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七

    一九五一年最后一个黄昏,伴随着妙香山区清清脆脆的防空警报枪声,降临到无名川。

    落日余晖,染得西半天血红血红的,和这满天满地的战火,互相辉映着,通红透亮。敌我双方,在无名川这个小小据点,天上地下又展开了决战。

    傍晚,九连的战士、干部们,望着红光万点的夜空,夸耀着朝鲜人民军高射炮火的威力,痛痛快快地观赏着这样一场空前激烈的地对空的实战。崔兴的炮火封住了天,掩了星星,遮了月亮,打得敌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只好瞎扔一顿炸弹。

    就这样两军上下对峙着激战到二十点。敌空军终于败下阵去,向西海窜逃。除了一堆堆战火在场外燃烧着,无名川大桥区风平浪静的。

    “同志们!抢!”

    无名川第三个风雷之夜,九连争夺零点的攻坚战,就在郭连长这一声号令下展开了。眨眼之间,如同就地刮起一阵风暴,千军万马突驰猛进,向着时间的高度——一九五二年零点,廷冲上去。

    但是,敌人也在集中兵力向零点猛冲。一批批机队,一组组炸弹,一分分一秒秒地冲击着零点,粉碎着零点。

    钢铁九连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从敌人手中一分分一秒秒地争夺着零点,保卫着零点。

    敌第七批轰炸机队又到了。但是,它们刚一沾崔兴阵地的边,就被密集的高射炮弹,劈头盖脑地揍了个倒仰脖。前锋敌机赶紧带头往高钻,谁知道它们要钻到哪层天?忽然又一抿膀子,贼头朝地扎了下来,拼命地企图闯过中空封锁层,接近投弹水平,组织中空投弹。但是没有能够得逞,让高射炮弹打得它们翻了几翻,不得不又钻上天去。敌机就这么赌命地在半天空耍了一出猴儿戏,一颗炸弹也没撂下来。

    郭铁意识到,敌人出动这么庞大的机队,不可能和无名川善罢甘休。频繁地撤离工地,早已惹得他满肚子急火了;可是,他万万不能轻视这次空袭。他再一次把队伍撤出五号。进入坑道。队伍还没有全部撤离工地,半空中第一组炸弹就下来了。轰轰轰!登时满江满路满山坡子地喷火。第二组炸弹也下来了,大桥区也喷火了,但是还没沾大桥的边。有几颗定时炸弹被炸弹炸炸了,把现场折腾得乌烟瘴气的。郭铁顺坑道跑进掩蔽所,赶忙给崔兴摇电话,感谢朝鲜人民军同志们对九连的有力支援。

    两个中朝战友话还没说利索,外面的形势又显得紧张了,几架敌机呼啸着顺江北来,超低空飞行,直奔大桥。

    郭铁赶忙对崔兴喊了句:“老崔!敌人抢我的帽子来咯!你打高的,我打低的!”就扔下话筒,返回坑道,奔机枪工事跑去。

    敌人的意图很明显,它们冲不破高射炮火网,炸不了大桥,就企图杀伤我地面部队。当空哗啦摆开几十颗照明弹,跟着就是几架战斗机,从高空大回旋而下,顺江身几千公尺开外,窜到了九连的头上来。好凶的强盗!离目标还老远老远,就胆敢横队超低空向现场扑来,哗哗扫射,咚咚打炮,又摆出它们那老一套骄横的劲头来。

    “同志们!杀敌立功的时刻到了。”郭铁迎着敌机的怪叫声向部队发出预令:“准备!”

    雪亮的照明弹下,看敌机轮廓多么清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早已埋伏在工事和散兵坑里的机枪、步枪,眨眼间都子弹上膛,伸出了脖子指向南天了。

    战士们是多么渴望打敌机呀!一百天来,就是这些强盗们,曾经逼得他们把昼夜颠倒,拿黑夜当白天。为了不暴露大桥,战士们在现场作业,连大灯都不敢开。有的同志在美帝炸弹下牺牲了,有的负了伤。好不容易盼到报仇的时刻到了,他们怎能耐得住?连长一声喊“打!”九连战士按照连长早就指示过的“一排砍头,二排挖心,三、四排揍腚”的火力分工打响了。他们满怀的仇恨,一腔的怒火,立刻随着颗颗火红的子弹射向敌人。满现场上二百来支步枪,加上三挺轻机枪,咕咕咕!嘎嘎嘎!真象一锅滚开的水。山谷里爆豆般的脆响,压倒了敌机的怪叫声,敌机陷进弹海中了。天上高射炮响,地上机枪步枪叫,打得空气滚热。打得飞贼进,进不了,逃,逃不掉。正是:撤下天罗和地网,看你横行到几时!

    侧靠在工事胸墙上的二排,屏住呼吸都在等待排长的口令,耳听一排的排子枪响了,眼见敌机迎着二排枪口扑了过来。二排长王实贵就把他那杆日造“三八大盖”的扳机扣响了。“打!”二排的枪跟着王实贵的枪声口令声,一齐怒吼起来。二排战士们的枪一响,一架敌机就喷着一股浓烟烈火,波浪式地拼命往天上钻,跟着一个斤斗翻了下来,坠落在北山里。立刻一声巨响,喷起大火。郭铁乐得悄不自禁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人民战争万岁!”随着,满现场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二排都在异口同声地嚷嚷:“排长打的!排长打的!”刘喜叫得最响,因为他看得最切。王实贵跟战士们说道:“别嘈儿八火的啦!那哪是我打的?咱们二排火力一集中,那家伙肚子上中了四十几发。我瞧得可准咧!”刘喜纠正着说:“那没错,你的枪一响,那家伙肚子就冒火咧!”王实贵把刘喜按在工事胸墙上,低声说:“没准是一排打的,人家是第一道火线,正好飞到咱们头顶!冒的烟。”刘喜还要争辩,王实贵拿手把他的嘴一捂,笑笑说,“不能算这笔账。这是全连二百支枪打的!眼睛盯住敌人,有账咱们跟它们算。”

    另外两架敌机,又回旋着鱼贯飞过来了。这回战士们情绪更高了,斗志更旺了,信心更足了。无名川现场又是一阵集中的点射声。两架美国喷气战斗机,挣扎在这小小步枪的海洋上,显得多么的无能!眼见得一只只都要翻船了。

    心里憋足了劲的刘喜,练习打飞机差不多年把时间了。他一直是魂思梦想着打飞机。眼前飞过一只孤雁,一只麻雀,一只蝴蝶,一只蜻蜓,他都要拿枪瞄瞄。正是由于这种心情,上次才虚放了一枪。这会儿他再不能随便开火了。他把心里那股劲,运到枪膛的子弹上了,把仇恨的视线射到敌机的肚子上了。他终于瞄准目标,扣响了扳机。

    又一架敌机被打伤了。战士们一致说是刘喜揍上的。因为大家都眼见刘喜追着打中了敌机的尾巴。刘喜心头乐,嘴上说啥也没认这个账,一口咬定是三排打的。三排说:“飞机还没到我们的射击线,枪还没响,给我们贴不上这份功劳呵!”刘喜说:“那我就不知道啦,横竖不是我揍上的。”王实贵眼睛瞟着刘喜,琢磨着刘喜成熟了,该是培养这小战士入党的时候了。

    战士们手指着那架身负重伤的敌机,眼见它那没魂儿的样子,悠悠荡荡,上上下下地挣扎着逃命的狼狈相,那个笑呵,骂呵!恨不能再给它补上几顺子弹,让它飞不上天,回不了家。

    空中的敌机被迫着高空投弹了。成堆炸弹呼啸着落下来,在目标以外爆炸。跟着两架敌机疯狂地扎了下来,眼睁睁穿过高炮火力网,破空而下。人们正在准备再次开火射击,谁料到两个强盗早已被高射炮弹打得浑身浓烟烈火,象一对难兄难弟,发着哀鸣,双双对对朝着大山壁上撞去,立刻粉身碎骨,见他们的上帝去了。

    一场激烈的地对空战斗,整整进行了二十几分钟,终于在一片胜利欢呼声中结束了。敌人空军损兵折将,不得不灰溜溜地败下阵去。中朝战士保住了大桥,打落打伤了敌机,自己却无一伤亡,真是胜利空前,叫人喜出望外。

    郭铁正准备把战况报告给师长,可是抬腕瞧瞧手表,他的心头有点凉了。凶恶的敌人是被打败了,但是垛子没有上去,还停在二十公尺水平。这难道是可以当作胜利消息,向上级报告的吗?

    郭铁马上召集班排长,提醒他们,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要快速把垛子抢上去。

    班排长刚刚领到命令,正要把部队分头带进作业区,第八批轰炸机队又到了。自然又是一场地对空的恶战。虽然再次把敌机打退了,可是二三十分钟的时间又在炮火声中被粉碎了。部队总算上去了,郭铁决心不再撤下来,要顶着炸弹抢!可是那位参谋招呼上了:“郭连长!师长从秃鲁江来电话,要你亲自去接!”

    郭铁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顺手把工具尺一折,装进衣袋里,急匆匆地跑向掩蔽所。这才顺便把打落打伤敌机各一架的战果报告了师长。

    “我早知道啦!你跟我封锁消息,你那里有我的耳朵,你封锁得了?”师长夸奖着说,“你们打得很好!要向战士们传达师党委的祝贺。我们正准备再给九连评功。今后就要发挥步枪的威力,抓到打的机会就打。……”

    郭铁听到说要给九连评功,耳朵脖子脸都红了;他好象预感到问题更严重了,赶紧接过去说:“可是,我们抢得不好!三个多小时净是跑飞机了。到眼下还有……”

    “还有五公尺没抢上去,是不是?……”

    师长的笑声顺电话线传来。郭铁明知是参谋透的信儿,只好不顾首长的耽心,如实地报告。

    敌人第九次空袭又开始了。天上地下轰鸣着,震得掩蔽所顶盖上哗哗落土。郭铁一面和师长讲话,一面盯着在通红的火网里乱了阵脚的敌机。觉得崔兴的炮打得太好了;他相信敌人炸不了大桥,便情不自禁地在电话里插了一句:“首长,崔兴的炮可真厉害呀!……”

    “又有空袭?”师长问道。

    “空袭是空袭了。可是问题不大,……”

    “你那里没炸?我听到的不是炸弹声?……”

    “炸是炸哩!崔兴的炮打得好,不要紧。我们不准备再跟敌人拉锯啦,……”

    “不!就是要跟它拉锯!郭铁,你马上给我放下电话,立刻下令:撤!”

    显然师长已了解到,郭铁为了争夺零点,不惜任何代价,急切要求决战。田师长面对这个一向在工程上提前而没有落后过的连长,这样一个在执行上级命令时,一贯坚定负责的连长,虽然不同意他的作法,但并没有批评他。

    郭铁是耳朵接受命令,眼睛瞧着腕上飞跑的秒针,心思早巳飞上垛子顶,在水平线下面蹦跳着。师长严肃而关切的声音,秒针细碎而清脆的响动,现场上阵阵炸弹的轰鸣,交织在他的听觉感官上,如同有三把大火烧着他的心。但是,他必须执行命令。郭铁跑出去一看,一排长和那位参谋,正在组织部队有秩序地迅速撤离工地。他这才返回掩蔽所,抓起耳机子把情况报告了师长。

    师长告诉他说,抢修指挥局非常关切无名川今夜的抢修。因为敌人把赌注下在第一江和第二江,所以北线除秃鲁江桥外,各大桥都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这是敌人在战术上的又一个错误。眼下第一江桥即刻竣工了,如果无名川打不烂,那么就要突过秃鲁江的一百列重车,就可按时通过第二江无名川,开出满浦铁路。否则,天一放明,北线洞外列车就将全部暴露在敌机膀子底下,必不可免地要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这样,满浦全线指战员就很难向朝鲜人民交代,向祖国交代,向前线中朝兄弟部队交代。就是说,绝对不能由于抢修部队的过失,给前线造成任何被动局面。必须保证他们前进,火车轮子一定要跟上前线战士们的两条腿。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压力是大的。

    田师长继续给郭铁分析当前无名川的形势,指出争夺零点的有利因素。田师长说,他已从参谋口中了解到,九连作业进度很快。特别是采用了“排架垛子梁”办法,减掉了起、架钢梁的复杂程序,节省了大量的材料、人力和时间。从眼前进度上看,九连已为争夺零点创造了比较可靠的条件。同时,根据敌空军夜战规律判断,今夜虽有可能延长空袭时间,但一般也不大可能超过零点。为保存自己,战胜敌人,田师长觉得不宜在敌机空袭频繁、打击实力集中的情况下,强行争取提前竣工。应当是一方面使抢修部队避开敌人锐气,使大桥保持半竣工状态,迷惑敌人,一方面,加强对空火力,千方百计破坏敌投弹命中率,把敌人拖垮。一当敌空军撤出无名川,再把队伍往桥上拉,即便有可能误些时间但绝对有把握把一百列重车突过去。否则,将会把部队拖得疲劳不堪,而且有可能遭到重大伤亡。

    田师长最后郑重地说:“一定要和敌人在无名川实行拉锯战术,设法把敌人拖垮。”

    策略是定了,但郭铁的紧张还没有消逝。他是满脑子的“零点”;他想的是只要敌人炸不了桥,无名川的零点一定要拿到手按兵不动,对郭铁来说,那简直是在他的心火上浇油,反倒使他更紧张起来。可是,他得从战局上考虑,得服从命令,一定要把部队按住,不准许部队轻举妄动。

    敌人一次次地空袭,时间一秒秒地稍逝。越是接近零点,敌空袭越勤,甚至于不给部队集结时间。事实证明,师长的判断完全是正确的。但是,九连的零点却在炸弹声浪里一分一秒地被粉碎着。照明弹摆满大桥上空,无名川象是亮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