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二

    太阳落山了,万里长空撒落下一张黑纱,把大地盖了。在黑蒙蒙的高山峻岭间,白灼灼的汽车灯光,有如满天星星落地。

    第一个风雷之夜降临到无名川。

    南北天空,象打露水闪那样,一亮一亮的,虽然人们听不清炸弹声,但觉察到南沸流江和北秃鲁江,正在遭受疯狂的轰炸。高炮阵地上的曳光弹,无声地升上天空。无名川空袭压力,象这晚阴天色,一会儿比一会儿重。

    田师长刚刚和指挥局首长通过电话,报告了情况。他看看表差一刻不到六点。这时停在外面的指挥车鸣着喇叭,等待首长出行。田师长等到作战科长和老工程师进来了,便披上大衣,一句话没说,抢在他们头里,冲出石洞。他们先后上了车。师长紧靠司机坐定,说声:“无名川!”司机右脚一踩,那台美式吉普车,嘟嘟嘟一溜青烟开出了无名谷。

    在车上,师长忽问作战科长道:“老黄,照你看,九连能不能拿下零点?”

    老黄没有马上回答首长,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因为问题复杂呀!他知道闯过“三江”就是胜利,可是敌人也在实施“炸烂三江就是胜利”的“绞杀”战术。无名川南北两座大桥,正在被疯狂袭击着。南沸流江桥陈钢连正处在敌人的火力点上,北秃鲁江马团长指挥的两个连也被敌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无名川地势险要,桥又高又长,是一个战略上的重要据点。敌人妄图把南北两江反复炸烂之后,再集结主力、全力以赴地轰炸它。敌人在无名川大量投置定时炸弹,就是集中轰炸的序幕。看来,九连正面临严重考验。一个作战科长应该怎样判断这种形势,是不容草率的。想到这里,他不能不把话说得活点,于是他说:“估计着问题不大吧?!……”

    师长把半截烟甩出车窗,烟火头闪着一道红光,向后飞去。他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我看,要么肯定,要么否定!否定也比‘估计’决心大咧!”

    作战科长觉察到自己把话说得走了火。他原是很了解首长的。在作战紧要关头跟他谈任务,“大概”“估计”和“可能”这些宇眼,几乎是他最忌讳的词儿。为什么在这会儿偏偏就顺口溜了出来?他必须纠正,但又不愿把话说死。

    “肯定是要肯定的。”显然老黄有点懊悔,但仍有保留地说,“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的把握。……”

    师长马上抢过去说道:“就是说,还有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五,不敢肯定!”

    老黄笑笑。车子在路上飞驰。

    冷场了一会,师长这才又向老黄歪过头来问道:“问题为什么偏偏就是百分之十或者之五?怪咧!”然后把大衣裹紧一下,全身靠上座背,正视着无名川现场方向,冷冷地说:“老黄呵!决心是不能用百分比估算的咧!要是非估算不可的话,那,那只能百分之百!我们是跟敌人比决心嘛。你有百分之五,哪怕是百分之一的保留,你就可能被打败!”

    面对这样一种严重形势,老黄从首长的语言和声音里,体会到一种比他焦虑得多的心情。首长的这种心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战科长在他面前表现了犹豫的态度引起的。他很懊悔自己的过失,赶忙以检讨的口吻笑笑说:“是呀!我对九连的估价是有些过低哪!总觉得今夜任务重,满现场的‘地雷’,队伍又摆不开,说不定还有可能毁掉个把墩子。……”

    “我同意你的分析,可我不同意你的百分比。”师长微笑着说。“如果南北江的桥不烂,无名川处境再难,也要把通车小时拿到手!”师长回过头,一只手搭在座背上,郑重地说:“当然,这是很困难的。按照美国人的时间计算,我们一个星期,也休想全线抢通。看来,这也是个事实。可惜,他们忘记了我们是共产党,是马列主义者,我们是根据我们的时间计算战争发展,计算整个历史进程的。我们要按照我们的时间行动,不是他们那一套,所以我们能够在三个昼夜总共不到四十八小时之内,把最后一百列火车开上前沿。”师长掏出烟来,分送给老黄和老工程师各一支,自己一边抽烟一边含笑着说,“这个嘛,是美帝国主义永远也不能理解的。因为这是辩证法!辩证法是‘革命法’,不是他们那形而上学。……”

    师长的话使老工程师回忆起了他与郭连长的一场争论。他用指头弹掉烟灰,兴奋地扬手指指现场方向,说:“我看,咱们郭连长那小伙子就满脑子‘革命法’哩。你说办不到,他就偏说办得到,而且他果然办得到!你说怪不怪?”

    师长一听,欢快地笑了笑。老黄再投说什么,他正在暗自清理着自己的情绪。

    吉普车一拐过山角,雄壮的歌声就迎面扑来,让人觉得“钢铁九连”任何时候都是威风凛凛,锐不可挡。

    他们跳出车门,直奔大桥。

    师长兴奋地甩手指点着现场,笑对老工程师说:“老同志,你听听!该不是‘革命法’是啥?炸弹就摆在他们脚底下,可他们还唱歌。”

    老工程师能说什么呢?他跟在师长身旁,只顾上激动得发笑,表达着他那无声的赞美。当郭铁、林杨急匆匆地迎上来时,还没等招呼,老工程师就扑了上去,一迭连声地迎着郭铁嚷着:“嗐呀!这回你郭连长又搞上‘战争学’啦!我那桥梁学算是撵不上你那‘战争学’喽!”

    郭铁一听是老工程师的声音,便跑步迎上去,一手搀扶着他一手跟他握手,嘻嘻笑着说:“没有啊!就那一次‘战争学’呀,还差点没把火车头搞翻了。……”

    老工程师问道:“你那‘垛子梁’方案,不是‘战争学’?”

    “啊!”郭铁醒悟地笑起来。

    这边师长问林杨:“动员过了吗?”

    林杨答道:“动员过了。等着首长作指示,我们再组织讨论。”

    “我是来听战士的,主要不是战士听我的。”师长指示说,“拿出些时间来,马上讨论。”

    林杨立刻布置去了。田师长、作战科长、老工程师,听取了郭铁关于“垛子梁”结构和抢修行动方案的汇报。没用上十分钟就审定完了。师长批准了郭铁的行动方案。关子“垛子梁”,老工程师对郭铁道:“这回我跟你没分歧,用不着再打嘴仗,我是一百个同意!”方案一定,田师长他们也参加战士讨论会去了。

    讨论会上,战士们个个发出豪言壮语,心情振奋、斗志高昂地大表决心。在艰苦斗争面前,他们是吓不倒的!

    接着是以班为单位的集体发言。

    “我们班要求执行排除任务。别的没意见。”一个战士站起身代表全班表示道。

    田师长问道:“发言的是几班?”

    “六班!”那战士答道。

    “叫什么名字?”

    “李文!代替我们班长发言。”

    田师长觉得奇怪地问道:“你们班长,人称铁牛的那个吴兴良呢?”

    “到!”吴兴良听到首长指名道姓地找上他,好不紧张,立刻站起身应道。

    师长说:“往前来点嘛!藏起来干什么?”

    “去去!到头排去!”连长往前轰六班长,跟在他身后嘀咕:“往常开会,你非得坐头排不行。首长一来,你不是迷在墙旮旯,就是藏在末后梢。还到处吹呼,说自己见过大首长,怎么长,怎么短的!”把吴兴良整得脖子脸都发烧,只好提把大锤赶忙和排长坐到一起去。

    大伙好一阵嘻笑。师长也跟着战士笑,赶忙圆场道:“呃!这不算缺点。”这才问吴兴良:“你当班长的说两句嘛,干嘛让人家代理?”

    原来吴兴良听到师长来了,他就央求李文代表全班说几句算了,省得在首长面前抛头露面的,谁料到没混过去。这可有点抓瞎了!自己明情地知道,凭他在首长面前能说出什么象样的意见来?这会儿可又不能不说话。他站起身,正了正腰间的皮带,拉了拉棉袄底襟,打扫几下嗓门,瞟瞟身旁的排长,这才没头没尾半当腰插杠子地开腔了:“要让俺说呀,中国战士还能让纸老虎吓唬住?你就这么说吧,纸老虎就是把它那原子弹亮出来,它也吓不倒俺们九连!……”

    这位猛将一开口,十有九回是火堵嗓门,说得吓人巴怪的。有几个战士想笑又不敢笑。

    “俺们班都跟俺‘发表’啦。他们说:铁牛!你跟连长、指导员表示表示,俺班专门对付炸弹,……”

    自个说自个是“铁牛”,逗得大家可有点憋不住笑了。几个好笑的战士,早就捂不住嘴,带头笑了起来。吴兴良洒觅着那几个战士,埋怨道:“你们笑啥?是这么说的嘛!”他继续讲下去:“眼目下要是让俺说,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瞧着吧!要说定时炸弹能不能碰呢?哼!那可得看是到啥火候上!……”

    吴兴良本想结束发言了,田师长一听他那好大口气,顺便在他心上点一把火,道:“比方说,五百门大炮,二百辆坦克,几千吨弹药,而且是十万火急!定时炸弹要定时爆炸,我们要定时通车,定时对定时,你怎么办?”

    吴兴良一听,好象这个天大干系的任务就摆在他眼前,一时肝火就上来了。火儿一上来,话也就憋不住硬了。他把眼睛一瞪,竟不顾首长在场,激动得喊起来:“它定时炸弹定时炸,俺让它定时炸弹定时滚!让它到没爷的地方炸去!……”

    郭铁心中暗自夸奖战士们的这种豪情,美滋滋地在一旁笑。二排长可有点吃不住烙铁了:“怎么老吴这等不礼貌?就是你骂敌人吧,也不能在首长面前没深没浅地嚷嚷!”他偷着拉了拉老吴的裤筒,悄声说:“你搂住点火!冒什么炮?”

    “俺没发火呀,排长!”吴兴良瞟了排长一眼,低声加上这个小插曲儿,之后红胀着脸继续说道:“它既然叫‘定时炸弹’,就不能落地就响,也不能一摸就炸。俺看俺们就钻‘定时’这个空子,把它往肩膀头子上一搁,给它扛!它不就土豆子搬家滚了蛋!”

    吴兴良的话就这么煞住了车。也没声明是不是讲完了,就火气未退地坐下了。人们鸦雀无声。跟着现场上一颗定时炸弹山崩般地炸了。

    就这一个“扛”字,吓呆了旁边的老工程师。他赶忙凑上前去,摘下眼镜揩了揩镜玻璃,又架上鼻梁骨,认真地端详着这位五大三粗、声若洪钟的战士。他好象没有听到现场上的那声爆炸,只有这位战士的豪迈的声音,在他耳边发着惊天动地压倒一切的回响。他要好好认识认识这个战士。仔细一瞧,好象和他见过面。对了,有一个战士曾经在现场上的那场争论中,指着那座低质量的桥垛子说过:“它也不是纸糊的!”他就是那个战士,怪不得他敢“扛”!他活了快六十,除了神话故事中那些没影的“英雄豪杰”以外,还没听说过当今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子。他是既怀疑又尊敬,既点头又摇头地自语着:“险哪!”

    可是田师长却在哈哈大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战士的这番豪言壮语。它表现了多么的坚定、无畏和乐观。这才是一个战士的高贵品德。也只有我们的战士才敢这样想,这样干!师长边笑边说道:“好一个铁牛!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哪。哈哈哈……”

    接着各班的班长们,也都代表班集体表示了态度。他们有两种意见:绝大部分人是吴兴良型的,他们主张拔钉子扛炸弹,来它个全连大战定时弹;少数人是一排长型的,主张干脆不理它,他们觉得哪有战争抢修中没有炸弹的事,没炸弹抢,有炸弹照样抢,不能把时间花在定时弹上。

    “排长们有什么看法?”田师长高声问道。没人吭声。一排长本想接腔,但他觉得支持他的看法的人太少,也觉得是个不安全的建议,因此罢了。别的排长不肯先发言。师长在人群中洒觅着一个人,没有发现,便问郭铁道:“呃?你们那个老班长哪儿去了?”正在低头苦苦思索的王实贵应了声“到!”跟着就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二排长!你同意哪种意见?”田师长问道。

    王实贵继续思索一会儿,微笑着说:“我,我还没想出个门道来。可我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他手摸着他那把搬子,又说:“首长们常说,不要犯冒险主义。大概是这么说的。因为冒险总有个险跟着哇。必要的险也要冒,能不冒的险就不要冒。眼目前炸弹成堆,要冒冒险才能踩出一条路来。可要我说,不想法打开道路,硬往炸弹堆里闯,这是冒险主义为了打开道路,豁出一百多斤来跟炸弹摔跤,那得多少个一百多斤?!再说,能有几个人扛得动几百磅的大炸弹?!恐怕眼目前也不太必要。……”

    王实贵是思谋不透不说话,不说便罢,一说就要根根梢梢地把话说透亮,把理摆明白。这就是他常说的“来龙去脉”。想不出个来龙去脉,他就不乐意急着发表意见。他这个人稳就稳在他这个“来龙去脉”上了。

    老工程师又认真地研究起这位排长来了。他见二排长往起一站,就觉得与众不同。这人老成持重,说话声音不大,柔柔和和的,板板眼眼的,准是个高明的手儿。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个透亮。老工程师心想:这个同志有见识!可是应该怎样排除炸弹呢?

    “六班长的分析是对的,定时弹既然是定时的,就不能落地就炸。可是这种炸弹又是不定时的。文章难作也就难在这上面。我们现场料棚里,有的是铁丝子,我看象套狼那样,给它拉!……”

    老工程师赶忙到王实贵跟前,如同请教一个学术问题似的,很感兴趣地追问道:“怎么个拉法?”

    “好比说,”王实贵对老工程师解释道,“我们组成排弹组,准备好绳索,埋伏好,一个同志飞跑上去,一眨眼工夫把炸弹五花大绑一捆拉起就跑。它就是炸了,也伤不了人。……”

    田师长暗自欢喜,到底是名老战士,胆子多大,心眼多细,作风多稳!

    老工程师跟指导员林杨轻声说:“你们这个排长细呀,稳呀!是个人材。”林杨笑笑。

    王实贵最后补充说:“我这个想法,里头也有冒险。可是只要动作快,险就少点。可不知对路不对路?”

    王实贵的排弹建议,一下子就通过了,田师长也批准了。郭铁马上派出一个班去准备铁丝、工具。

    “同志们!”田师长挺立在队前,高声讲话了。“为了一千列重车通过满浦线,为了前线的胜利,为了把‘联合国’军的美国代表打回到板门店谈判桌旁来,我们抢修铁路的部队,正在和敌人百分之七十的空军,进行着决死战斗。反‘绞杀’战第一时期四个月来,本线部队已经苦战了近百个昼夜,和敌人的空军进行了空前激烈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保证了军运畅通,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目前,敌人又在集中力量封锁南沸流江、北秃鲁江和清川江畔你们无名川这三座大桥,下死心不让我们把作战物资和重型武器运上去,妄图把中朝前线部队,在补给不足的情况下,从前沿阵地上压下来,以便稳定他们的‘防御线’,以此破坏停战谈判,并为明年春季反扑作战略准备。我们不能让他们实现这个鬼计划,坚决要把敌人全线打垮!……”师长那宏亮的声音,变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九连指战员身上鼓胀着。有多少人攥起了拳头,有多少人想要高喊口号,有多少人恨不能立刻投入战斗!

    “但是,敌人封锁了我们!”师长甩手指指桥区,把话说得很重。“敌人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给我们撂了几十颗定时炸弹,说明范佛里特决心要在你们眼前卸掉我们的火车轮子!要跟你们在这二百公尺的桥上争夺时间!就是说,要在无名川实现他们的‘绞杀’战术计划。……”田师长瞪视着眼前的部队,把拳头举在空中,接着劈下,提高嗓音喊道:“可是,范佛里特他犯了错误!我们的‘钢铁九连’有二百名英雄,他们都是毛主席教导下的战士,毛主席的战士浑身都是革命的胆!他们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敢于动手排除定时炸弹,敢于打倒美国‘钢铁大王’!我坚决相信,你们能够杀出一条胜利的路来!一九五一年最后一百列重车,一定能够按时从你们杀出的这条路上,开到前方去!……”

    指导员早已领着队伍喊起了口号。钢铁般的吼声,在夜空里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