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三

    根据侦察结果,为了打通通往三处材料堆的路,必须排除九颗定时弹。

    三个排弹组,是从四个排选拔出来的九名最棒的战士组成的。吴兴良自然是排弹组长之一。连长把东北方向排除五教定时弹的任务交给他了。

    排弹组扎束停当绳索工具在手。郭铁指明了炸弹的位置说声“行动”,九名勇士就分头闯进炸弹群里去了。

    炸弹在九名勇士的身前身后开花。人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行动,只是眼巴巴地瞪视着他们战斗的方向,一心盼望他们完成排除任务,胜利地回来。

    没出十几分钟,人们的心还在激动得怦怦乱跳的时候,大桥东侧的排弹组早已完成任务回来了。接着就听东北方向轰隆一声爆炸,火光一闪,眼见吴兴良抬着个头。郭铁迎着爆炸声大喊:“低头!”他自己明明知道迟了,但他怎能不喊呵,并且撒腿就跑上去了。

    眨眼间吴兴良就领上两个战士一路大笑着回来了。他那瓮声瓮气的笑声,和山谷里发出的爆炸回音,在无名川这个连空气都紧张得发抖的空间里,交响在一起。

    一路上,连长郭铁恼怒地嚷叫着:“吴兴良!你是怎么搞的!”吴兴良边笑边答道:“你看!连长你咋克俺?人家定时炸弹定到时候了,俺还能不让它炸?”

    “那你咋还象只公鸡,抬着个脑袋?咋这样麻痹?这回你是没出问题,要是出了问题,看我怎么整治你吧!”

    吴兴良笑着说:“俺要是真的被纸老虎一口吃了,你要整俺也晚了三春喽!”

    原来吴兴良那个组一上去,就把两颗对子弹绑在一起,拧了个结实,拉了个痛快:一趟就拔了两颗钉子。接着又拉走第三、第四颖。吴兴良正要去锁拿第五颗,离它仅几大步远的时候,它哼着哼着就炸了。气浪把体重一百七八的吴兴良,推出去足有两三丈远,硬把他推得在地上滚。幸好吴兴良当时正处在15度-20度的安全角度内,没有损失一根毫毛,只是把他震得耳朵快聋,脑袋发麻罢了。

    二排长王实贵早已迎了上去,关切地低声问:“六班长!没伤着哪儿吧?”

    吴兴良抖落了一脖领子的冰土粒子,摔打摔打帽子上的土星子,说:“老班长,看你说的,一个老战士,俺还不知道炸弹怎么炸?你放心吧!”

    王实贵捻亮手电,把吴兴良浑身上下照了个遍。果见这条铁汉子在这生死关头连滴嗒汗也没冒,他这才放下了心。

    可是桥西那个组的三名战士,踪影未见。郭铁、林杨迎着一声爆响跑了上去,一看桥西的据点拔了,可是三名战士全牺牲了!这在连长、指导员和同志们的心上,又结了个仇恨的疙瘩。指导员领着同志们向三位烈士默哀以后,便号召大家说:“我们要永远记住为我们开辟前进道路而牺牲的三位好战友、好党员。我们要为他们报仇!”

    炸弹封锁一解除,九连战士们早就弓上弦刀出鞘了。连长说声“抢”!各排就按指定路线分头进入作业区,一场紧张艰险的抢修斗争又开始了。

    田师长、作战科长老黄和老工程师,正要随部队进入工地,参加作业,忽然,一匹枣红战马驮着一位朝鲜人民军参谋,飞奔而来。那位参谋老远就跳下马来,急匆匆地把一封信递给师长,原来是崔兴派来的联络参谋。田师长拆开那封信,警卫员小杨捻亮手电筒照着,只见上面写道:

    田师长:

    您好!

    据我中队获悉,近来敌机多从西海面敌舰起飞,皆为F-80、F-84和F-86型组成的大馄合编队,常有敌自称为“空中霸王”的B-29型重轰炸机参战。几次对空实战发现,敌每组成九架机队,一般编品字队形,F-80多编梯队,或中空投弹,或拼命压制我高炮火力,力争低空轰炸。敌在时间上,亦有所改变,经常持续轰炸到零点以后。

    据此敌情,我们将集中优势火力,封锁中空,努力破坏其投弹正常水平,尽量使其命中率降到最低限度,全力保卫零点。为更好地掩护抢修部队,我们首长已指示,必要时再投入一个小队。谨此,听候指示。

    朝鲜人民军防空联队高炮旅二中队崔兴田

    师长神采奕奕地读完崔兴的信,连连地赞道:“封锁中空,好!”便拔笔复道:

    崔兴同志:

    情况很重要,对我们抢修很有用处。

    的确,敌情已在改变。十天来轰炸情况表明,敌力图毁我零点,迫我放弃半通车夜和可能争取到的通车小时。但是,满浦铁路一九五二年的零点,是不能放弃的,必须全力争到手。敌我争夺“三江”的斗争,无名川是最后决定胜败的一仗。中朝部队密切协同作战是胜利的保证。感谢你们全力掩护九连。预祝你们对空作战取得更大胜利。谢谢同志们!

    田

    师长把复信交给那位人民军参谋,说:“你们中队长要是问起我们的情况,你告诉他,无名川的时间是一九五二年零点!”炮队参谋接过复信,敬礼告辞,纵马而去。

    郭铁听到有可能再增加一个高炮小队,加上他眼前的难题一个个地在解决,登时觉得浑身是劲。大冷的天,他竟然摇动着帽子搧风。田师长笑吟吟地望望这个热力蒸发、浑身是火的年轻指挥员,对作战科长老黄说“你看!郭铁一听到要给他加炮,翅膀更硬咧!”还没等郭铁说什么,田师长说声“走”,抬脚就直奔大桥去了。

    作战科长老黄劝说道:“首长!我看你回指挥所休息休息吧!几天几夜也没站脚了。我到工地看看再走。”

    郭铁也插道:“是呀!黑灯瞎火的,满现场的定时炸弹,太危险!……”

    “什么危险?这里又不是一步一颗炸弹。战士们在炸弹堆里干活,我连个边儿还没沾,就开小差?”田师长执拗地说着,越走越快。

    炸弹坑早己填平。战士们正在拉大绳打夯。田师长听到号子喊得不齐,便急走几步,老远高喊道:“喊号子的精神点,怎么破锣破鼓的,没个劲道?”说话就来到了工地上。战士们一见师首长来了,便冲着喊号子的人嘻嘻直笑。刘喜跟师长说:“他那个嗓子算是没治啦,天生来就没个韵调。比歌子班班都呱呱叫,唯独我们班是落后分子,就吃了他这嗓子的亏。文化教员累得满头大汗,也治不正他这个韵调。”

    “喊号子的是谁?”

    “我们班长!外号——”

    “我晓得他!外号叫铁牛的那个吴兴良。他力量头大,该让他拉大绳才是正理。”

    “他本不乐意喊号子,说是唱不上来。我们排长觉得他刚去排除炸弹,太累了,便给他挑了个轻活,本意是让他休息休息。他不去,大家伙偏选他,一顿巴掌把他拍上了枕木垛。”刘喜用手一指说:“首长你瞧,他站在那上头活象受罪。”

    田师长一眼望去,吴兴良正站在四号垛子边上,放声挥手地喊号子。“嘿!嘿!嘿!”就是一个韵调。有时候也插两句笑话:“俺唱不好呀,嘿!偏让俺唱呀,嘿!有劲使不上呀,嘿!真是活受罪呀,嘿!……”逗得大伙呱呱地笑。

    田师长把大衣脱下来,交给警卫员小杨,往手心里哈口热气,两掌对拍一下,便一把抓过刘喜手中的大绳,说:“小鬼,让我干一阵子。”刘喜哪肯放手,一个劲地劝说首长休息,可是大绳已被师长抓到手了。刘喜无奈只好让给首长。

    刘喜赶紧跑到吴兴良眼前低声说:“喂!班长!‘老长征’参加咱排劳动哩,你得喊慢点,别累着他!”

    老黄、老工程师也分头参加各班劳动去了。

    足有上百斤重的大夯,在首长和战士们的嘻笑声中,一起一落,咕咚咕咚地响。田师长用一只手狠劲地拉着大绳,和六班战士们一个节奏地劳动着。那支残废了的胳膊有劲使不上,只能在胸前蜷曲着,但也紧贴胸地衬着,艰难地为他助力,一抖一抖的,看着叫人心疼。可是他一点也没感觉到它有什么不便,似乎他正在使用两只手,而不是一只手。一旁小杨早就受不了啦。他把师长的大衣放在地上,抢上去帮师长拉。师长道:“怎么?人家都两只手,我三只半手干活?小杨乱弹琴!”说着把小杨挤了下去,说:“你找点别的活干嘛!光守着我还行?我又不是半拉劳动力。”小杨无可奈何地鼓鼓嘴退下来,赶紧去找郭连长了。

    “你们连首长们也不劝劝他,今黑夜回去又该睡不实咧。”小杨埋怨着对郭铁说。

    郭铁、作战科长老黄和林杨,都几次劝说师长停止劳动,尽快离开危险区。师长都没在意,还是坚持劳动着。

    师长这么一拉大绳,全现场都轰动了。“‘老长征’参加打夯来了!”战士们你传我我传他的登时满现场传了个遍。在炸弹成堆的无名川,当即产生了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战斗力量。那“咚咚咚”撼山动地的夯声,那“嚓嚓嚓”节奏急速的脚步声,那爽朗豪放的欢笑声,连成了一片。指战员们一种心情、一个意志地向着一九五二年第一个小时—零点前进。

    二排长王实贵耽心地想:“连长、指导员怎么敢把‘老长征’领到这儿来?”他眼望着这位身经百战,两鬓挂霜,曾经跟随毛主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陕北的老红军、一师之长,和他们一起在定时炸弹包围圈里满脸大汗地劳动着,觉得是既高兴又难受。他打算上前去劝劝师长,可又不知话从哪句说起。他只好告诉吴兴良说:“喊慢点!别把‘老长征’给累着。”

    “喊号子的可真是一头牛。喊快点嘛!”田师长在下面嫌慢了,催上了。

    战士们都没嫌慢。因为他们都明自,六班长是有意照顾首长的。吴兴良是嘴上笑心里想:“喊快点,俺怕累着你呀!”

    直到作战科长和老工程师再三地劝阻,师长才把大绳交给了刘喜,掏出手绢擦把脸上的汗,笑道:“看起来,我这个师长是赛不过战士的呀!论劳动我还得从头干起哩。仅这么十几分钟工夫,就洗了个澡。”这才穿起大衣,准备回指挥所。

    临离开工地时,师长跟战士们打招呼:“给排弹英雄提个意见,叫他喊快点,把对付定时炸弹的劲头拿出来嘛!……”

    师长还没离开几步远,吴兴良的大嗓门就放开了:“好哇!那俺就喊快点。东北大秧歌你们给俺扭起来呀!……”接着就“嘿,嘿,嘿”地唱上了,唱得虽说不好听,可很欢势。大夯咕咚咕咚地上下蹦跳着。

    师长玩笑地对几个干部说:“你们听,这铁牛不光是头猛牛,还是头好马哩!咴儿咴儿乱叫。……”

    郭铁说:“他这人,你就是压他一座大山,他还是扛着它乐。……”

    “这才叫战士!”师长说,“他们身前身后都是炸弹,可他们在炸弹堆里头笑。一个共产党员,在敌人面前就是要扬眉吐气哟!你们要把每一个战士,都培养成吴兴良型的。”

    林杨眼见田师长奔一道白灰线走去,赶忙拦阻说:“首长里咱们要从左面绕过去,那里是不准通行的!”

    “为什么?”师长问道。

    郭铁接过去说:“那里定时炸弹横躺竖卧的,我们已经把它划为禁区了。”

    “噢!那里是敌占区呀!你们是在打游击呀!”

    田师长仔细瞧了瞧洒在地面上的白灰线,就见它们弯弯曲曲包围了好大一片土地。除了长长的白灰线以外,左右还有许许多多的白圈圈,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现场上。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扛枕木的战士们,在指定的路线上飞快地穿行着。

    “呃!你们把打日本鬼子的游击战术用上咧!好办法!”田师长扫望着散布开去的白灰线,称赞着说。“要严格要求战士们,不准任何人越过禁线一步!要用命令规定下来。”

    “我们已经下了严格的命令。”郭铁说。

    “在炸弹堆里头作业,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哪!”林杨望了望穿行在炸弹区里的战士们说,“战士们叫定时炸弹包围啦!只能串着空扛枕木。”

    “可是他们能够反包围!”师长听得出林杨在耽心,说道:“打游击嘛!打游击就得串山沟走小路。”

    送走了师长、作战科长和老工程师以后,夯基础的作业就结束了。紧接着全连抢搭二十五公尺高“垛子梁”的斗争,火热地展开了。

    按预定计划,今夜要把五号垛子搭起十公尺。

    指导员掌握一、四排搭垛子,连长参加二、三排运枕木。二、三排是两个硬棒排,战士们体力壮、思想红。郭铁特意把这两个排摆进炸弹堆里去,当作两把尖刀使用。他紧紧鞋带,勒勒腰带,挽起袖头,刚要带上二排往炸弹最密的东北方向的枕木堆走去,二排长在他身后边言语上了:“连长!你是不放心我们这个排咋的?我看,你还是到三排去吧!三排那段路难走呵!三排长最近身子骨不大舒服,万一照顾不到——”

    郭铁一听,说:“好!可有一样,你可得把你们排几个楞头青给我管住!特别是六班,毛毛草草的,楞头楞脑的。要让炸弹给撂倒个把老虎,老班长呵,咱俩支委会上见!”

    “连长!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专门掌握六班就是,领着他们干。”

    郭铁瞧着这位一步两脚窝的老战友,撵上二排钻进炸弹堆里去了,这才调转方向,直奔大桥西三排去了。

    这真是一个风雷之夜,敌机八次临空,崔兴的高射炮火打红了天,迫使敌机只能在高空投弹,炸弹成堆地在目标以外爆炸。满空的照明弹,一批灭了,又一批摆开,彻夜通明,把无名川变成了不夜的战场,天上地下直打到天亮。九连只好七上八下,四进三出,活象是在进行一场巷战。

    整整一夜的苦战,十公尺的大垛子上去了。为了尽可能避免白日破坏,日出之前,郭铁早已指定两个排,把大桥和材料堆伪装好,这才收工回连。

    昨夜这第一个回合,算是九连赢了。敌人报废了几乎两千吨钢铁,九连除了舍出百八十斤汗水以外,毫毛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