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八

    高射炮部队进入阵地的第一个黄昏,无名川地区的形势立刻变了。人们好象是看到有一群长着翅膀的猛虎,闯进峡谷。立刻山高崖峭,陡长威风。一门门大炮在妙香山根下的一块敞地上,在一带矮松林的掩护中,个个抬起头,伸长脖子,张开大嘴,恨不得把这块狭窄的空间,一口吞下去。探照灯光柱雪亮雪亮的,直插夜空,时而集中一点,时而交叉游动。就象是地面上有一位无形的多臂巨人,挥动着无数把通天宝剑,寒光闪闪,在深不可测的星空里劈杀。

    好一块肃静的天空!好一派振奋人心的战斗景象!

    队伍正在从山弯里往桥下运料。这部分料是九连的老底子。郭铁曾经把它们堆码在山弯里,拥上干草,抹上黄泥,遮风避雨,一放半年。他严格约束连队和自己,不到砸锅的时候,任什么情况也不准动用一根。这下子可真的砸了锅了,他下狠心地把这部分“底子料”拿了出来,估计可以搭起半截垛子。

    运完枕木,郭铁站在桥上,望望天空的探照灯光,冲着队伍喊道:“把火把点起来!抢!先突击三号!”

    一霎时,大桥上下,火把通明,照耀得如同白昼。

    天上地下阵势一摆,把个部队乐得闭不上嘴儿笑。一面作业,一面哼呀唱的,说说笑笑,欢欢喜喜,热热闹闹。乐得刘喜冲着夜空喳喳呼呼地嚷嚷:“飞贼们!杜鲁门的子孙,你们来呀!你们敢来!”吴兴良拢不住欢喜,也跟着嚷嚷,指点着探照灯光唱唱咧咧地喊:“人民军在天上杀呀!俺们在地上杀呀!上下一齐杀呀!老美回不了家呀!”

    “这算啥子?等会儿敌机一来,我们那些个火球子一上去,你就看热闹吧?”刘喜扛着枕木撵上班长说。

    这时,郭铁的心情是不平静的。他早已从现场跑进掩蔽所,把着个电话机子,一会儿摇一次,紧着跟指挥所催枕木,打听参谋长发车了没有,二十点是不是一准儿到。他说垛底子已经打起来,眼看就要拱起来大半截子,剩不到几根枕木了,情况十分火急。

    二十点过了,枕木还是没运到。郭铁可出了汗。他是手抓电话耳机子,眼朝着指挥所盼。有时竟不自觉地把耳机子扣在耳朵上听听动静,用嘴吹吹。他哪里知道,秃鲁江桥又被炸了,烧了好大一批料,材料车堵在江北了。江南的几个桥区都在告急。

    电话把作战科长催得火窜窜的,屁股坐不住凳子。

    “催催老马!二十二点前要他们二团拼死拼活地抢通第一江!”田师长指示作战科长说。

    “眼下无名川怎么办?时间一误,全线改点……”作战科长忧虑地说。

    师长没太留意作战科长的话。他背起右手,蜷着左臂,在房间里慢步踱着。他已预感到问题严重了。

    敌人几天几夜沿线倒汽油,专门烧桥,烧材料场,烧山。烧不同炸,炸是炸桥不炸料,烧是桥料一火光。战士们把凝固汽油弹叫“绝户弹”。它甩下来就是一片,象是一滩滩鸡蛋黄子,粘糊糊的,噗哧一声,油一蹦,蹦得满排架满木垛,满桥梁帮子都是。这东西沾上丁点火星子就燃烧,接着炸弹一落地,大桥就烈火焚烧,把全线指战员气得要炸。根据这一情况判断,敌人是决心要把几个大桥炸断,妄图把要塞桥梁从军事地图上勾掉。

    田师长很清楚,敌人的这种行动,是他们在前方失利的一种明显的象征。最近我战报表明敌人正在从进攻转入防御,处于全线总崩溃的局面;面我军正在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在主要战线上,已冲垮了敌军阵地,迫使敌人节节败退,战线南移。现在是敌我争夺时间、争夺空间的生死关头。

    在此关头,中朝部队兵员调换频繁,军用物资、重型武器前运紧迫。指挥局特急电报、电话和书面指示,星火般地催来,要满浦线拼命打赢这一仗。田师长知道,眼下燕川、球场、秃鲁江、二十五公里等几个大山洞里,堵的都是重型武器、炮兵和坦克部队。早上指挥局首长又一次电话指示,说这是一支决定胜败的打击力量,黎明前抢过满浦线,这是死命令,一个小时也不能误点,一定要按原计划三天以内到达前沿!

    目前,其他几个要塞区情况还比较好点。“三角”地区也因丁政委在指挥,局面已见好转。就数无名川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小小据点最严重:桥高难修,材料和工程量大,现场窄,摆不开许多人马;不到二十四小时,两把大火,烧了几百根枕木,加之秃鲁江被炸,材料调运不赢。看来二十二点前突不上来。

    田师长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二十点三十分了。再延点下去,要九连在零点前搭起两座桥墩,势比登天还难。师长猛一转身对作战科长说:“把六连也拉上去,跟桥南一营要个线路连,配合九连,归郭铁指挥,搞车轮战,硬抢!”

    作战科长说:“我看,把桥南那个连的料全调给无名川!”师长把手一挥说:“要得!”

    郭铁一直坐在掩蔽所等电话。宁静的天空,连个敌机影子也不见,这反倒给郭铁带来了非常重的压力。表针在他眼前喀喀地响,嗖嗖地飞。人到渴极了的时候,多么需要水呀!哪怕是一滴浊水润润唇舌也是好的;郭铁这时的心情就是如此。时间,一秒秒地折磨着他,好象有一群群小虫子,爬过他的知觉器官,爬进他的心房,咬着他的心。要是没有这部电话,要不是期待着的好消息将从电话中传来,他哪里会有这大的耐性,在这紧急关头等待呵!对郭铁来说,等待是一种无声的折磨呀!郭铁耐不住了,对正在整理救护箱的卢卿说:“小卢,你给我看着点电话。铃一响你就火急告诉我。可别大意呀!我出去凉快凉快,这里头能闷死个人。”卢卿应了一声。

    郭铁一出去就更火急了。因枕木未来,现场上已经撤下了两个排。指导员林杨正在稳定情绪,活跃队伍。材料不到,全连都急,队伍难得活跃起来。一排长一见连长,就跑过来问料的情况。郭铁说:“部队没火,你倒冒了烟,照顾点影响嘛!”一排长吐吐舌头,自己咕噜自己听:“新鲜!今黑夜连长咋这稳当?”

    等到时候了。电话铃一响,小卢就喊。郭铁一阵紧张。他抓起耳机子话就出口了:“黄科长吗……”作战科长告诉他六连、线路连调给他指挥。参谋长拨的料,至早也得二十二点以后。郭铁急得心往下沉,可是又说从桥南一营线路连给调一部分料,使他乐得不行。热汗冷汗混着往下淌。料是个大问题呀!

    “嘿!”郭铁把耳机子一撂,跑出掩蔽所,往现场奔去。心想:“管它多少,来一根枕木我摆一根,我一根一根地抢!”

    人马齐备了。线路连的材料已到,两个连也进入了工地。郭铁精神抖擞。他把两个连的干部找来,把部队组织了一下,立即又进入抢搭四号垛子的战斗。两个垛子由九、六连各以三个排的兵力,分头突击,另外两个排机动待命,实行车轮战术。线路连因桥梁技术不熟,担任填平基础附近弹坑和运料任务。无名川这个狭窄的战场,立刻显得人马奔腾,刀枪林立,黑压压一片。林杨望望天空,不安地说:“挤了一胡同子人马,真叫人头发根子发炸呀!”郭铁看看表说:“干吧!有崔兴同志掩护咱们。无名川是咱们的天下了!”

    林杨对郭铁说:“为了安全,需要开个干部会,交代一下情况。”

    郭铁说:“好!你准备防空。我带他们冲锋。”说罢,直奔四号墩子而去。可是眼下的枕木,不够搭起两个垛子,参谋长的料二十二点准到吗?他不敢往坏处想。

    林杨把三个连的连排干部们召集到一块,交代一下在敌机空袭情况下如何撤离现场,某连某排向某方向行动等等,并且领着他们实地观察了地形和待避点,规定了严格的纪律:枪响准备,号响行动;没有号令,任何班排都不得把队伍带出现场,不准撤离工地一步。然后,他又亲自通知了南北东三个山头的了望哨兵,要求他们严格执勤。

    正当三个连队大摆战场火热突击的时候,眼见高射炮阵地,一串串绚丽多彩的曳光弹,成堆地升起,绝似节日的焰火,花开花谢的。接着三个山头报警的枪声也接连地响起来。山音未落,火把全灭。这时就听到从西南方向传来旱雷般的马达声,向无名川大桥滚过来。号声一起,部队立刻进入待避工事和山根下。敌机群压顶了,高射炮阵地鸦雀无声。郭铁一时莫解地跟林杨嘀咕:“老崔他怎么还不打?”话犹未了,天空掣起闪电,刷地一亮。探照灯射出的雪亮光柱,在天空急速地扫射着,又急速地密集在一点,就见光圈里四架战斗机掩护着一架B-29型重轰炸机,正向投弹水平下降着。敌机一进入光点,就慌张起来,准备脱身。英雄的炮兵战士,哪里容得它逃。说时迟那时快,高射炮集中火力开火了。一颗颗炮弹,拖着火红的流子,彗星群般地飞上天去,开锅似的在天空爆炸开来,一下子把敌机包围了。漆黑的夜空,一霎时红光闪闪,霹雷滚动,把这群强盗打得懵头转向,阵脚全乱了。显然敌人没有估计到,在一向横行无忌的小小无名川,竟遭到如此猛烈的打击。顺白亮的光柱望上去,看它们多狼狈灰溜溜的象小偷,刷青的脸儿,摇晃着身子,正在拼命地往高空钻着逃命。

    这种地对空的战斗场面,是九连进驻无名川以来的第一次。一顿高射炮弹打的使战士们心花怒放。他们吐出憋了几十天的闷气,乐呀!笑呀!闹呀!跳呀!一个个劲头绷绷足,腰干棒棒硬。他们眼看着敌机那种狼狈相,乐得哗哗地鼓掌。四宝拍红了手心。李文打麻了大腿。吴兴良把刘喜抱得腾了空,咕咚往下一墩,说:“我说小喜子你咋这轻巧?象个鸡蛋壳?”刘喜没理他,乐得东窜西蹦,追着这个说,撵着那个嚷,逢人只说一句话:“我早就知道咱们的高射炮邪乎嘛!”好象他原就是一名高射炮兵。

    第一批敌机进攻被打退了,一时无名川上空平静下来。战后留下的一团团白烟,象一群群小白鸽子,在探照灯光里飞翔。

    郭铁心里头美滋滋的,但也颇有感触地想:“自打反‘绞杀’战九十天来,敌人在无名川是第一次一枪没放就败下阵去。还是崔兴厉害哟!”

    部队刚刚上去不到三十分钟,又一批敌机来袭了。这次空袭不比寻常,分别组成三个战斗队形的敌机群共十五架,“品”字形当空摆开。照明弹挂满上空,明亮耀眼。一队敌机,专门对付高射炮阵地。显然这是为了竭尽全力打击地面火力,以掩护空中攻击力量,下死心要把大桥炸断,烧毁。

    刘喜喊:“连长!给你枪,把几个天灯给它吹了!”郭铁一甩手说:“别瞎忙啦!那么老远,你那枪能够得上?”

    从待避坑道里望上去,高射炮阵地的作战行动井然有序。高射炮打高,高射机枪打低,一齐开火,分层射击。打得敌机不容接近投弹水平,迫使它们几下几上,稳不住阵脚。一组组炸弹误投进妙香山里去,投进清川江里去。炸得山林起火,江水四溅,一部分炸弹在大桥左右开花。高射炮火力猛,敌人只顾挨揍腚炮,哪顾得上去捕捉目标!

    这一仗打得真激烈,真热闹。无名川天上地下火光闪闪。妙香山区回音四起,象一锅滚开的水。

    突然高空里一架敌机中弹,立刻起了火,哀鸣着划下长空,栽到什么地方去了。又一架也跟着摔下来。接着高射炮阵地上空一声爆响,一团浓烟滚火斜刺里劈头盖顶地砸了下来,噗咚一声,撞在山壁上,火花四截,撞得粉碎。多解恨!郭铁一拍大腿,朝高射炮阵地喊叫:“我的朝鲜战友老崔同志,你可真行呀!”

    待在射击工事里的吴兴良,手把机枪,指靠扳机,圆睁豹子眼,盯视着敌机。可是今晚这批飞贼和他无缘,它们光是在高射炮阵地上上下下,左飞右绕,就是不到大桥工地上来,连它的边也没沾,真是馋得他眼红,急得他心跳,恨得他咬牙。眼看人家打得那么热闹,他恨不得抱上那挺轻机枪跑上高炮阵地,撵着飞机扬它几梭子,过过老瘾,解解心头恨。刘喜逗他:“班长!你一枪没放,可出的哪路子汗?”吴兴良抹抹脸,咕咕噜噜地说:“哪知道?这熊汗可真多,瓢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