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十二

    枕木垛快要接近水平线了,郭铁把一排长替下来吩咐道:“带上你们排,把一组组钢轨都抬上南北桥面,准备好!”一排长把队伍拉到桥西,动手干了起来。这里把强攻制高点的任务完全交给二排了。

    困难也总是在最后几分钟出现,这好象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性。夜深了,气温急速地下降到零下四十度。曲曲弯弯的跳板,一节比一节更高了,更陡了,更滑了。抬眼一望,险得让人头发根子发炸。灯光一照,冰封雪迷的跳板面,琉明镜亮。战士们的靴子底上,只只冻结上冰疙瘩,打上“钉脚”,走一步扭八扭,滑滑溜溜。他们有劲使不上,硬是在那仅有五十公分宽窄、二十几公尺高低的跳板上扭秧歌。他们拿出最大的细心,最大的力量,最大的意志,走在这艰险曲折的路上,艰难地一步步地向高峰前进,向零点前进,向胜利前进。零点就在他们的眼前,胜利在向他们招手。面他们站不稳脚,迈不动步。刚刚爬上头一节跳板,就有多少根枕木从战士的肩上翻下去;有多少名倔强的战士,一个个地从跳板上滑倒下来,跌在地上。可是战士们是不屈的,他们眼望垛顶,胸怀世界,脚在一寸寸地运动着。可是这样的行动是多么迟缓呵!而时间却在一秒秒地急速地从他们的眼前骄矜地飞逝过去,有意逗惹着恼怒了的英雄们。困难呵!照这样下去,就是最后一根枕木了,也可能被这无声的“炸弹”把零点粉碎。

    代理二排长吴兴良带头抢上去三次,都照样滑了回来。他在想:“要是拿绳子一根根地往上吊,准行!”可是他反问自己道:“吊上去一根枕木,连绑带拉,少说得一分钟一根,三百根枕木得三百分钟,距零点不到六十分钟了,这怎么可以?”吴兴良眉头一皱,发出了命令:“二排!把靴子扒掉!上!”

    好个二排!说声“扒”,几十双大头靴子噗噗噗地甩了一地。一色的老布袜子,蒸腾着汗气踏在冰雪上了。战士们个个抄起枕木,有一根的,有两根的。吴兴良一扛三根,掂上肩头,抢行在全排头里,跑上跳板。战士们跟在后头,一溜一行飞快地上去了,又飞快地下来了。好快!可是,在这低温天气里,冰雪的地面上,上下不出十趟,二排的袜子底儿上又结满了冰碴,棒棒老硬;脚丫子在袜子里头打滚,里外闹不团结。最后百十几根枕木,硬是上不去了。摆枕木的战士们在垛顶上嘈着要料,扛枕木的战士们在跳板底头急成个疙瘩,议论纷纷。

    忽听垛子顶上一声喊:“同志们!上呀!就是天梯也得上!”

    人们抬脸往上一望,原来是连长从天而降。郭铁眼见战士们难住了,觉得该是连长带头冲锋的时刻了。一思念间,他就一个箭步从垛顶蹦上跳板。就见他刷刷地一节节跳板往下滑着,象是从冰山上飞滑下来的运动健将,眨眼工夫就挺立在战士当中了。二话没说,动手就地搬起一根大枕木,一哈腰晃上肩去,对着二排喊道:“同志们!跟我上!”说话就噌噌噌地抢上了跳板。眼见得连长抢到跳板中层更陡的角度时,人就双膝跪了下来,把肩头的枕木半立着斜放在脊背上,两手倒背抱住枕木,略稳一下身子,把两个膝盖当双脚使唤,一步步地向着垛顶捣上去。

    战士们被连长的这种行动惊呆了。在战斗如此紧张艰险的时刻,连长给他们开辟了一条冲向胜利的道路。不论这条路有多艰难,有多危险,他们一定要跟上去!代理二排长吴兴良对着二排战士把手一挥,说声:“跟上!”便学着连长的样子把二排带上,在后面追赶着连长。这对于人不歇肩脚不停步抢了大半夜、光着袜底走了半个多小时冰路的二排战士们来说,该是多艰难呵,可是没人说一声累,叫一声苦,皱一下眉,停一下脚。溜光精窄的跳板,被二排压得忽闪忽闪乱颤,嘎吱嘎吱山响。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摔下去。战士们细心地行进着。除了跳板响动,垛子上下鸦雀无声。仿佛天不刮风,人也不端气了。如果你能够细耳留神,或可听到寒风从战士们的脸上吹洒着滚热的汗珠,结成冰粒儿,坠在板面上,落在地面上,捧成八瓣儿,发着清脆的音响。这是战斗的旋律,劳动的乐章。雪亮的灯光,映照着战士们的面孔,勾画出那一张张英雄的脸谱,一尊尊高大的形象。人们仿佛可以看到他们的热血在沸腾,红心在跳动。有谁能够在战士们的脸上找到一丝愁苦?有谁能够说由于他们在旧社会受尽了地主、资本家的盘剥,历尽了人世的苦难,因而养成了一种常人所不能有的吃苦习惯呢?不!这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革命战士的个性,共产党员的党性!

    行进在最前头的连长郭铁,他的心情够多舒畅。他们九连在什么时候被困难吓倒过!他的战友们在什么地点停止过脚步!现在他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率领着他们连队走上这条艰险道路的!零点就在他的手心里了,胜利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和他们连队眼望着迎风站在垛顶上的田师长,一个心眼地向着师党委指示的时间——零点挺进。

    田师长原本在垛子上头跟抢搭枕木垛的战士们一起摆枕木,正在给他们讲说什么,谁知就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场特殊的战斗。他站在顶上深思着,眼巴巴地望着郭铁把九连战士们带上来了,真是心潮澎湃,无限感慨。但他外表非常平静,就象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战斗。这情景使他回忆起当年红军长征时期走过的艰难道路。那年月就是这样,爬呀,爬呀,爬不到顶的雪山!走呵,走呵,走不到头的草地呵!行进在他眼前的战士们,又多么地象那些红军战士们。师长在垛子顶上,一个个地笑迎着向他眼前扑上来的同志们。郭铁一接近垛顶,田师长就赶忙伸出手来,拉住他的一只腕子帮他一把劲,上了垛子,并关切地嘱咐道:“慌不得!要稳到底。”再抬眼望望一溜一行的战士们,个个象连长那样往上猛冲。带头的那个,一眼就认出是吴兴良。师长半玩笑半关切地喊道:“我说铁牛呀!你这不是跑平道,这叫上天梯嘛!你慢着点嘛!”说话间,吴兴良早已抢到师长眼前了。还没等师长伸手去拉,他就一大步迈上了垛顶,大气没见出,冲着首长嘿嘿儿一乐,红脸低头走到垛心,一耸肩就抖落枕木,甩脸跟连长说:“连长!你先喘口气,俺下去了!”只见汗光一闪,人就不见踪影了。田师长追寻着吴兴良的背影,说:“名不虚传,果然是一头牛哟!”郭铁一听师长夸奖他们连的故士,便扬起脸道:“耍个三、两根子枕木,他不在乎。他常吹呼:要是到火头上,就是那几百磅的大炸弹也敢上肩。”师长好一阵大笑,眉飞色舞地说:“唔!我看他能!我看他能!”

    刘喜可不行了。为了练得一身本领,他跟班长比了大半夜了。累得他身子左右摇晃,汗水洗了他的脸,也洗了他的军装,浑身的劲使不到腰眼上了。心里恨自己,“刘喜呀!凭怎么你也得冲上垛子顶嘛!”师长一见刘喜,就指着他向郭铁说:“你瞧!那小鬼可吃不消咧!”郭铁三步两步地迎上跳板,说声:“给我!”动手就抢。刘喜不干,他为什么要连长来接替?他要坚持扛上去!连长比他高一头,一哈腰就把他扛的枕木换上肩去。在这么险的跳板上,刘喜怎敢强争,只好撒手。他咕嘟着个嘴,跟在连长身后,空手空脚的好没意思。只听他磨磨叽叽地在嘀咕:“连长!你咋偏看我不行?我怎么就扛不上去?……”郭铁理也没理他。

    刘喜刚到顶边上,田师长就一把把他拉上去了,并且替他拍打拍打背上的土。不料拍了一手的泥,便说:“唔!看你背上的汗水都和了泥喽!”师长发现刘喜有不满情绪,问道:“怎的?你在生谁的气?”刘喜咕哝着说:“一根枕木都不让扛到顶,硬往下抢!连长偏偏看我不行,……”田师长哈哈大笑,说:“唔!为的是这个呀!怪不得小嘴噘得象根拴马桩儿。不要气嘛!他说你不行,我看你行嘛!”其实,问题不在这根枕木上。刘喜早就憋上一股劲了:“赶上班长,再写入党申请书。”这些天来,他就暗中比上了,在吃苦方面,不怕死方面,早把班长当个样子了。连长把枕木放在垛子那头,回头对刘喜说:“你在上头摆枕木。”刘喜争辩说:“我们班都在下头,就我在上头?下面枕木扛不上来,……”连长挥挥手说:“去去!别蘑菇!”

    刘喜被留在垛子上头很不甘心。他偷偷地溜下去了。抱起一根枕木就觉着力不从心了。他抬眼望望陡峭的跳板,心想:“这是在战场上。一个战士既然安上了刺刀,就要一杀到底!”刘喜把脚一跺,又扛起那根枕木。

    田师长问郭铁:“下面还有多少枕木?”郭铁把尺子狠狠攥在手里,眼盯着下面,声音有点沙哑地答道:”最后几根了!最后几个战士扛完就完了!”

    田师长瞟瞟郭铁心想:碉堡攻下来了,郭铁把心思放在战士身上了,这是自然的。师长笑问道:“怎么?你心疼战士了,是不是?战士们不正是按照你的方式攻上来的吗?”郭铁不自然地笑了。“是呀!这是以特殊的方式指挥着一场特殊的战斗呵!好仗我打过上百,把头发都打白了。什么场面我没见过?就是这样的打法,也还是第一次见哩!”师长意味深长地提醒道:“郭铁呀!指挥员的决心,代表着全体革命战士的意志。你要让你的感情变成全体战斗员的决心!一面下决心,一面受着别的东西的干扰,这不好哩!在战场上,在战士们面前,你的决心必须使他们产生坚定的信念,发挥巨大的力量,不能给他们别的什么东西!在战场上你们连是一把尖刀,你们的战士是一群虎将,在无名川这个要塞据点,打败了美国空军,你们受到了很大的锻炼呀!这是九连二百个决心的结果。可是,郭铁呀!斗争并没有结束呵,你们还要准备再干一百天咧!”

    听了师长的话郭铁浑身轻快起来,觉得一百个日日夜夜的压力,对九连来说是没多大分量的。他对师长表示道:“首长你放心吧!无名川这个据点,你就交给我们九连吧!再干上一千天我们也顶到底就是。”

    垛干标高一够,二排一撤,一排就从桥面上把一组组钢轨抬了过来。郭铁站在垛子边上朝三、四排喊道:“三、四排你们听着,小心钢轨砸了脑袋!”三、四排早有人回应上了:“连长!你就抬钢轨过来吧!我们是铜头铁臂钢铸的腰,三山五岳一肩挑!”话一落音,垛子面就平平整整地摆好了。郭铁指名让三排长领上几名老战士检查垛子质量;检查时将情况记下,马上向他报告。

    质量没丁点问题了。郭铁在垛顶上连声嚷着:“一排,钢轨!”吴兴良早已领上二排跟在一排后头参加战斗了。三、四排也上来十几名钉道手。一时号子声起了:

    组呀,梁哟,嘿!

    通呀,车哟,嘿!

    “垛子梁”哎,真出奇哟,嘿!

    拿步枪哎,打敌机哟嘿!

    定时弹哎,西瓜皮哟,嘿!

    …………

    战士们把欢乐编入了劳动号子,把可以表达胜利感情的词儿都用上了。一组组钢轨摆在了垛子面上,登时把两座桥墩接了起来。不消多少时刻,枕木往轨组上一摆,接着大钢轨叮叮当当地南北串了过来,对上了头,接上了缝。

    “二排!抄家伙!”郭铁的欢笑越发地控制不住了,也顾不得首长在场,乐得满桥地嚷嚷:“七牛也好,八虎也好,最后几分钟,该瞧你们的咧!”

    二排刷拉一声在桥面上一字摆开:钉道、上夹板、拧螺丝,热火般地展开了。登时锤棍叮当,金光乱进。

    田师长和郭铁对了对表:二十三点五十分。

    “我的天!多悬乎呀!”郭铁转脸对几个排长挤挤眼。

    “悬乎什么?火车还没到嘛!”田师长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的时间够用嘛,我们的战士什么时候误点过!”

    无名川一通,田师长把满浦线的时间全抓到手了,便指示郭铁说:“通知新兴洞车站放车!”然后向战士们、干部们祝贺了新年,驱车回指挥所了。

    部队也转移到山根背风地脚待命。在部队集结的地方,升起一堆堆的篝火。战士们围火取暖,烤靴袜,说笑。郭铁一把夺过刘喜腰间的水壶,瞧了一眼卢卿,欢快地说:“管它细菌粗菌,灌它一壶再说!”嘣的一声拔开盖子,对上壶嘴干喝不见水。原来水壶早已冻得绝底了。他拿到李成孝野灶火上一烤,才咕咕地喝了个够。水,顺连长的下颏往下淌。这时李成孝一边烧水一边骂:“这穷风刮了大半夜,还没个消停!连一锅水都不让你烧开。你没见人们都渴得冒了烟?你刮!你刮到天亮我烧到天亮,你刮一辈子我烧一辈子!……”战士们一听,都哈哈大笑。

    卢卿忙着到处嚷嚷:“起来,运动运动!起来,运动运动!”吴兴良跟她开玩笑说:“你没见俺们都运动大半夜了?什么动作都比试过了,还不该歇歇脚?”卢卿正愁没典型可抓,便得理不让人了:“你当排长的还带头睡觉?你当排长的……”人们又是一阵笑。

    在九连战士们的欢笑声中,定时炸弹零星地爆炸着,但大桥巍然不动。

    李成孝正在领上几名炊事员,野灶架烈火,大锅烧开水,忙个不停。李文眼见一顺几副大挑筐,个个捂个溜严,风丝不透的,便觉今夜饭食不一般。他也没看看李成孝是个啥脸色,便凑上去间道:“班长!今黑夜的伙食该不一般吧?”李成孝头也没抬,待捅旺了灶火,把烧火棍子往旁边一扔,道:“照旧馍馍,稀饭,‘苦里红’,咸盐拌,西北风,大雪片。爱吃就吃,不吃就算!”李文没吱声,话让一排长接过去了:”你老李昨总是那套老规法?过新年咧嘛,也该改善改善嘛!……”老李看他是排长,只咳一声,自问自答着:“什么新年?咱们老祖先就不讲这历法。也不知是哪国兴起的一年过两年。照这样过下去,谁人不活个二、三百岁!这账可咋个算法?”

    战士们一听老李自跟自地唠鬼嗑,本就捂不住笑了,再听他那一嘴歪理,早就哄哄地笑上了。

    大家正在说笑,李成孝把大锅盖一揭,说声“下!”炊事员们跟着抬上几筐冻饺子,扑拉扑拉地往滚开的水里倒。一排长把嘴一捂,啧的一声闷笑,故意逗惹道:“真不简单哩,饺子会餐咧!”李成孝把大旅筒往锅沿上一磕打,洋洋得意地说:“不会餐咋的?世上只许他杜鲁门摆酒宴,不兴咱九连吃饺子?他在华盛顿过年,咱在无名川过年,他喝他的败兴酒,咱吃咱的胜利饭!两种心情,两个滋味!……”一霎时,头锅饺子熟了。李成孝指着名喊:“一排!”接着是二、三、四排轮锅领取。四大锅饺子四个排,外煮半锅给连部,热气腾腾的,把人们吃得好暖和呵!好欢乐呵!

    李成孝工作一闲,便端着小烟袋杆儿摇起步子到处嚷嚷:“我说,你们别光顾上吃得满嘴流油中不中?未曾往肚咽先想想祖国这米面油盐,再想想前线那坦克炮弹。胡里胡涂地吃还中?……”老李嘴上说话,眼睛早就朝桥北头洒觅上了。心想:“这帮子司机们今日个咋没个紧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