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六

    为了迅速地隔断材料堆和桥基础间的火路,二排长带着战士们,猛虎跳涧似地扑向基础下的枕木堆。火舌无情地舔着他们的脸,燎着他们的眉毛、头发。火红的枕木被他们一根根甩了下来,象是扬翻的一堆篝火,火棍横飞。桥下的十几名战士,一个个跟着二排长在火路上滚,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灭火工具,抢救着大桥。其余的人抢救枕木,扛的扛,拉的拉。火,在战士的军装上烧,在帽子上烧。他们几乎个个变成了火人。夜黑头,这些火人象一颗颗流星,拖着火尾巴,噌噌噌地飞来飞去。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儿,在大桥区飘散着。

    郭铁忽见一个满身着火的战士从他身边跑过。火苗子在这战士的肩上、袖上、裤脚上迎风乱跳。火光一闪,郭铁看清是刘喜。他便连声呼唤着:“火!火!火!”只见刘喜噗地跳下一个弹坑里去,在雪窝子里头打了两个滚儿,又蹦出来钻进火堆里去了。连长急得直嚷叫:“注意点!你们咋这样马虎?”

    风在呼啸火在叫,战士们的血在沸腾心在跳!谁也没顾上听连长的呼喊。

    吴兴良拖着一根着火的枕木,从火焰里闯出来,正和四宝撞上了。他一把把四宝头上着火的帽子抓下来,甩在地上,咕噜着说:“看你象支蜡烛!”四宝也一把从班长背上撕下一块着火的棉絮,扔在夜风里;二话没说,抱起那根枕木,掉头就跑。吴兴良跟在四宝后头撵:“袖子上有火!袖子上有火!”

    战士们心中想的是桥,谁还顾得上火?

    三堆大火登时被扑灭了,通往桥墩的火路也被打断了。谁料到溅上汽油的木基础,沾点火星子就着。一阵风过,又起火了。火,顺着枕术垛呼呼地往桥上爬。王实贵命令二排:“二排脱下棉袄,打!”自己早已抡起棉袄扑打上去了。战士们急着解钮扣。吴兴良用力一撕,哧的一声,钮扣全飞。几名战士跟着排长攀上枕木垛,又在火里扑打起来。王实贵抬头一望,忽见火烧上了木排架中间立拄,象条火龙正往上爬。他想:“这可了不得!”他知道,要是烧毁三、两根立柱,木桥墩就会坍倒,桥梁就会扎下来,后续列车就要堵在无名川,问题就更严重了。但是高大的油松立柱,满身是火,是无法扑灭的,唯一的办法是马上隔断这根火柱与整个排架的联系。

    王实贵对桥下高声喊道:“锯!”锯应声传上来了。他攀上几层枕木垛子,把身子伏在升腾的火焰里,唰唰唰地把着火的立柱下头锯断。紧接着,顺另一根立往攀了上去,两手挂在横木上,一下下地悠动着身子,迅速地靠近了那根着火的立柱,再锯上头。火一上松木,如同着火的汽油,眨眼间火势炽烈,水泼不进。王实贵哪顾这些,左手勾住横木,人挂在火舌上头,右手抓过锯来,忍着火燎,用力地锯起来。火从这根立柱下面呼呼地往上侥,一霎时烈火飞腾,青烟滚滚。松油烟子,猛往他眼里、鼻孔里、喉咙里钻。熏得他睁不开眼;呛得他喘不出气,大口大口地咽。他的眉毛燎焦了,皮肤烫红了,悬在半空的两只脚,已经踏在火舌上了。火,渐渐地烧上他的裤脚,烧上他的棉袄,扑上他的脸。桥下的同志们,眼睁睁地看到成团的烟火把二排长吞没了。人们只能看到火舌乱卷,只能听到锯齿刷刷地干响。无情的烟雾蒙住了人们的眼睛,谁知道二排长是一种什么处境?!

    战友们在桥下急得直跺脚,破着嗓子喊:“排长!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王实贵什么也没听见,就是烈火呼呼的吼叫声,他也没听见。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用生命打断火路!保住大桥!”他不能让这火烧毁垛子,烧毁大桥,烧毁全线的运输计划。为了这,哪怕是烈火焚身,他也不能罢手。他闭起眼睛,闭起嘴,刷刷地锯着。他那只勾住横木的腕子,象是伸进熔炉里炼,燎得焦痛;棉军衣全着火了;他意识到生命危险了。但是他王实贵不能当一名逃兵!从丢下锛子,拿起枪杆当战士那天起,十年来,没一次灰溜溜地见过党见过上级,见过同志们。每一次战斗中他都想过,要是他一个人的生命能够换来一点点胜利,他宁愿牺牲。他珍惜着自己作为战士的过去,战士的荣誉,他随时都在准备着用生命保卫它。这光景,他的肉体在烈火中炼着,不!是他的党性在烈火中炼着。他不能叫钢梁从他的头顶上栽下来。王实贵象根螺丝钉,牢牢地拧在无名川大桥最关键的地方!

    最后几锯了,又一口浓烟钻进了王实贵的喉咙。他觉得心里一翻腾,两眼金花乱爆,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大桥立刻翻了个身,腕子一软,人从上面摔了下来。

    连长、指导员和战士们一路扑上去,卢卿也惊叫着跑了过来,一齐抱起这位满身火焰的老战士,赶紧把他的棉衣撕扯得精光。就着火光仔细一瞧,老班长的两肋、两腿、两支胳膊上,燎起几处白亮亮的泡泡。两道燎焦了的眉毛,不时地往一块挤动着。汗珠顺着他的脸、脖子、前胸和后背刷刷地流着,渍着火伤。郭铁急着把自己和几个战士的棉大衣,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老班长裹了起来。他呼唤了几声,老班长没答应,这才急转身抓起一把冰凉的雪花,撒在老班长的脸上。老班长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皮望望大家,人算是清醒过来了。指导员赶忙把棉裤脱给了二排长。事不宜迟,郭铁立即派人帮卢卿背起老班长,送到掩蔽所,要卢卿紧急处置。

    一旁,早有一个战士,捋起袖子,从老班长身旁抬起手锯,闭住一口大气,象老班长那样,顺着火路,嗖嗖嗖又攀上了烈火飞腾的木排架。他就在老班长摔下来的地方,忍受着火烧火燎的巨痛,急匆匆地拉动着手锯。不一会,那战士向桥下大喊:“跑开!”接着蹬出右脚,就听“喀叭”一声,那根火红的立柱,拖着火舌,一头栽了下来。那战士待往下跳,忽见身后的立柱又起火了。他情急智生,急忙甩下手锯,两手轮换着挂住身子,脱下着火的棉袄,勾着横木的那只腕子用力一翻,滴溜身子转了过来,然后悠到那根立柱跟前,便把棉袄往火柱上一裹,再两臂一抱,刷——人从那根火柱上滑下来,那根立柱上的火,随着就被棉衣擦灭了。

    这人滑落下来,稳稳实实地站在枕木垛上。人们这才看清楚,他就是吴兴良。

    吴兴良把着火的棉袄,呼地甩下枕木垛来。这时木桥墩上下烟消火灭,只有吴兴良的这件棉军装,在地上燃烧。

    大桥保住了。

    吴兴良跳下枕木垛,第一句话就问:“排长呢?”

    郭铁眼见吴兴良穿着件汗渍得象浸了水的破衬衣,光露着半个膀子,就赶紧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递给他,说:“给你,快穿上!”

    吴兴良直楞傻眼地盯着连长的棉衣,再望望他身上那件黄衬衫,伸不出手去,说不出话来。

    “傻瞧什么?你不认得我呀?”郭铁边说边往吴兴良手里塞棉衣。“俺不冷!”吴兴良拒绝了。

    “别讲价钱!我叫你穿上你就得穿上!”郭铁一边抓过吴兴良的一支胳膊,硬是往袖筒里头套,一边关心地说:“我不准你光膀子!我不准你光膀子!”

    吴兴良低声说:“那……连长你呢?”

    郭铁笑道:“你别管我!我比你知道冷热。”

    吴兴良还是吱吱扭扭地不肯穿。郭铁强制着把他的两支胳膊硬塞进袖子里去了,甩开手笑笑说:“你是三岁小孩子?还等人家系钮扣?”

    为了保证继续通车,郭铁把几个排分开,分别检验桥梁,加固垛子,补立木柱。他们一直战斗到天快亮了,直到后续列车又飞过桥去了,才把队伍往回带。

    黎明了,晨风飘散着辣滋滋的生烟。战士们的棉军衣都是七焦八烂的,散发着一股焦糊味儿。卢卿挨个给烧伤的战士们敷药膏,做包扎。有多少战士的手上,肩上,腮上,隆起一堆堆小白泡泡,直冒黄水儿;有多少战士燎光了眉毛,烧卷了头发,他们不叫一声苦,不皱一下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互相发笑,互相打趣:

    “喂!我说同志,你真爱打扮呀!没有胡子可刮,倒把眉毛剃啦。”

    “嗐!你还说人家!拿镜子照照你那小脸吧!俊着哩。”

    一个战士手指卢卿,嚷嚷着说:“喂呀!九连的女将,炸弹烫发咯!……”

    卢卿摸了摸发梢,这才发觉它弯弯曲曲地卷成了团团。郭铁对她笑笑说:“怎么样?小卢同志!看见‘夜里红’了吧?”卢卿红着脸笑笑,再望望战士们,望望披裹着大衣的连长和指导员,而他俩是一个穿件衬衣,一个穿条线裤呵,她的眼睛有点儿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