股暖流,它灌注了无名川,使寒风炽热,冰雪融化,使英雄们浑身热力,斗志昂扬。

    鼓动过后,林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在冰凉透骨的泥水里作业的战士们,一个劲地嚷着:“酒!酒!”似乎只有这一个字才能表达一个指导员对这些英雄战士们的心情。

    郭铁他是一眼也没有往坑里头看,只顾上盯着秒针一个格一个格地移动。

    “时间到了!第一组上来!”郭铁提前五分钟就发出命令。

    “下!”第一组刚刚被拉上来,李文一声喊,便领着第二组几名战士又噗噗噗地跳了下去。

    林杨觉得是他指导员带头冲锋的时候了。他从李成孝手中夺过酒来,咕咕灌了几大口,紧跟着第二批下水的战士们,噗地跳了下去;这一跳,使战士们心头火热,浑身长劲。

    “吴兴良呢?”郭铁发现第一组少了一个人,就嚷上了。

    就听坑里有人答腔说:“俺再顶一班儿!”郭铁吵嚷一阵,人也没上来。浑浊的泥浆,越清理越少了。李文这一班,也快到出水的时间了。郭铁一见吴兴良时间过久了,便在上面三番五次地催叫。吴兴良装着没听见,郭铁恼了,面对坑下喊道:“铁牛,你快给我上来!你要是冻着,我就狠狠地整你。”

    火光映着吴兴良的脸,那脸往上一扬,泥水交流,铁青铁青。他笑嘻嘻地对连长说:“连长!你递给俺一口酒,俺热乎热乎再顶一会儿。”

    郭铁抓过一个空碗,左手作出递过去的样子。吴兴良伸手一接,一下子被连长的右手抓住腕子,猛力往上一拉,说:“你给我上来吧!别蘑菇了。”

    吴兴良不好再违拗连长了,这才顺从地说:“连长,你撒手,俺上来就是。”

    吴兴良一上来第一句话就问:“连长,怎么指导员这个胃病篓子也蹦下去了?”郭铁惊问道:“是吗?他咋也不告诉我一声?”吴兴良回望一眼六班战士们,责备道:“你们看着他要下时,咋不报告连长?……”

    冷风吹来,吴兴良这团火种也有点顶不住了,立刻浑身发抖,上牙打下牙,哒哒直响。多冷!可他不能在战士们面前表示出冷来,于是喀喀巴巴地嚷叫着:“咦?这穿风衣还不如穿水衣暖和咧。”

    郭铁关心地说:“别瞎咧咧了,快去烤火!”

    吴兴良大嘴一咧,朝着连长傻笑两声,便甩开大步,摇荡着两支胳膊,朝火堆走去。就听他那身冻硬了的棉军装,喀嚓喀嚓地乱响,稀里哗啦地往地上直掉冰碴儿。李成孝一看,词儿上来了,就听他嚷道:“头戴钢盔,身穿梭子连环甲,手使黑虎铜锤,六班长黑铁牛来也!……”说罢,提起个柳条筐奔坑口接泥去了。人们越是取笑,吴兴良越是比比划划地迈起方步来。急得连长在后面喝道:“跑步!”他才紧着赶到火堆旁。刚要蹲下烤火,二排长王实贵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二话没说,拉起他就跑,搞得吴兴良莫名其妙。他眼见排长身上也满是冰凌和泥沙,于是便不忍地说:“老班长,你别管俺,你快去烤火。”

    王实贵一个劲地拉着吴兴良跑,越跑越快,并且偏把他往卵石地上拉。在卵石上跑步,跌跌绊绊的好不得劲儿,把个吴兴良跑得喘着气嚷:“老班长!你这不是成心让俺活受洋罪吗?唉哟!你这叫哪国的刑法?……”

    二排长还是没吭声。就这样拉着吴兴良在卵石地上跑了足有十分钟,累得老吴一身透汗,这才稍微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问吴兴良:“怎么样?见汗没有?没见汗再跟我跑。”

    吴兴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班长啊!你饶了俺行不行?再跑下去,俺这一身骨肉,都快化成泥浆喽。”

    二排长也是满身的汗。他嘱咐道:“你不跑哪行?大冷的天钻冰窟窿,往水里一泡,冰得脊梁拧劲,大腿抽筋,这可不是玩的。”他指指正在集体跑步的战士们说:“不是他们也在跑?谁不跑也不行!不跑,我牵着他的鼻子头跑。去吧,烤火去吧!”

    吴兴良嘻嘻笑着说:“这一跑呵,可真顶事呀!一身热汗一腔火,再也不觉得冷了。”

    王实贵说:“不冷也得烤火。跑热了你的身子,可跑不干你这身冰衣裳。快去烤烤干。”

    吉顺大爷最关心的好象就是这堆篝火。他一面一把把地往烈火上加于柴;一面在叨叨咕咕,似乎在对着风雪天气生气。

    火堆周围挤着出水的战士,他们又唱又跳又闹。烤一阵胸又烤一阵背,烤得浑身冒热气。但是风雪一吹打,还是冰凉透骨。四宝拿来班长的大衣,脱下自个的大衣,一古脑都给班长裹包上了。吴兴良嚷嚷着:“四宝呵!你干脆把俺扔到火堆里烧吧。”说着,把四宝的大衣披回四宝身上。四宝又扔给班长,跑了。

    烤了一阵,吴兴良又要下去。指导员在泥水里泡着,战士们在泥水里泡着,他不能在上边烤火,班长应该和战士们在一起干。二排长不同意,连长也制止他。谁知就在二排长和连长双双跳下泥坑的时候,吴兴良跟着又蹦了下去。

    夜越深,寒气越重。“老虎班”的战士们,就这样一身汗一身泥,一身冰的上来;又一口冷风,一口热酒,一身鸡皮疙瘩地再跳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清基础,下木笼,填基石,夯地面的工程好容易结束了。战士们在现场上吃了夜餐,烤干了衣服,刚刚里外热乎些了,又紧接着抢搭枕木垛。除了加固、组构排架的两个排外,其余三个排集中兵力,突击二十五公尺高的大垛子。新的战斗又火热地展开了。

    “同志们!抢这座垛子就是攻敌人的一座大碉堡,我们要攻下它!”指导员一声喊,整个现场火把摆开,红了半拉天。桥上桥下,桥左桥右,人欢马叫,直奋战到天明。

    天明了,大家伪装好工地,撤出现场。队伍撤离了现场,但滚热的空气好象仍然在笼罩着半截大垛子,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