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五

    卢卿一望见现场区,就激动得心里头怦怦地跳。她第一声听到的是火车头震天的吼叫,第一眼望到的是大桥底下通红的火把群。这是多么壮丽的图景,多么吸引人的所在!她恨不得一步迈进现场,投身到战斗的火海里去。她一时顾不得脚底下深浅,小跑起来,几次被卵石绊倒,几次扑进弹坑里去,没有叫一声苦。跑到大桥底下了,她的心越发激动了,火热的斗争马上吸引了她。浪涛滚动般的号子声、欢笑声、锤斧叮当声,人来人往,使得她眼睛看不过来,耳朵听不过来,心里想不过来。过惯了病房肃静生活的卢卿,立刻感到眼界宽阔,两耳聪灵。这里有多好啊!她就是要到这里来。她感到骄傲!她的同伴们都还在肃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都会听见响动的病房里,小心地工作着,而她已经飞向辽阔的海洋,投身在惊心动魄的暴风雨中了!可是哪里需要她?第一步她该怎样行动?这新的一课该怎样开篇?卢卿木然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想到应该去找连长、指导员,请示他们分配工作。“对!”她决定了。可是大桥上下,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呢?问问战士吗?包围着大桥的战士们,正在加固桥墩和基础,满排架、满枕木垛、满桥面都是紧张的人群,陌生的面孔,她应该问谁?连长、指导员明明都在现场,而她却找不到他们。战士们不会笑她吗?她觉得不好开口。火光中,忽然她的眼睛和一对熟悉的眼睛相遇了。“他?”卢卿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那个象是班长的黑大个战士。人家在忙着,她怎好开口。她立在这儿干什么?全现场没有一个人是站着看热闹的。她急忙转过脸去,回避了那个战士的目光。正待走开,另一个战士嚷上了:“喂!你们瞧!九连夜战无名川,女将也出马了。”卢卿脸上一阵发烧。这是多么顽皮的战士!这不是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可是,她不能再走开了。她应该上前问问连长、指导员的下落。于是两手往嘴上一套,正要开口,就听从三个山头上传来呼、呼、呼三声枪响。大桥上下的火把登时熄灭了,人们立刻都迷在了黑暗里。大桥象是压在了卢卿的身上,她动也不敢动。

    “待避!”桥上一声令下,接着是急剧的号声震耳地响起来。部队呼呼地往坑道工事里撤。战士们的行动真快,眨眼之间,狂风过境似的,声影皆无。一时卢卿没有想到这是一种什么行动,正在准备离开大桥区,可是晚了,连个人影也摸不到了。她应该往哪里去?一个战士向她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粗声粗气地说:“快跟俺走!”卢卿一下子就听出又是那个黑大个战士的声音,只好随他去了。

    后边一箭远的地方,有人喊了一声:“六班长!你们还蘑菇啥?跑步!”吴兴良心想:“俺跑步,她怎么办?新来乍到的。”卢卿回头望着,站了站脚。吴兴良催促道:“快走!别管他。他总是最后一个撤出现场!”说话间,那人大步流星地跟上了他们。卢卿仔细一瞧,正是连长。

    郭铁惊问道:“卢卿?谁领你来的?”

    “我自己!”卢卿低声说,脸上有点发烧,眼里也有点潮湿。她觉得自己给九连添了累赘。

    吴兴良说:“连长!把这位女同志交给你吧!”说罢,翻身跑回六班工事中去了。

    郭铁指指眼前一处不远的半地下室,对卢卿说:“那是掩蔽所,你进去待避一下,快!”

    卢卿望望连长,顺从地向掩蔽所走去。

    一队敌机咬着一列火车的尾巴追上来了,哗哗哗扬几梭子子弹,咚咚咚打几响机关炮。一颗汽油弹,噗咚一声撂在墩子底下的材料堆上,接着一组炸弹在大桥左右爆炸了,火星子一溅,材料堆立刻红光一闪,烈焰升腾,大火柱天。英勇的列车,呼啸一声,风驰电掣般的,从滚滚的烟火里闯了出来,飞过桥去。

    “马上停止发车!无名川被炸!”郭铁闯进掩蔽所对着电话喊。他立即把情况通知了新兴洞车站,翻身又跑了出来。

    卢卿在掩蔽所里也呆不住了。敌机的怪叫,炸弹的轰鸣,耀眼的火光,连长的神情,对卢卿都是惊心动魄的,好象无名川就要山崩地裂。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作为护士,不能呆在地下室里。她抓起救护箱,甩着短发跑出了掩蔽所,跑向战士堆中去,跑得比连长还快。

    郭铁望望卢卿的背影心想:“行!”

    一色油松枕木的材料堆,在烈火中噼啪作响。这一大堆枕木,足有几百根,是部队运进工地的预备料,准备随炸随修。对于抢修部队来说,材料就是重型武器。轰炸反轰炸斗争如此紧张激烈,敌人炸断了料源,焚毁了山林,部队只能就地取材。一钻几十里大山,砍伐运输,又要加工成材,多么艰巨!战士们爱护材料,就象爱护眼珠一般。烧坏一根枕木,比烧他们的心还痛。眼目前的大火,是在战士们的心上烧呵!

    水火无情。眨眼工夫,火,象一条条紫红色的毒蛇,从材料堆上又贪婪地扑向大桥,吐着鲜红的信子,贪婪地舔着木基础,忽而又卷上了枕木垛,直奔木排架烧上去了。这可真能活活地急死人!战士们再也忍耐不住了,恨不能扑进烈火中去,象腰斩怪蟒那样,把通向桥身的火路打断,把材料抢出来。

    敌机象是有意要烧桥,狂叫着在烈火上飞,在战士头顶上飞,不投弹也不扫射,死死搜寻地面上的目标。没有命令,战士们是敢怒而不敢动的。眼睁睁大桥危急了。

    敌机一飞走,郭铁一声“抢!”待避在工事里的连队,登时如万箭齐发,刷刷刷射向火堆。狡猾的敌机,又串着山沟飞了回来。当郭铁发出“卧倒”的口令时,敌人的子弹已经劈头盖脑地扫了下来。接着一串照明弹,当空摆开,映照着满地绿军装。发现了目标的敌机,疯狂地顺着战士们的背扫射、投弹、打机关炮。

    战士们愤愤地骂着。

    “你瞧!这些飞贼们有多欺侮人?”

    “要是有高射炮,准揍它个龟孙子的腚朝天,嘴啃地!”

    吴兴良实在忍不住了。这火,挠得他的心在乱蹦。就见他几乎是站了起来,向前猛蹿几步。另几个战士也跟着班长往前窜。“不准动!”郭连长严厉地喝住他们。他们的两条腿不得不被迫地平放在地面上。吴兴良还是照样半蹲着,两手拄在冰凉的雪地上,做出百米赛跑起步的姿式,等待着命令,被火光映红了的那对大眼晴愤怒地在滚动,看上去象是一只发了怒的狮子,全身抖动着,猎视着目标。就听他瓮声瓮气地一声喊:“连长,火都上了桥啦!”

    在这种情况下,一声草动,都可能成为冲锋的号角。吴兴良这霹雳般的一声呐喊,登时把部队喊得在地上往前一阵滚动。战士们恨不得随着这一声呐喊,扑向大火。

    郭铁不能责备这个战士,但是他也不能下令前进。他爬行到六班长跟前,既亲切又严厉地低声说:“听命令!”说罢,又爬回原地。

    火越烧越旺,越高。木排架被烈火包围了。吴兴良的牙咬得格嘣格嘣的响;脸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滚。他那几乎能捏碎铁块的五个指头一抓,把一块冻土疙瘩攥得粉碎。二排长王实贵耽心他会暴露目标,误了大事,便扯一下他的袄袖子,温和地说:“老吴呀!你倒是趴下呀!”吴兴良一甩袖子,话没说出口。心想:“趴下?要不是有命令,俺豁出去一百多斤,也不在这儿烙肚皮!”

    吴兴良心如火燎般的急。要说急,老班长何尝不急呢?但是,木匠出身的王实贵,对任何事物,总是表现出瞄墨斗线那样的耐性;就是敌人抛过来一颗手榴弹,在他脚底下冒烟儿了,他也得看准了才伸手反抛回去。他脑子里头有个党。在任何风险中,只要党命令他前进,他就会象是射出去的一发炮弹,坚定地冲向目标,无情地把它毁灭;如果党需要他就地卧倒,哪怕是烈火焚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动不动。

    这会儿,二排长稍微放严肃点说:“老吴呀!你这样就不大对路,咱们的腿可不是炸弹炸弯的呀!”

    吴兴良可不能让老班长再说话了,他顺从地伏下身去。可是就在这时,一梭子子弹,擦着他的膀梢儿打在他的眼前。他又半立起来。

    这仅仅是五分钟的时间,战士们象是过了五年,吴兴良象是过了五十年。

    郭铁面对敌机这种骄横劲儿,早就气炸了肺。他对指导员说声:“老林!你掌握一下队伍,我去揍他几梭子!”林杨也觉得敌机太欺侮人了,又飞得那么低,表示赞同地嘱咐着:“注意隐蔽!”郭铁喊声:“六班长!走!”就沿着坑道跑向射击工事里去。随后,吴兴良也滚了进来,好象还有谁也跟着爬进来了。

    射击组的三挺机枪,正在对空移动着。没有命令,射击手是不敢勾火的。郭铁、吴兴良从两名射手的手里,每人抓过一挺来。就听郭铁吼的一声:“打!”吴兴良手中的机枪应声说话了,嘎嘎嘎地一串串火流子,追逐着敌机点射。

    这一打,可惹恼了敌机。它们根本就没有把这小小的地面火力放在眼里,嚎叫着扎了下来。咯咯咯对着射击组就是几响连发机关炮,接着就是哗哗哗几排子弹,暴雨似地洒了下来。吴兴良冲着敌机喊道:“好,你敢对着俺来,你就别想活了!”郭铁和吴兴良把身子紧贴在沟墙上,火流子跟着视线死盯住敌机,子弹喷泉似地往天上飞扬起火花。敌人太傲慢了,也太放肆了。飞的那个低!公然在火力网里飞来飞去,显示威风。活该那个领头的家伙活到头了。吴兴良死扣住扳机,哒哒哒射中了它的肚子。它马上起火了,山崩似地在天空爆炸了。另外两架,正要逃命,郭铁哪里容得,紧跟腚地打了上去,但没打中。吴兴良打得兴起,哪里肯放,敌机虽已钻上天空,他还在端着机枪嘎嘎嘎地点射。一旁,有人尖着嗓子笑嚷着:“我的妈呀!打得可叫好呀!”原来是卢卿。对她来说,这场激战是多么新鲜,多么使她激动呵!她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战士。

    现场上爆发了愤怒的嘲骂,接着是一阵解恨的欢笑。郭铁眼见吴兴良拿机枪打中了敌机,眼珠子一转,深情地呵了一声,象是有什么大喜事涌上心头,可是没工夫想它。他放下机枪,挥手喊道:“同志们,跟我来!”跟着就跃出工事。这时,战士们的肚子底下,都象是安装了弹簧,噔噔噔,一个个从地上蹦了起来。一霎时无名川伏兵四起,杀声震天。二百来名战士,跟在连长后头,象一队英勇的轻骑兵,纵马抡刀,向红光柱天的目标,冲杀过去,分头钻进三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