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四

    午晌一过,指挥所饭来的卫生人员就到了连部。

    指导员林杨正在跟那位同志谈话。郭铁一听到风声,就满嘴话满脸笑地闯了进来。人还没进门就嚷上了:“好呵!我们欢迎!”一见面就楞住了:“女同志?能抗得住炸?”

    女同志笑眯眯地赶紧站起来。

    林杨介绍道:“你们认识认识吧。”指指女同志,“这位是卢卿同志!”又指指连长,“这位是郭连长!”

    郭铁把大手伸过去和卢卿同志握了握,说:“欢迎你来我们连!我姓郭。”

    卢卿那只手,感到被钳子夹了一下似的痛。指导员已经介绍过他是郭连长,又听到连长自我介绍说他姓郭,逗得她差点没笑出声来。

    郭铁抓过一只搪瓷缸子,一步迈到水桶跟前,咕咚舀出一缸子冷水,正要喝,就听卢卿笑嚷着:“连长!不能喝冷水,里面有细菌。”说着,上去一把抢过那缸子,哗啦把水倒回水桶里去;好象她是胜利了,一个劲地格格笑。

    郭铁被卢卿这一夺夺楞了。接着也玩笑起来:“喂呀!这细菌到底有多细呀?难怪谁也看不见哩!”这才打量卢卿一眼。

    从风度上看,卢卿是个干脆利落的同志,好象还带点野劲。怪不得刚才一进门就管事,管到连长头上来了。郭铁在想:“看这势头,兴许能行!”

    卢卿刚从护士学校毕业不久,是一位老工人的女儿,青年团员。抗美援朝一开始,她就报名参加了志愿军,毅然地离开了繁华的上海和温暖的家,跟上部队过江,来到了战火纷飞的朝鲜。战争把一个天性倔强的姑娘,锻炼得越发强硬了。为了要求下连队工作,不知写了多少次报告,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卫生营首长不批准,她悄悄地去找师长了。唯一的理由是学生出身的青年,应该锻炼,应该改造!师长一看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要求到艰苦的环境中去锻炼,就挺喜欢地跟她说,“卢卿!你别急嘛!有机会放你下去就是。话可说在头里,连队生活可是苦的呀!受点子委屈可别抹泪水子哟!”卢卿乐坏了,好象真的批准了她下连队。回去以后,工作更勤快了,有说有笑的。九连缺卫生人员,师长跟卫生营领导说:“把那个上海黄毛丫头,放下去试试!”听到点风声,她早就把背包捆了起来。领导上跟她一谈,她乐得蹦回屋去背起背包就要走,忙得连个介绍信也顾不上带了。同志们取笑她说:“你就这么一去,人家怎敢收下你这个大姑娘?”卢卿说:“阿拉鼻头下头有只嘴巴!阿拉讲,‘阿拉姓卢名卿,中国上海人’。”

    卢卿怀着一顺火热的心,来到了九连。她常听到首长们说无名川是一个不平常的地方,一年到头空气都是热的。可是当她一走进连队驻地,觉得这儿一切都很好。除了看到战士们穿着烧成洞洞的棉军装外,别的都给了她一种正常的毫不感到紧张艰苦的印象。她开始怀疑这儿的生活和斗争,是不是那么艰苦呢?

    “让卢卿同志住在哪儿?”指导员征求连长的意见。

    “是呀!”郭铁抓了抓头皮故作为难的样子说,“后山沟里有间房,背静倒是背静,就是……不行呵!”

    卢卿抢着说:“行!哪儿都行!冷热我都不怕。”说着就去抓背包。

    “不行!不行!”郭铁说,“冷点热点倒是小事,后山沟里狼多,半夜三更狼去敲门……”

    “狼?卢卿心里噗咚一跳。狼,是个什么样的野兽,她从来没见过。小时候听爸妈讲过关于狼外婆的故事,想象中那是一种非常丑恶、非常残忍无情的动物,而且都是长住深山老林里。不是连长提起,她根本就没想到过狼。她有点犹豫了,可是她不能在连长、指导员眼前示弱,不能表示出恐惧来。卢卿大眼睛滴溜一转,一甩头发,提起背包,说:“狼有什么可怕的?连长,我到那儿去住!”

    连长没吭声。他一见这个年青女战士很有胆量,很有一股强硬劲,心里很佩服。

    指导员大笑着对卢卿说:“你别听他瞎编嘛!在这战火纷飞的山区,狼虫虎豹早巳不见踪影了,哪来的狼半夜敲门?”

    “行!行!卢卿同志胆量挺大哩!”郭铁也哈哈大笑着说,“是呀!狼有什么可怕的?”

    卢卿红着脸,把背包往地上一扔,也胜利似的格格格地笑起来。

    “狼敲门的事,算是我瞎编的。可是无名川飞机多,这可是事实。”郭铁故意夸大其词,比比划划地说上了:“飞机一来,专门串山沟。飞的那个低呀!擦着房盖儿,贴着地皮儿,要是一不小心,它就刷拉一声把帽子抓走。你没见有些战士戴着开花帽?那就是跟飞机抢帽子撕掠的。这我可不是说假话……”

    敌机不比狼,这可吓不住卢卿。她明白连长是在开玩笑。她尖笑着说:“我不信,我才不信哩。连长有点看不起女同志!”

    郭铁笑笑说:“嗐!怎么看不起?不过一般地说……”

    卢卿没吭声,摆了摆头发,算是抗议。心想:“什么一般二般?我就不信你们男同志是一般,我们女同志就是二般。……”

    他们说笑了一阵,指导员向卢卿提出了两点任务。要求她除了负责卫生救护工作以外,还要教唱教唱歌子,帮助文教工作。卢卿都一一答应下来。不知连长什么时候出去了,回来进门就说:“住吉顺大娘家。走!我送你去住下。”说着就帮卢卿提起了背包。

    卢卿上去就往下抢背包,可是连长早已拿走了。指导员帮她拿起救护箱,也跟了出来。卢卿在后面紧着嚷:“连长,我自己拿吧!”

    说话间,来到了六班院内。房东一家早已迎出门来。正赶上康实嫂也在家,吉顺大爷也没出去。阿妈妮张开两手从屋里扑了出来,抓住卢卿就往屋里拖,亲热得不得了。一时火盆、热水都端上来了。阿妈妮回身从活计篓子里,抓出一大把红枣,塞进卢卿手里。婆媳俩紧挨肩地坐在卢卿左右,心里有多少话不知从何说起。婆婆说:“孩子,你吃枣。”媳妇说:“妹妹,你烤火。”阿妈妮还搬着卢卿的脸,左看右看,嘴里直劲啧啧。笑一阵,说一阵,好不热闹。只有吉顺大爷抱着小东淑,独坐在墙特角自个儿乐。小东淑眨着眼睛呆望着新来的客人。

    连队里来了一名女同志,消息不翼而飞。当卢卿刚进吉顺大娘院子的时候,六班战士们都感到新奇地在议论着。卢卿回头一望,其中一个黑大个战士最显眼,看来象是班长。这使她感到必须熟悉战士们,和他们打成一片,以便顺利地开展工作。

    晚饭时候,卢卿早已安顿好了自己,又回到连部。见刘喜正在提起家伙要去打饭,卢卿抢过一件来,说:“咱俩去!”便欢欢笑笑地跟刘喜一阵风跑出连部,直奔伙房。炊事班长正在忙忙呼呼地掌勺,刘喜把打饭的家伙往锅台上一撂,说:“多加一个人的饭菜!”李成孝吼地一声:“少说废话!”刘喜说:“真的!你看,人都来了。”李成孝回过脸一瞧,楞住了:“可不是嘛!哪来这么个黄毛丫头?我咋没听说?”因问刘喜:“是客人?咋没告诉我炒个菜?”刘喜说:“人家是卢医生,到咱们连工作的。谁稀罕吃你那手破菜!”卢卿笑笑。李成孝照例加了一个人的饭菜。

    把饭打回连部,卢卿给每人盛一碗稀饭,跟连长、指导员一块吃起来。指导员咬一口馒头,问卢卿:“你这上海人吃不习惯白面吧?”卢卿说:“早习惯了!”说是白面馒头,实际上是麦面、玉米面加黑豆面的“三合面”,味道虽甜,颜色青灰。指导员指着一方报纸上的咸菜,对卢卿说:“这菜叫‘苦里红’,你尝尝看,味道挺美的。”郭连长噗哧一声乐了,说:“咱们连吃的是‘苦里红’,干的是‘夜里红’。”

    卢卿原也看着这种菜新鲜:青、红、紫、绿、黄五色俱全。她夹起一筷头,放进嘴里去一嚼。天呐!这叫什么菜?怎么酸、甜、苦、辣、咸,还有点腥?她第一次尝到这种混合味道,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不得不皱一皱眉头,但又立即舒展开,并恨不得快着把嚼在嘴里的菜咽下去,生怕连长、指导员看出她的表情来。那菜象是有意跟她为难,在嘴里团团转,越嚼越苦,越苦越难咽。她又咬一大口馒头,企图把它带下,可是馒头偏不帮她的忙,咕噜一声先钻进食道中去了。卢卿眼望着连长。指导员毫不在乎地大口大口吃着,如同吃肉那样香,也好象是吃个样子给她看看。卢卿象是受到了启发:“只要不寻思这苦味,大概就不苦了吧!”她端起饭碗喝口稀粥,象病人服药那样,把苦菜滓咽了下去。跟着又填一口苦菜,不知为什么,这一口并不那么难咽了。

    指导员边吃边问道:“头一回吃‘苦里红’吧?”卢卿说:“不!小时候跟爸妈吃过苦菜。可没这个菜苦。”郭铁吃罢饭,把碗筷一撂,站起身接过去说:“别看菜不咋样,可这名字值钱!‘苦里红’,又苦又红。贵就贵在这‘苦’字儿上头,万两黄金买不到哩!”指导员也接过去说:“难也就难在这苦字儿上了。苦、辣、酸、甜几味,就苦难明!苦是穷人的根子,不经常嚼嚼这个味道,连老根子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卢卿完全了解到连长、指导员这话的意思了。她认真地嚼着苦菜认真地听着,认真地思索着。她觉得自己太脆弱了,太娇贵了。为什么她就不能象连长、指导员那样,苦在嘴里甜在心里呢?难道他们不懂什么是苦吗?她明白了:不是菜苦,是自己忍不了苦。卢卿的心情是乱的,她胡乱地吃完了这顿晚饭。

    指导员、连长有事都出去了。

    几口“苦里红”菜,吃得卢卿长了十岁。这菜使她想起三年前的情景。那时上海还在国民党手里,她跟爸爸妈妈住在上海一条里弄里,和所有工人家庭一样,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她在垃圾堆里拾过破烂,在铁路工区拣过煤渣。全家忍着饿,送她上小学。解放后才翻了身,学了护士。她是喝稀粥、吃苦菜长大的。三年前吃着苦菜不觉苦,三年后怎就苦得这么难忍呢?她凝思着,久久没离开连部。

    清脆的号声起了,把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赶紧跑到吉顺大娘家,略加准备一下救护器械和医药,提起救护箱,跑回连部;可是已经晚了,部队行动是快的,早就没影了。她正在不知所措,文书迎上来对她说:“卢同志!连长、指导员让你休息休息。今晚是加加固,没大抢修。”

    “那不行!我什么也没干。我不歇。”卢卿又急又慌地问:“同志!你告诉我,上现场从哪儿走?”

    文书再三说,她也不肯留下,只好指给她路向,并且说:“一出沟口就望见了。”

    卢卿一直朝那个方向走下去了。

    月亮跳上东山,红着脸看着她笑。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单人走这种路。她怀着恐惧的心情,走上了松林小道。冰雪冻道,又滑又不平坦。晚风不大,吹滚着干枯了的落叶,哗啦哗啦地响,仿佛是有什么野兽向她走来。“别是狼吧?!”她不敢乱想,可又偏这么想,心里咚咚地跳。松林小道很长,好半天走不到头。她又想:“别是走错路了吧?”一块脱离岩层的碎石,从陡坡上滚落下来。这在卢卿听来象是山崩了,吓得她惊叫一声,松林里空荡荡地回响着。过会儿一切又平静下来了。平静好象比什么都可怕,她便放开脚步跑起来。一口气跑出松林,这才回头望一眼黑乎乎的松林,心里猛跳几下。她掏出手绢擦擦鬓角下、鼻尖上的虚汗,展望一下四野:现场在哪里?

    偏左方向隐约传来了号子声,卢卿微微地笑了。她扶了扶帽子,撩了撩头发,迈开步子,踏着松软的但是坎坷不平的河滩,迎着高昂的号子声,朝着那个火热的地方,走向第一次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