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四

    第二个风雷之夜。目标二十公尺的攻坚战进入了高潮。

    高射炮阵地连续地射出红绿火球,远空敌机轰鸣,无名川空袭压力增加着。就象前锋部队就要接近敌人那一刹那一样,眼看两军就要展开一场白刃战。

    小北风,冰凉扎骨。部队化整为零地从四面八方往五号工地抢料。现场上一霎时只有风吹草动,肃静得怕人,也紧张得怕人。几十颗炸弹躺在现场上象是死睡的醉鬼,谁知道这些杀人的武器什么时候爆炸?指挥员的心情是沉重的。郭铁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忐忑不安。战士们在炸弹区中心作业,在炸弹群里来往穿行着。他们一行行一列列的,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快速而沉重的脚步,踏在雪地上,嚓、嚓、嚓,镇定而勇敢地前进着。但是,在郭铁看来,似乎有上千把雪亮的刺刀,有上百座暗堡,埋伏在大桥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对着九连。而战士们正处在刺刀尖上,火力点下。可是,他必须率领着连队,在这种艰险的处境里战斗,坚决地拿下一九五二年的“零点”。

    轰!轰!大桥左右定时弹场炸了,火光喷射,铁片纷飞。战士们象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作业队伍秩序井然,施工在快速进行着。

    吴兴良眼望着高炮阵地上空升起的红绿火球,一个劲儿地乐。他扛着三根枕木,拄着一根木棒,领着他们六班,沿着白灰线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大粒大粒的汗珠儿,一串串滚下脸,敲打着这块钢铁铺盖着的土地。郭铁一见便关切地说:“你那眼睛别老是往上翻,也瞧着点脚底下,别忘了你是在炸弹上走路。瞎扑腾一阵!”

    “没什么,连长!”吴兴良脚下留神,嘴上却不太在乎地说。“要是眼盯着定时炸弹,你就别迈步咧。不要紧,俺们班脚丫子上都有眼睛。你放心!”

    “你们班的几个楞头青,都是亲兄弟,跟你一模一样!”郭铁敲下吴兴良,再对王实贵说:“你得好好管住这个楞大王,隔三差五的就得给他几片阿斯匹林吃吃,麻痹得都发了高烧!”

    “不要紧!”王实贵正了正肩上的枕木,说:“我给党员们交代过了,要他们在群众中念八句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心上想着,脚下快着;炸弹一响,就地卧倒;通过封锁,寸步不乱。”

    吴兴良笑笑说:“连长!你不用老是盯着俺们六班。俺保证不伤一只老虎就是。”

    郭铁说:“我有点信不过你!你是头号楞头青!”

    吴兴良说:“俺人楞头青,心可不楞头青哩。再说这是啥时候!”

    郭铁略微放点心,扛着枕木抢行在头里。吴兴良在他身后向六班传话:“注意!拉开距离,通过封锁区!”接着咕咕噜噜地自语着:“嗐!没听说过打仗还得迈四方步,真新鲜!”郭铁再次提醒着说:“别瞎咧咧,注意影响。我不管你新鲜不新鲜,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一进入封锁区,吴兴良的两支长腿就带头甩开了。眼睛、耳朵和心都一齐用上了。他不断地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为的是使战士们的脚步按口令行动,速度随口令加快,又便于队伍保持一定距离,队形整齐;一旦遭遇伏兵,一声令下,就地卧倒,避免乱阵。这就是他的战术。封锁区里,六班的队伍,除了脚步随着班长口令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外,沉寂得让人感到格外紧张。

    果然遭遇到伏兵了。十几公尺地方,轰隆一声炸了一颗定时弹。吴兴良一声“卧倒!”六班战士踪影不见。烤人脸的弹皮呼啸着擦肩而过;钢铁碎片,冻土坷垃大小卵石,阵雨般地落下来。只听李文嗷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连长首先跳起来急向:“怎么啦?”李文从地上爬起来,手捂着后脑勺子猛揉,嘻嘻哈哈地嚷:“大土坷垃,削到我脑袋上了,凿了个大包!”战士们也嘻嘻好笑。吴兴良说:“你挺着点嘛!吼吼啥?把俺吓出一脑袋头发。”李文说:“活该那土坷垃不认人,没凿到你班长的脑袋上,算我倒楣!”吴兴良特意走到李文跟前,摸摸他的后脑勺,果然是鸡蛋大小的一个肉包。

    “保持队形,走!”吴兴良命令战士们。

    枕木又都上肩了,战士们的脚步又在这段随时都会爆炸的土地上响动起来。

    经过这场实惊以后,郭铁觉得六班战士们看着大意,实际小心;刚才那种整齐快速的避弹动作,就是六班高度机警的具体表现。他真的放心了。

    二十点一过,大规模的空中袭击开始了。敌机每十五到二十分钟一批,轮番轰炸。重磅炸弹,阵雨般的一批批迎头盖顶地压了下来,而且潮涨潮落的,一直延续到二十一点以后。在这一个小时左右,敌空袭次数之多,规模之大,开创其所谓“空中战争”实施“绞杀”战术以来的最高纪录。但由于朝鲜人民军高射炮部队坚持了“集中优势火力,封锁中空”的对空作战方针,敌机投弹命中率也开创了对目标破坏之最低纪录,迫使敌人不得不破例延长夜袭时间。

    九连在满天飞机满地炸弹的艰难条件下,几上几下,几进几出,和敌战术空军形成了尖锐的拉锯局面,展开了争夺时间的浴血战斗。

    这种反复进攻反复撤退的拉锯局面,大大地拖延了作业时间,破坏了预定计划。看来,最快也要抢到下三点,兴许才能把二十公尺抢到手。

    最后五公尺的枕木层,硬是抢不上去。郭铁恼火透了。他攀上垛子冲着正在测量标高的一排长急着问道:“还差多少?”回答是:“五公尺!”他火急火燎地说:“抢了大半夜,怎么老是五公尺?”

    一排长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心想:“你不五公尺怎么样?敌人拿炸弹往下轰你,尽待避啦!”

    郭铁千嘱咐万嘱咐道:“标高一够,你马上报告我!”

    他怎能不急?抢搭一座二十五公尺高的大垛子,要是在祖国,对他们连队来说,三下五除二,真是不当吃棵大葱。可是在朝鲜战场,在无名川大桥区,真比上刀山还难哪!再难也要拿下二十公尺!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今夜攻不下这个硬指标,明夜那关怎么闯?他坚信,连队会很快抢上去的,一定会拿下二十公尺。就因为有这样的战士,他在上级面前,没放过一回空炮,战士们回顶回地都给他作主。他们总是抢得快,抢得猛,经常是扯着敌机尾巴顶着炸弹烟儿战斗。郭铁看了看自己的战士,坚定了信念和决心:顶到底!一定要把二十公尺抢到手!

    又一批敌机在高射炮火网中翻斤斗,郭铁理也没理。派到现场来的那个作战参谋,似乎是专门为师长报信的。他的电话跟着师长在满浦线到处跑,十分钟一次,八分钟一次。一会儿接通秃鲁江,一会儿又接通熙川江,一会儿又接通了二十五公里。连队每遭一次空袭,他准要马上报告师长。并且几次传达师长的指示,要九连相机行事,不准硬顶。几次撤离工地,都是他的主张。搞得郭铁好不紧张呵!在郭铁看来这位参谋似乎不了解九连,似乎在怀疑九连根本攻不下这个硬指标。要不,他怎么不愿意把他们的决心报告给师长。他想:“你别扩大事实!我郭铁心里头有个数。”他哪里知道,田师长早已指示过那位参谋:“你把轰炸情况随时报告我,特别你要把郭铁的情绪报告我!”他不知道这正是田师长对无名川严重形势的关切。

    最后五公尺的标高,似乎是有意挑逗郭铁。问一遍是五公尺,再问一遍还是五公尺!真怪!难道这五公尺是铁打钢铸的?王实贵手指大垛子跟连长说:“你没看看它有多大?又宽又长又高,一色的枕木,论堆堆足足顶半拉桥身,实实惠惠,严丝合缝,一搭到顶。同志们脚踩着炸弹,一根根的往上扛,一根根的往上摆,一扛几千根,一摆几千根,敌人又不给你时间,它怎能上得去?难呐!”

    郭铁道:“老班长!你别一口一个难嘛!难字它咋写?我就不信……”话说半句就苦苦思索起来。

    王实贵蔫蔫地笑了,说:“你就不信!要是在和平年月,咱们连别说是搭个‘垛子梁’,就是搭个天梯,我看也费不了这大的牛劲。你算算:今黑夜哪是抢修?敌人它硬是不让你喘口气,尽待避咧!我看,还得另想办法。仗要硬打,也要巧打。……”

    郭铁正是在考虑巧打的问题。他有意开玩笑地抢着说:“我看把枕木立起来摆,摆一层就丈把高,你看那巧不巧?”

    王实贵明知连长是在跟他开玩笑。谁不知横摆竖摆一样高,横竖它不差半分毫。再说立摆枕木不散了架子?他接着说:“连长,你那是气话。……”

    郭铁道:“立摆枕木不行,我立摆圆木行不行?”

    王实贵笑道:“有门了,你咋跟我的战术一样?”

    郭铁立即追问道:“你是什么战术?”

    王实贵这才把他的“战术”拿出来了。两个人把心思往一块一对,一模一样。只是连长没二排长想得那么有根有梢罢了。

    郭铁快乐地说:“明天讨论讨论!准行!”

    王实贵建议道:“眼下有下三点了吧?连战两夜,同志们太累了。我看早点收兵,明夜再战吧!只要采用了新战术,不怕完不成!咱们把战术研究研究,明晚上跟它老美分个高低,比个上下。”

    王实贵扛起枕木上桥了。就听背后连长大喊:“孙立!吹号收工!”

    早饭后。排长们聚集在连部的小屋里,总结几天来的抢修情况。发言很热烈,独独二排长没吭声。

    昨夜王实贵就在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如何快速抢搭“垛子梁”。他觉得在没有钢梁的情况下,“垛子梁”就是好。可是使用那么多枕木,动用那么多的兵力,抢了那么久的时间,施工进度那么慢,一根根枕木跟敌人一秒秒地抢时间,急死人也真难死人呵!他一根根枕木地扛,也一步步走着地想。忽然,不知是什么使王实贵受到了启发,他心里见亮了。他围着大垛子走呵,看呵,想呵!进行着全面的比较和分析,然后又攀上垛子中层,拿出他那把工具尺,左约量右约量地琢磨了一番,这才下得垛子再思谋上几分钟,最后对着大垛子点了点头,把尺折起往口袋里一插,继续扛枕木去了。

    王实贵收工回连以后,盹也没打,关在他那小棚棚里头绘了一张草图,准备拿到工程会议上研究研究,看看可行不可行。

    这时,大家的心思、眼神都专注在“垛子梁”上了,兴冲冲地议论着。等会议讨论到枕木来源时,王实贵望望大家那个难劲,这才把他那张图顺怀里掏了出来,往大家面前一展,笑说:“是不是讨论讨论我的这张纸儿?看它能不能解决点问题!”

    连长和大家一瞧,只见那论方不到巴掌大小的废报纸上,横横竖竖地画着圆木形的东西,你连着我,我又连着你的,一时莫解。一排长急了,问道:“你是什么阵法?把人搞得胡胡涂涂的!”

    王实贵这才说出了他的主张,解释道:“我看,把‘垛子梁’改成一半枕木一半排架试试!几组排架一立,要少扛上千枕木,缩短一半抢修时间。”

    王实贵这个建议一提出来,排长们马上活跃起来,都说:“行行!这一招高!高!”一排长顺后脊梁骨给了二排长一拳头,玩笑道:“你这个老木匠,一肚子巧活呀。为啥上次你就不拿出这条妙计来?大家伙差不点急冒了眼珠子,大垛子干抢抢不上水平去让连长着急,你在旁边看笑话!”

    王实贵憨厚地笑道:“没有成堆炸弹,咋能逼出‘垛子梁’?我不是眼见连长急得两眼冒火,同志们困得闭上半拉眼皮扛枕木,也就琢磨不到排架上头去了。不吃点苦头,就得当一辈子懒汉呐!”

    郭铁和林杨一见大家都同意这个方案,便指定二排长负责,集中全连木工战士,立即动手突击要求黄昏前一定把大批排架拿出来。

    会议一散,郭铁抬手从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上,撕下了一页日历,捏成个纸球球团在手心里,久久地瞪视着日历牌上最后一页:一九五一年最后一天了!他心潮澎湃地在追忆着过去的一百个日日夜夜,展望着未来的无限前景。他仿佛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间的一切矛盾斗争,有形的无形的,有声的无声的,都在激烈地发生着变化,向着新的历史高度前进。郭铁把团在手里的纸球球抛在地上,喃喃地自语道:“最后一天了!就是最后一分钟,我也要跟这些害人虫们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