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二

    第二个黄昏,西半天紫红紫红的。照老话说是“早烧阴,晚烧晴”。今夜明晨,准是个响晴的天。这种天气对抢修部队来说,是没有战略价值的,这仿佛是把他们摆在了弹雨倾盆的火力网下面。战士们的头顶上直冒冷风。

    今夜不比昨夜。由于敌机空袭频繁,指挥所通知,任何现场都必须严格防空,不准照明。林杨在桥上大喊:“同志们!为了安全,为了保证通车时间,我们要严格执行防空规定,要创造奇迹,摸着干!同志们,能不能完成任务?”满现场的战士一个声音:“能!”

    黑模糊影里,郭铁朝着指导员笑,并兴奋地自语着:“好家伙!还整得挺带劲呢!你完不成任务还得行!”

    夜,伸手不见掌。现场上没有一点点火星,一点点光亮,只有垛子上头有两个排长用手电筒给战士们指着亮儿摆枕木。下面扛枕木的战士彼此呼应着,摸索前进。这种情况给施工造成了极端严重的困难。而且由于伙食上长期缺少油、菜,营养不良,在各班排里头有不少战士,患有严重的夜盲症。日头一落,走起路来就扑蚂蚱;越到深夜战士们的行动就越艰难,他们两眼闭黑,手在漆黑的空间里摸索着,心里没边、脚下没底地走着。也不知有多少战士一失脚就掉在弹坑里了,有几个人已经被枕木砸伤。

    “光打斤斗不点灯的《三岔口》,很难唱呵!”

    黑暗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郭铁心里翻腾起来了,他真想下令点起火把,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想办法从黑暗中冲出一条光明的路来,把时间抢到手。他望着垛子,望着漆黑的现场,苦苦思索。他觉着在这种情况下抢修,非得把部队重新组织一下不行。他找战士们商量之后决定以班为单位,分成几条路线行动。为了避开弹坑,用石灰在地皮儿上洒几条白线,通往五号垛子;每路都由眼力好的同志领头,沿着白线顺序前进。班长、排长都同意连长的办法。这样扛枕木的战士秩序好些了,行动也快些了。但是不可克服的夜盲症苦恼着他们。他们听得见声音,看不太清楚五尺多高的大活人,领头的稍一放开步子,后面的就抓不到影了。郭铁又要求战士们之间保持一定的近距离,紧盯梢儿行动。这样一来,工效马上提高了。

    六班领头的是班长吴兴良。他的眼力是全班最好的一个。他把六班拉开一路纵队,自己在前头甩开大步,战士们跟在他后头小跑步。他把十几名战士带飞了。眼力差的李文说话了:“我说班长你慢点行不行?你眼力好点就不管别人,这叫啥群众观点?”吴兴良得意地说:“慢点?这又不是逛马路,这是闹革命呀!你嫌快,你来领头呀!”其实吴兴良的夜盲症,只不过是轻一些罢了。他的脚步又何尝是十拿九稳的呢?战士们谁都不敢不跟紧班长,因为你要是跟不上他,弄不好就兴许掉到弹坑里,歪了脚脖子。

    没有照明的现场,敌机也是不断地空袭骚扰。不到三个小时,部队三次待避。黑暗、敌机两大敌人,阻击着九连前进。垛子干瞪眼起不来。人们心里头油煎火燎的,郭铁硬往下压火气,硬是不允许自己急躁,他不能给部队再点火。

    一架敌机刚到头顶上,刷拉摆开五六颗照明弹。无名川现场登时雪亮雪亮。

    战士们高兴极了。刘喜拍着手嚷嚷:“照明弹,照明弹,光亮不炸真好看。早知你来点天灯,咱们何必洒白线!……”

    郭铁命令部队:“桥上桥下,就地卧倒!”

    敌机象是听到了刘喜在嘲讽它,贼脸一沉,嗥叫着扎了下来,迎头就给二排一梭子,接着就是咚咚咚几响机关炮,崩了刘喜满脸满脖颈子的土。他抖搂抖搂衣领说:“‘黑寡妇’还挺邪乎哩。摔几个破爆竹,还能吓唬住谁?”四宝说:“不是你瞎嚷嚷哪会呢?它准是听见咧。”刘喜把嘴一撇说:“没那事儿!这不比前方摸敌人的阵地,喘口气都得细着点。”心想:你比我晚参军一个月哩。四宝不服气地问道:“你去摸过?”刘喜没理他,他是听班长讲给他的。

    这架敌机似乎是发现了目标,在照明弹下头嗡嗡地绕着,而且骄横已极,差不多是贴着桥面绕,擦着地皮飞,就是没扔炸弹。战士们趴在地上骂:“这准是只公鸡,光打鸣不下蛋。”吴兴良自己说:“管它有蛋没蛋,俺揍它几梭子再说。”他正往机枪工事里跑,一把被排长按住了。排长问:“你要干什么?”吴兴良说:“俺给它几串糖葫芦吃!”排长严肃地说:“没有命令,你不能乱来!”吴兴良这才趴下了。这个老战士一见敌人就恨从心起,又碰上这么个骄横的对头,就更气炸了肺管。郭连长也是忍气吞声地瞧着这架敌机在不可一世地横飞,他多么想揍下它,但他担心一旦打不中,暴露了目标,紧接着就可能有大型机队轰炸这个点;特别是今夜,指挥所已命令不许照明施工,不允许有任何轻举妄动,破坏全线通车时间。这种情况,吴兴良是知道的,所以一经二排长批评,他就服了,不再乱动了。他可也不再瞧那飞来飞去的敌机了,把头枕在枕木上,深深地呼口大气。

    敌机还是赖着不走。郭铁心想:“可不能让它把大桥施工情况侦察清楚,必须打瞎它的眼睛。”他喊来刘喜,要来了那支小马枪,坐起身来,哗啦推上子弹,后托顶在锁子骨上,右眼一斜眯,瞄准照明弹,叭、叭、叭,一响一个,比用嘴吹灯还轻巧,接二连三地都打灭了,无名川又是一片漆黑。

    指导员在那边鼓动上了:“同志们!照明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连长一枪一个!打得好不好?”战士们一声喊:“好!”指导员带头哗哗地鼓掌,整得连长不乐不行。他嘻嘻哈哈地说,“还好呢,那么显眼的目标,打中它有什么出奇!”部队愤怒急躁的情绪就这样一下子给喊的马上变了,连吴兴良都为连长叫好。

    照明弹破灭了,敌机飞走了。部队马上分头集合起来,重新进入战斗。

    枕木垛一层层地往高开着。上面作业的同志们急得直嚷嚷。有人往下喊:“二排!你们脚板底上抹点油,别象个骆驼队好不好?”二排同志们火辣辣的。有人去找排长反映:“排长,你告诉他们,别隔着门缝把咱们排给看扁喽,什么骆驼队?让他们来当当?”排长王实贵解释说:“也难怪呀,抢零点谁不急?咱们照着白线走道,乱扑蚂蚱,人没老眼神就花了,有啥办法?让他们嚷嚷几句吧,别计较这个。咱们跟他们是脚板底下争口气,肩膀头上比高低,都是为的革命。干吧!同志。”刘喜说:“准是一排三班那两张快嘴,没错儿!”王实贵说:“咱们别自由主义,这玩艺影响团结。”吴兴良一声没吭,抱起两根枕木,颠到肩上去,还让刘喜、四宝两人再给他搭上一根。四宝、刘喜坚决不干,怕累坏了班长。吴兴良扛着两根枕木不走,两个战士无法,只好又给他搁上一根。三根枕木一上肩,就是二百几十斤重。吴兴良丹田一叫劲,挺起腰杆,迈开大步,稳稳实实地向垛子快步走去。刘喜和四宝两个人合着扛起三根,也跟在班长后头撵。

    时间逼人,转眼就是二十二点了。枕木垛一搭起来,组排架的三排,马上把排架拉上去,立了起来。跟着一、二、四排开始起梁了。敌人的小型机队,一批又一批的,接连不断地飞临无名川。郭铁的汗是一身才干,一身又湿。

    工序进入了十分艰巨的阶段。在通常情况下,夜间移梁没有照明是不行的,但是,今黑夜必须突破这一难关。郭铁跟移梁的同志们商议。大家说:“摸!咱们的手上有眼睛,敌人治不倒咱们。”就得摸!不摸怎么办?于是他们把几名技术熟练的老战士调到一块儿,集中对付调正钢梁。老战士的心里头有准数,指头上有尺寸,多宽的缝隙,放得平不平,垫得实不实,全凭这双双劳动惯了的手说话。就这样用手摸索着调正梁位,品评高低,断定标准。大钢梁随着几十根大撬棍的撬动,在高昂的号子声中,在战士们的手和心的指点下,一寸寸地移正了。

    铺压梁木的工序开始了,铺轨的工序跟上来了。紧接着就是上夹板,拧螺丝,打道钉。难题又接二连三地来了:铺轨要轨脊一条线,上夹板要三眼对正,打道钉要锤锤落帽儿,可是两眼闭黑怎么办?郭铁还是那一个字的话:“摸!”但是上夹板、拧螺丝摸行,打道钉怎么摸?二排长王实贵没有马上命令战士行动,他思索了好一阵,一手摸到口袋里头的粉笔头上了,便蹲下来在钢轨上划几划,去找连长了。他慢声慢语地说:“连长,我思谋,雀迷眼是认白不认黑。从钢轨、夹板、螺丝到道钉,咱们干的是一色黑的活儿。黑夜干黑活儿,就制了雀迷眼。这么长的一段桥面,这么多的钉眼,螺丝眼,夹板眼,啥年月才能摸到头儿?……”

    “老班长呵!你说话加点马力嘛!就一句话,你说咋办?”郭铁心急脸笑的,嫌老班长说话慢。

    “我们木工干活是凭墨斗线儿办事。今晚黑咱们给它划白线儿,标白点儿。咱们是见眼就划上白记号,见白就拧,见白就打,见……”

    王实贵一向是三言两语的人,今黑夜他反而罗嗦起来。他觉得这是个大事儿,不交代个红籽儿白瓤,四脚落地,搞不好就得误了火车,不是闹笑话。没等王实贵的话说利索,郭铁全明白了。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咧开大嘴笑着说:“算了!算了!你是诸葛亮我是张飞还不行?你这个老木匠呵,心巧嘴笨得慌。好!就这么办!”说完就喊来文化教员,要他通知文书,跑步拿两大盒粉笔来,越快越好。

    问题一解决,无名川的黑夜好象不存在了。战士们在桥面上摆枕木,铺钢轨,上夹板,拧螺丝,打道钉,流水作业,分段突击开了。

    冬天的午夜,滴水成冰。战士们伏在桥面上,眼睛盯着白标记,紧张地劳动着。手就是工具,手就是眼睛,手就是一切!滚热的手往冰凉的钢轨上一沾,就起一块皮,掌心沾破,指头流血,沾一下,连心地痛,可是他们硬要把钢轨摸热,把时间摸到手。

    郭铁站在桥中心,驳壳枪的练子随风摆动着。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满脸的汗,满脸的笑。随着卷起袖头子,两手抓在皮带上,两眼横扫现场,象是他正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指挥着一次阻击战斗,敌人几次的被他打下去了,他的这一仗打赢了,赢定了!

    郭铁一下桥,迎头就碰上了丁政委。他领着作战科长和一位老工程师,从“三角”咽喉区回来,要看一看无名川的工程。一见面丁政委就兴冲冲地说:“好呵!郭铁,你们抢得不慢呀!”

    郭铁嘻嘻两声,投敢表示态度。

    “部队情绪高?”

    “高!干得可楞咧!”郭铁立刻就回答了,并且望望正在作业的战士们。

    “我不用看部队,就看看你也就够了。哼!你就是你们连的寒暑表。你现在是零上四十度,对不对?”丁政委笑笑说。

    郭铁又是嘻嘻两声。他们来到垛子底下,仰脸往上一望,好高的一座桥墩,黑森森地直插夜空,望不见顶。就连郭铁也惊得岔了一口气。领着部队干了多半夜了,他还没顾得上着眼望一望这辉煌的战果。

    “林杨呢?”丁政委问道。

    “他在上头给铺轨的划粉笔道哩。”郭铁指着桥面说。并且把情况报告了首长。老工程师一听这话,感慨地说:“这真是奇迹呀!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丁政委说:“是了不得呀!没有战士们克服不了的困难呵!”又转脸提醒郭铁说:“从现在看,我可以说你们完成了任务,但是敌人眼红嘴馋着哩。今晚车一通过,明晨就要伪装好,不能麻痹呀,同志!这么艰巨的工程,好不容易哩。”丁政委又到桥上和战士们见了面,向他们道了辛苦,这才走了。

    战斗进入了最后阶段。老班长在前头领着战士们紧张地劳动。吴兴良的大锤,紧跟腚地在桥上飞。锤声叮叮当当,似乎还可隐约听到,一滴滴冻成冰粒的汗珠打在钢轨上,当当地响。吴兴良打完最后一颗道钉,擦干一脸热汗,向北挑战似地喊道:“新兴洞你就开车吧!”

    九连刚刚撤出现场进入工事,电话就自北向南传了过来:“今夜一百五十列重车,零点后追尾通过无名川!”满浦线这条运输大动脉又通了,军用列车载着战争的血液抢过来了。

    抢时间急死人,等时间也急死个人呵!到零点只有半个小时了,火车连点动静也没有。只听得山风呼啸着,弹拨着电线杆子上的铜线嗡嗡地响。敌机自北向南又折向西海,一批一批飞过去,大概是返航了。

    郭铁跟林杨说:“太慢太慢!扭扭搭搭的。有些军事代表时间观念就是不强!你要让那些耍火车头的司机们说了算,早闯过去了!”

    说话工夫,就听北山弯方向呼啸一声。郭铁一拍林杨的肩头说:“你听!上来啦!”接着就跑出掩蔽所,顺着坑道喊:“同志们!大火车头冲过来啦!”

    这一声把无名川喊炸了。战士们跃出工事,欢呼起来。郭铁假装把脸一撂,叫道:“回去,回去,麻痹思想!”战士们跟连长做鬼脸,没人听他的。

    列车一列接一列,好不威风!隆隆的车轮声,象是几百门大炮,一齐开火了,从无名川射向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