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鸥的翅膀为什么是白的?

    斗争陈占鳌取得胜利之后,开头几天,人们都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可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心就慢慢凉下去了,各种各样的担心、猜测都出来了。表面上看去,家家户户都很平静,暗地里却是议论纷纷,惶恐不安。

    “陈占鳌怎么这么好制服?难道他会轻易地算了?”

    “俗话说‘众怒难犯’嘛。大伙齐了心,他也怕呵,水银秤害了我们几辈子,他占不着理,不服也得服呵。”

    “你当他会和你讲理?陈占鳌狠毒是有名的,他答应条件,不过是应付大家出海罢了,以后还不知用什么法子治我们哩!”

    “是呵是呵,我们就看看他的下一回吧!”

    …………

    渔船出海之后,接连不断地下起雨来,一天到晚淅淅沥沥,下得叫人心烦,屋子里又阴又湿,一天到晚都象黄昏;外面到处是泥泞,随处都可以听到叫人担心、泄气的议论。我躲在家里懒怠出门,阿妈坐在床上给我补衣服,我坐在当门织鱼网,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夜深了,一盏油灯不明不暗地照耀着这昏暗的小屋,好象黑暗太重了,灯光也穿不透它。我一连织错了五个网扣,心里又烦又闷。为什么?是心里挂念着出海的人呵。我说:“阿妈,我要早些睡了!”

    “睡吧!”阿妈挪动了一下身子,把一半床让了出来。

    我钻进被窝,可是翻来复去睡不着。德顺爷爷和刘大伯的那次谈话,老在我的心头缠绕着。

    阿妈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哼着她做姑娘时唱过的渔歌,多么凄凉悲伤的渔歌呵。听了叫人难受。

    我说:“阿妈,你讲点什么给我听吧。”

    “天不早啦,还不睡?你不是要早睡吗?”

    “心里烦,睡不着。”

    阿妈想了一下说:“你知道海鸥的翅膀为什么是白的吗?”

    “白的就是白的呗,还为什么?”

    阿妈说:“这里面有道理呢,我就给你讲讲海鸥的翅膀为什么是白的吧。”

    于是阿妈就开始了她的悲惨的故事。她说:

    “从前,有一个很穷的渔家姑娘,名字就叫渔姑,模样儿长得很俊,心儿很灵,手也勤快,就是性子刚强了些。她织网织得比谁都快,唱渔歌唱得比谁都好听。她有一个没成亲的丈夫,是个年轻的打鱼人,名字叫渔郎。”

    “当地有一个大渔霸,早就看中了渔姑,夜思梦想要娶她当小老婆。有一天趁渔郎出海的时候,他就派他的大管家来引诱渔姑说:‘只要你如了老爷的心愿,你就成了有福之人,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金银财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渔姑织着网,连头也不抬,看也不看狗管家一眼,就唱了一段渔歌回答他:

    渔霸家里,

    绸缎满箱金满柜,

    点点滴滴,

    沾满穷人血和泪。

    渔霸生来心肝黑,

    凶似虎狼恶如鬼。”

    “大管家听了,回府向渔霸一回禀,把渔霸气了个头发昏,就派狗腿子们抢走了渔姑的网、衣裙、家具,然后把她从家里赶了出采,在门上贴了两条大封条。渔姑无家可归,就坐在海边上等她的渔郎回来,一边等一边唱:

    渔霸抢走了我的网,

    抢走了我的衣和裙,

    抢走了东西夺走了屋,

    渔家苦难海样深。”

    “渔郎从海上回来了,打回来满船鲜鱼。渔姑对渔郎说:‘我们成亲吧,省得渔霸再来纠缠。’渔郎说:好,我把这船鲜鱼卖了,结亲的花费也就有了。’……”

    “他们结亲的晚上,可真是热闹呵,全村的人都来吃喜酒。就在这时,人群一阵慌乱,渔霸带着人打进来了,把新郎新娘都绑了起来。渔霸吩咐:把渔郎抬到海边上,把渔姑抬到他家里。渔郎知道渔霸要夺走渔姑,非把他害死不可,就大声对渔姑喊道:‘渔姑!别忘了给我报仇呵!’”

    “果然,渔霸把渔郎的手脚捆了起来,腰里坠上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丢到大海里去了。”

    “渔霸把渔姑关在他的厢房里,千方百计逼她和自己成亲,渔姑至死不肯,饭不吃水不喝,不住口地骂他。渔霸又气又急,还是没有办法;便叫他几个油嘴滑舌的姐妹来劝说,一连劝了三天三夜,还是劝不动渔姑,把渔姑劝烦了,就唱了段渔歌:

    任你们说得天花坠,

    任你们嚼烂舌根磨破唇;

    穷人生来骨头硬,

    刀砍火烧我不变心!”

    “她们一听,猜想渔姑还在盼望着渔郎,就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那渔郎早就丢在海里喂了鱼啦!你还指望什么?倒不如答应了老爷,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吃穿二字嘛。’“渔姑听说渔郎死了,就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又是放声大哭。……”

    “真可怜!”我伤心地叹了口气。

    “可怜的还在后边哩。”阿妈继续说,“渔霸的姐妹们还来逼她说:‘人死了,哭有什么用?你不答应老爷,不会有你的好日子过……’”

    “渔姑说:‘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们一见渔姑松了口,高兴地说:‘莫说一件,就是十件也都依你……’”

    我忍不住气愤地说:“这个渔姑变心了,软骨头!”

    “你听我说嘛,别乱插嘴……”阿妈继续说:“渔姑提的这一件事,就是要一丈白绫,要一把剪刀。这就叫她们为难了。因为渔霸怕渔姑想不开寻了短见,早就吩咐,凡是刀子剪子能伤人的铁器一律不准带进渔姑的房里。她们就问渔姑:‘你要剪刀做什么用?’”

    “渔姑说:‘我要给渔郎穿孝,没有剪刀怎么能做孝衣呵!……’”

    我恼怒了,忿忿地说:“假若换了我呵,我就不用剪刀做孝衣,我要用剪刀扎死那个臭渔霸!”

    “你真是个急丫头,你等我说完嘛,……”阿妈数落我说。

    我已经对这个故事失去了兴趣,不高兴地说:“好,你说吧。”

    阿妈继续说:“渔霸的姐妹们和渔霸商量了半天,总算答应了。渔姑穿上孝的第三天,渔霸等不及了,又让他姐妹来问,到底什么时候成亲。

    “渔姑咬咬牙说:‘等到大海干了的时候,等到石头烂了的时候,等到我把你们那老鬼宰了的时候!……’”

    “好呵,这才象话!”本来我已经听得不耐烦,真想睡了,这时精神头又来了。只听阿妈继续说:

    “渔霸一听,就火冒三丈,打算强逼成亲。到了夜里,他喝得醉醺醺的,踉踉跄跄地闯到渔姑房里来了!……”

    “渔姑早就准备了这一着。不等渔霸来到她床边,就从枕头下摸出剪刀,冲向渔霸,朝他的喉咙窝子扎去。渔霸忙用手往上一挡,渔姑的剪刀往上一滑,就扎进了渔霸的右眼,痛得他惨叫一声,忙捂着眼逃了出去。……”

    “渔姑呢?”我急急地问,这时我已十分喜欢渔姑了。

    阿妈叹了口气说:“你想,渔霸家都是深宅大院,渔姑哪能逃得出去?成了独眼龙的渔霸,恨得把牙都要咬碎了,立即让人把渔姑捆起来,放在花园舶亭子里,周围堆上柴草,放火烧了起来。”

    “全村的人见了都急得直跳脚,可是干着急,没有办法救、好多人都哭起来。忽然人们看见从火里飞出一个穿着白孝衣的姑娘来,……”

    “渔姑怎么会飞呢?”我奇怪地问。

    “不,她一飞出来就变了,已经不是渔姑,是长着两个长翅膀的海鸥了。海鸥的翅膀为什么是白的?这是给渔郎穿的孝衣呵。”

    “渔姑刚刚从火里飞出来,声音叫得很悲惨。人们不愿意叫她太伤心,就说:‘渔姑,你的渔郎还活着呢,他叫渔船从海里救上来了。’”

    “谁知这样一说,可把她骗苦了。她整天跟着渔船飞,嘴里不断地喊着:‘渔郎!渔郎!’找了多少年了呵,大船小船她都找遍了,找,找,可是找到今天还没找到她的渔郎。……”

    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滚出来了,我觉得这个渔姑太可怜了,这个故事叫人听了很伤心,我不愿意相信,我说:“阿妈,这不是真的,这是人们编出来的。”

    “为什么?”

    “渔姑只有一个,可是海鸥却有很多很多呵!”

    阿妈叹了口气说:“渔家的姑娘,象苦命的渔姑那样的也不只一个,也是很多很多呢。”

    我在暗暗流泪,什么也不想说了。往常我还觉得海鸥的叫声很好听呢,现在我的枕边仿佛响起了海鸥的叫声:“渔郎,渔郎,渔郎!”一声一声,叫得好凄惨呵!渔姑,你不要再找你的渔郎了,好心的人骗了你,你要叫到什么时候呢?不要叫了,不要找了!

    阿妈以为我睡了,收起补好的破衣服,靠在我身边睡下来,因为我的身体搐动得很厉害,阿妈忽然惊讶地问我:“唉呀,海霞,你在哭吗?”

    是呵,我是在哭,我是在为渔家受苦的姑娘们哭呵!

    嘭……嘭……嘭……

    我正在为渔姑流泪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不由地推醒了阿妈。

    “阿妈!有人敲门!”

    阿妈显然也听到了,她一边披衣一边问:“谁呀?”

    “是我,大嫂,我是双和呵!”

    “你不是在海上吗?大伙都回来了?”阿妈边说边下了床,点上了灯。

    “大嫂,快开门,出了大事啦!”

    门一开,双和叔一脚闯进来,就跌到地上了。他全身是水。

    “天呵,出了什么事啦!海霞,快来帮我!”阿妈慌乱地喊着。

    我帮阿妈把双和叔扶在床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象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浇下来,一下子冷遍全身,连心都冷透了。

    “大嫂,不得了啦!”这是双和叔苏醒过来以后的第一句话。

    阿妈急忙从锅里给他舀了一碗汤,他咕咚咕咚喝下去。他的神情语气把我和阿妈都吓慌了。我接过碗还想再去给他盛汤,可是手老是打抖。

    “陈占鳌勾结了‘黑风’海匪,把刘大哥和李大哥都打死了!”

    “呵!”阿妈呆了好一会,方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一下子昏倒在床下;我吓得连哭也忘了,碗从我手里掉下地,摔了个粉碎,我的心,也和这碗儿一齐碎了。

    双和叔还是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等阿妈苏醒过来以后,他说:“海霞,你快去找德顺爷爷来。”

    德顺爷爷因为年纪大了,不能出海,就专管同心岛到东沙岛之间的摆渡。德顺爷爷一听出了这样的大事,衣服都没有披好,就跑到我家里来。

    事情原来是这样:渔民们斗争陈占鳌取得胜利之后,满心高兴地出了海,又赶上渔汛旺发,不几天就打满了船。这一天渔船正载着满舱鱼鲜往回开,在虎头屿外的洋面上,忽然叫‘黑风’海匪截住了。海匪们都身穿黑衣,脸抹黑灰,一个个象黑煞神一样跳上了渔船,指名要刘大伯、阿爸和双和叔。

    渔民们坚决不说出来。

    海匪们用枪口对着全船渔民威胁说:“你们再不说出来,就把你们统统杀死!”

    为了救全船人的性命,刘大伯和阿爸自己站出来了,刘大伯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斗陈占鳌领头的是我,和别人没有关系!”

    海匪对准刘大伯和阿爸举枪就打。双和叔怔了,站在船上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办好。阿爸忽然对双和叔喊道:“双和!快跳海!”

    这句话提醒了双和叔。他一纵身跳下海去,海匪向水里打了几枪,没有打着他,他就连夜游回来了。

    双和叔心慌意乱地说完了事情经过,然后说:“德顺大叔,陈占鳌这个又狠又毒的家伙是不会放过我的,你用你的摆渡船现在就把我送到大陆上去,同心岛我是不能呆了。大嫂,你和海霞怎么办呢?”他转过脸问阿妈。

    阿妈哭着说:“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们了。陈占鳌这个天杀的强盗!”

    双和叔犹豫地说:“还是想个办法好!”

    阿妈说:“快走吧,不要磨蹭晚了。岛上不光我们,还有穷兄弟姐妹们,还有刘大嫂和石头他们,……陈占鳌再狠毒,也不能把我们这些孤儿寡妇斩尽杀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