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五

    一连三天,敌人未炸中无名川大桥。这有两个原因:一是高射炮火力集中了,打得猛,打得准,敌人有点站不住脚,二是大桥伪装后,确给敌人制造了混乱抓不准目标了。因此,投弹命中率大大降低。

    几百列火车在大桥上呼呼地抢开了三个通宵。大挫了敌人锐气,大长了九连威风。

    在这一新的形势里,郭铁困得直打趔趄。这也算个老毛病了。战斗一胜利结束,他就呼噜呼噜睡起来没个够。凭你在他耳朵窟里摆台大戏,敲碎了锣底,擂漏了鼓皮,也敲不醒他。当警卫员那时候,战斗一紧张,首长一忙起来,他就精神得象只夜鹰,跟在首长后头,七天八夜地跑,眼皮儿不眨。战斗一结束,首长也睡足了,他可就瘫了。经常是首长拉着他的耳朵,抖上几抖,他才机灵地跳起来,一把抓过匣枪壳子,就要往外头抽家伙。田师长就当别人说过:“你非得把郭铁摆在炸弹底下锻炼锻炼不行!”

    这百十来天郭铁没象样的睡过一觉。形势紧张任务重,他睡不着,把他们从桥上换下来,要他们休整,他更睡不着。这会儿,无名川一通三个整夜,郭铁是饭不爱吃,水不爱喝,工作一完,就一头栽在铺上,睡得腻腻歪歪的。

    电话铃当当地响了,一阵又一阵,硬把个死睡着的郭铁叫醒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蹦下铺来,惊惊炸炸地四下一洒觅,里外没见个人。他慌忙抓起话筒,扣在耳朵上。

    还没等郭铁报个姓名,对方就抢先问话了:“是郭铁?”

    “是我!师长呵!”郭铁最熟悉这声音,赶忙笑笑说。

    “你怎么不接电话?”

    “噢!我……我睡了一小会儿,没听见。”

    “唔!无名川消停了一下,你又睡不醒咧。告诉你,敌人可没睡觉。眼下美国的‘钢铁大王’正在拼命想打烂‘三角’地区。不出三天,它们就会来狠狠地收抬你!”师长提醒着说,“话是这么说,觉还是得睡点,特别是部队要好好休息休息。可有一件,要把部队搞得欢势点,可不能睡得昏头胀脑的。……”

    “是”

    “一九五一年剩几天了。这是艰苦的一年哪!胜利来得不易哟!你和林杨研究研究,从你们连的角度,把反轰炸斗争总精总结,早点着手。经验教训多着哩。……”

    “上面发不发提纲?……”

    “发提纲干什么?”师长抢过去说。“桥是你们修的,又不是我修的。”

    “好!我们就着手考虑。”

    “你准备从哪方面考虑?说说我听听。”

    郭铁一时窘了,说不上来。但又不能不回答首长的问话,突然脑子一亮,笑说:“从战士身上考虑呗!别的……”

    “对!这就是提纲。你把他们抛开,就什么也总结不出来。……”

    郭铁撂下电话,呆楞楞地站在那里没动。让他搞总结,比让他顶上几百吨钢铁还困难。他正在沉楞着,指导员和卢卿进来了。见连长这般神情,都不觉好笑。郭铁对林杨说:“你不用笑!整那玩艺得指靠你,反正我是拿不起笔杆子来,没治!要让我说,我们的总结就是毛主席那话,相信群众相信党。”林杨一时莫解,郭铁把师长的指示告诉他之后,才明白了,说道:“你别犯愁!一座大桥咱们九连都能一块一块的对上,一支三寸长的小小笔杆就把咱们压趴下?赶明儿咱们把几个支委找来,大家说,我执笔,然后交给群众批准。”

    郭铁说:“小卢,你来得正好。刚才师长还指示说,要咱们把部队搞得欢势点。你跟文教两个……”

    卢卿说:“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晚饭后,如果没别的活动,我想把一、二排集合起来,练练新歌儿。好不容易抓点闲空。人家文教负责的那三、四排,比我们一、二排唱得整齐,我……”

    “行!”连长郭铁扬扬手支持着说。接着指示道:“新歌要练,那两个老歌子可不能不唱!唱不好的单个教练。特别六班那头牛,心里头有劲嗓子粗,说句话象打雷,一唱歌就爱跑气,破锣破鼓的。好好整治整治他那嗓子。”

    卢卿道:“《国际歌》都熟了,个别的唱不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些新战士唱不全……”

    “这两个歌都要练,全要学会!,郭铁对这两支歌子有股特别的感情,一说起来就兴起。他又认真地摆上他的观点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规定的,不唱就兴许忘记老红军、老八路,忘记人民群众;不唱《国际歌》,就兴许忘记世界无产阶级,忘记阶级斗争,忘记我们的使命。忘记了这些还得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只有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才能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这就是真理!咱们连一定要把这两个歌子唱好:每天唱,每天讲,每天想。再加上咱们连二百来条步枪,二百来把刺刀就能顶上二百来门大炮使唤!”

    卢卿自来到九连,还很少听到过连长一口气说这多的话,讲这多的道理。她听着连长的讲话,心里想着歌子,嗓子眼里无声地哼着歌子。越想心里越亮,越哼浑身越有劲。十八、九年来,她第一次象个大人似的认真思考问题,她向往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这两支歌,她过去唱过多少遍呵!为什么只有在今天才这么吸引她。她开始明白了,也懂得了为什么连长、指导员动不动就在连队唱完这两支歌子之后,在队前讲一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国际歌》的内容了。唱也好,讲也好,目的是为了天天要战士们想着毛主席的指示,想着全世界劳苦大众的解放。她也深深体会到连长为什么把二百来条枪和歌子联系在一起的道理了。当然,她是一名护士,手里没有枪,但她的救护箱就是一支枪,她必须把它当作一支枪来对待。

    “小卢!连里发现病号了没有?”指导员问道。

    “还没有!”

    “怎么没有?”李成孝进来了,两手直往围裙上擦,接上卢卿话茬说:“六班、三班,早晨、晌午都往回剩饭。我看准有几个病号子!”

    “嗯!”指导员思索下问道:“饭剩得多不多?”

    李成孝道:“不多我也不来报告啦!六班七牛八虎,个顶个顿吃斗米,多咱也没剩过饭。这里头定有缘故。”

    郭铁对卢卿说:“注意观察一下!有苗头抓紧解决。趁任务不紧,治疗治疗,别等炸弹一下来,正需要人手的时候,连里再撂倒几个老虎,可就成了问题。”

    卢卿点头应着。

    李成孝要连长批了张条子,到司务长那里领朝鲜币,准备买点鸡蛋照顾病号。

    郭铁笑望卢卿说:“你不是说过有细菌吗?告诉各排,把卫生工作突击一下。伙房更要往意,病从口入。这两天你主要把这事抓一抓,谁不在意,你就告诉我,我治他!……”

    卢卿接过去说:“说了一百遍,不准喝凉水,可还有人——”

    “谁?”郭铁瞪起眼睛问道。

    “头一个就是连长!”卢卿绷着脸鼓着嘴说。

    “呵!是我呀!”郭铁甩手笑笑说,“我好办,从今往后我忌凉水就是。”

    指导员林杨插嘴说:“可不能大意哩。最近指挥所几次通报过,说发现几个地区有细菌弹。朝鲜正在全民动员,消灭细菌战。我们讲了几次,虽说大家注意了,可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卢卿道:“报上说,咱们中国靠江一带也发现过细菌弹哩。”

    郭铁愤愤地说:“搞些个苍蝇、蚊子、老鼠、大蜘蛛、癞蛤蟆来,也救不了它帝国主义的命。”

    三个人把卫生防病问题研究一下之后,一致认为是由于连续紧张的艰苦抢修,受到冬寒的侵袭,引起了一种流行性感冒。都感到必须马上采取措施,防止扩大。

    林杨走出连部,就见后山坡晒阳地脚,战士们在起着堆说笑打闹。他奔去了。

    原来,六班战士们正在围着一大堆祖国人民寄来的慰问信,由李文一封封地朗读哩。这是指导员立的规矩。每当祖国慰问团带来大批慰问信的时候,总是要各班集体学习讨论,从中吸取力量,鼓舞斗志。这信有工人写的,农民写的,学生写的,还有学龄前儿童和七、八十高龄的老人们写的。各有各的语言和风格,但都是一个愿望:亲切地嘱咐着亲人们在毛主席和金首相的领导下,和朝鲜人民军并肩战斗,狠狠地打击美国侵略者,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有许多孩子们寄来自己的照片,热切地要求和志愿军叔叔交朋友,并说明把自己的照片寄来,是表示跟着志愿军叔叔在前线,一起打击侵略者,一起冲锋陷阵。这给了战士们多少力量,多大的鼓舞呵!战士们差不多每人都跟祖国亲人有联系,互相通信,互相勉励。战斗生产两把火,江南江北一齐烧。

    吴兴良问李文:“你挑拣挑拣看,有没有孩子们寄来的,凡有都拿出来念。”孩子们的信是志愿军最受鼓舞的,他们从孩子们的笔下听到了多少颗纯洁的心在跳动,看到了多少双明亮的大眼睛在闪动。祖国通过孩子们向战士们招手、嘱咐,鼓励他们勇敢地战斗。吴兴良的通信朋友几乎全是孩子们,论个数足有半个排。都是有名有姓,有门有户的,北京、上海、南京的,哈尔滨和广州的,还有山区和边疆的,全国各地城市乡村联系个遍。孩子们的信一来,他就封封地读,句句地琢磨,还费死牛劲地给孩子们回信。一式抄写若干份,封封一个内容,鼓励孩子们好好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孩子们的照片,在老吴手中珍藏得一尘不染,夹满了他的慰问手册,成了“儿童集”了。有闲时,老吴就把“儿童集”顺枕边拿出来,独自个儿一页页地翻,一张张地看,一个个地呼唤姓名。看罢就把册子一合,默默地遐想多时。

    六班正在读祖国人民慰问信,通讯员刘喜拿一张照片跑来,离老远就嚷着:“班长!你瞧指导员的这个大胖小子,肉乎乎的,俊着哩!……”战士们一听是指导员的儿子,呼啦蜂拥而上,把个刘喜围得风雨不透。刘喜偏就不亮出来,逗得大家好一阵抢夺。还是班长说情,刘喜才公开了。真是个好孩子!顶大八个月。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精灵豆儿似的,又象是两粒熟透了的葡萄。小厚嘴唇一笑俩酒窝儿,逗人着哩。六班战士们喜欢得不行。吴兴良说:“这孩子归俺。让他入俺那‘儿童集’,当个排头。”并特地给他命了个名叫“小胖子”。

    这时,正好指导员林杨来到了,问道:“你们班在干什么呀?满地的信。”李文道:“我们班长领着我们读慰问信。谁知刘喜把你那胖小子给偷来了,搞得我们好一场混战。……”指导员问刘喜:“是我爱人寄来的那张照片?……”没等刘喜回话,吴兴良嗤地一声笑了。指导员怔怔地问道:“咦?你笑啥?”吴兴良道:“‘爱人’!听你叫得那个亲!”指导员道:“你笑的是这个呀!要么叫个啥?”吴兴良打趣着道:“凭你叫个啥吧,俺这庄稼汉硬是一张庄稼嘴,反正叫不上口。正经是该叫‘孩子他娘’,本情是孩子的娘嘛!‘爱人’,老掉牙老白头发你也一口一个‘爱人’?”

    大家听到班长提出这么个奇特的问题,确也让人好笑。指导员一时也没个理由驳倒他。人们取笑一阵子,吴兴良掏出小本子,从中拿出小胖子的照片,送到指导员跟前说:“还你吧!小子再好也是人家的。赶明儿你写信告诉小胖子,说俺老黑叔问他好。”

    林杨道:“你喜欢这张照片,就送给你吧。”

    吴兴良道:“那哪行?你手头上没了。”

    林杨道:“我有儿子要照片干啥用?也不会说话。”

    吴兴良瞧着照片道:“不会说话他可会笑哩。喂!小胖子!再给老黑叔笑一个!”说着,真的收起来,亲亲热热地揣在怀里,贴在胸上。看来真的要收进他那本“儿童集”里去了。

    指导员林杨和战士们一起读慰问信,讨论慰问信,还给战士们讲慰问信。他觉得这些慰问信封封都是最生动的战斗动员,都是对部队进行爱国主义、国际主义教育和阶级教育的好教材。所以,指导员很注意抓这个工作,林杨领着六班战士们学完慰问信,见地上用树棍子摆起一个垛子模型,问道:“你们这是干啥?”

    吴兴良道:“想学完政治就研究研究工程问题。这几天俺排正在讨论垛子高了怎样搭跳板,怎样才又省事又快当又好上,已经想了几个方案了。”他顺便把六班的想法告诉了指导员。

    林杨和战士们坐在一起,看着战士们这种积极主动精神,心里很受感动。是呵!过去因为跳板搭得不合适,曾经窝过多少工时,还摔伤过战士,现在他们接受了教训,动起脑筋来了。林杨鼓励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指导员问:“你们排长知道你们这个想法吗?”

    吴兴良说:“知道。他还让俺排四个班讨论,没有钢梁怎么修桥的问题哩。”

    “嗯!”林杨又问道:“听说你们六班有人病了?”

    吴兴良道:“没有呀!……”

    林杨忽然发现吴兴良颜色不太好看,便问:“是不是你?”

    吴兴良赶忙否认道:“不是不是!俺有啥病?别说没病,就是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撂不倒俺呀!依我看,李文倒是有点不舒坦……”

    “去你的吧!我多咱不舒坦来着?”李文抢过去说,“保不定你真病了。我挨着你睡觉,隔着被子还烤得我出汗。”

    指导员说:“你们六班有两三顿把饭剩回去,伙房早有反映了。”

    吴兴良摇摇头说:“指导员!你别听炊事班长那话。少吃两碗饭,那是闲得俺心里头发慌,一上桥俺就能吃它半锅。”

    指导员关切地嘱咐道:“别麻痹呀,有病早点吃药,吃点病号饭好好休息休息。”

    李文说:“指导员!你可别跟炊事班长和小卢说呀,一说我们就没丁点自由啦。到时候,一个把他那偏方往你前头一摆,一个把锥楂子长的针头往你眼前一亮,可不得了!受得了炸弹,受不了那个。”

    大家都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