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祖国和母亲

    实弹射击以后,玉秀象吃了个喜团子,高兴得不知姓什么好。人们也到处传说:“玉秀这个黄毛丫头可真不简单呵,敢打机关枪了。”

    大成婶听到人家夸赞玉秀,也高兴地说:“民兵排就是能教调人呵,我家几辈子还没有受过人家夸赞呢,玉秀算是有出息了。”

    其实,这在玉秀来说,只不过刚刚迈开第一步,往后的道路还长得很哪!在我们女民兵排里,真有说不完的故事。从一个旧社会受尽苦难的妇女,到新社会一个有觉悟有技能的女民兵,要经过多么长的一段路呵,要经过多少波折和斗争呵,哪怕前进一小步也都是不容易的呵!在一个民兵来说,光会打枪是远远不够的,除了要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外,还要会巡逻放哨,要机智勇敢,要会打仗才行。驻在本岛的解放军六连忙于国防施工,男民兵又时常出海,就把几个滩头岙口和观潮山上的几个哨位分配给我们女民兵排来负责了。

    害怕走夜路,在女民兵里并不是个别的。在不久以前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说出来叫人笑断肚肠。那一天,我们在民兵队部开完了会,天已经很晚了,阿洪嫂、采珠、玉秀三人结伴回家;刚出门三人还是紧挨着走,走不多远,因阿洪嫂胆最大,又急着回家照看孩子,走着走着就把她俩拉下了,采珠拿着手电筒在她后边紧赶着,玉秀提了个热水瓶被拉在最后边。阿洪嫂因走得太急,结果把鞋子绊掉了,就蹲下身子摸鞋子,采珠忽然不见了阿洪嫂,便吓得停住了脚步,打开手电筒向前照,看见蹲到路边的阿洪嫂,便惊叫了一声:“啥东西!”

    阿洪嫂听见采珠吓得音调都变了,就半开玩笑地说:“啥东西,鬼!”

    采珠倒是听出了阿洪嫂的声音,可是跟在后面的玉秀却“呵呀!”地尖叫了一声,好象什么人从背后猛然戳了她一刀似的,把热水瓶狠命一丢,“蓬!”水瓶爆炸了。采珠听到身后玉秀的惊叫和响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竟糊里糊涂地慌忙把手电筒扔了出去。两个人都慌了手脚,一齐卧在路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阿洪嫂找到了鞋子,把她们二位喊了起来。正在嘻嘻哈哈地嘲笑自己吓自己,忽然玉秀又大叫了一声:“鬼火!”接着就扑到阿洪嫂怀里去了。

    “胆小鬼,在哪里?”阿洪嫂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那不是?”

    阿洪嫂一看,果然在路边草窝里有一团亮光哩。

    三个人奇怪了一阵,还用枪指着光亮处,象搜索敌人一样,慢慢地摸了过去。阿洪嫂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采珠,把你的手电筒给我!”

    采珠在身上紧张地乱摸了一阵,说:“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阿洪嫂走到光亮处一看,不由大笑起来:“哎呀呀,采珠,这不是你的手电筒吗?”

    第二天这件事向外一传,人们足足笑了三天。

    今天晚上的会又开到了九点钟,月亮还没有出来。以前开完了会,玉秀总要我把她送回家。今天我却故意说:“玉秀,你自己回家吧,我还要去查岗呢。”

    “我不信,你故意逗我!”

    我认真地说:“玉秀,我不能老陪你呵,你是民兵了嘛!”

    “哼,你当我自己不敢走!”

    玉秀赌气地走出了门口,可是没走几步又返转来了,又撒娇又耍赖地说:“海霞姐,你就再送我这一回吧,外面黑古隆咚地真怕人!”

    “说话可要算话呵,就送这一回!”

    我和玉秀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我说:“玉秀,你想,怎么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民兵呢?”

    “政治觉悟高,思想好,能站岗能放哨能打仗呗!”

    我补充说:“还要不怕一切困难!”

    “对,不怕困难,”玉秀为难地说,“我就是胆小,夜里不敢出门。”

    “你害怕什么呢?”

    “臭三岛经常在我家门口讲什么吊死鬼呵,狐狸精呵,……她还说她亲眼看见过呢。”

    “以后不要听她的鬼话!”我警告似地说。

    我把玉秀送到了家,大成婶还没有睡。女儿不回家,阿妈是不睡觉的。大成婶对我说:“海霞,你看玉秀算个啥民兵,整天要你往家送,这不成了你的累赘了吗?”

    我说:“玉秀得锻炼锻炼才行,不能老是这样胆小。”

    大成婶说:“那你得想法教调教调她呵!人家说生来胆小的人,到老也是胆子小。”

    我说:“不,胆子大是锻炼出来的。不是人人生来就是大胆的。”

    玉秀说:“海霞姐,你才比我大一岁,你为什么就不害怕呢?”

    我说:“小的时候我也很胆小,天黑了就不敢出门;刘大伯说,害怕的人全都是自己吓自己,接着他就给我讲了个怕鬼的故事,我来讲给你听听。”

    玉秀急忙捂起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人家怕得要死,你还要讲。”

    我笑笑说:“我的故事是专讲给怕鬼的人听的。你听了以后就不害怕了。”

    大成婶说:“那么你就快讲吧,给玉秀治治这个胆小的病。这丫头生来就胆小,夜里我一出门,她就用被头捂起头来,喊‘阿妈,快来,我怕!’……”

    “刘大伯给我讲的故事是这样的:传说,我们榕桥镇西面北山坡上那个龙王庙里有鬼怪,夜里什么人也不敢走进庙去。有一天王大胆和张不怕两个人到北岙镇去卖鱼,直到天黑才回来。

    半路上碰上了倾盆大雨,王大胆回来得早一些,路过龙王庙的时候,王大胆想:‘我为何不到庙里避避雨呢?别人怕鬼,我王大胆可不怕,若是害怕,那还叫什么王大胆呢?’于是他就走进庙里去了。其实他心里还是慌得不得了,手里紧握着挑鱼的扁担,好象真有个鬼来抓他似的;他越想越怕,打算快一点离开这座庙,探头向外看看雨小些了没有,忽然一个闪电,把前面山路照得通亮,他看见一个比人高一头的黑东西晃呵晃的向庙里走来。王大胆可真吓破了胆,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要夺路逃走,什么也不顾了,抡起扁担对着黑东西打了下去,只听‘咣啷’一声,把黑东西的脑袋打破了,黑东西也惨叫一声跌在地上。王大胆一口气跑回家,出了一身冷汗,遭雨一淋就病倒了,说是碰见鬼了,活不长了。

    “第二天就请来了医生,医生问明了得病的原因,诊断说:‘是受了惊吓。’忽然隔壁的张不怕也来请医生,说昨晚上也是在龙王庙碰到鬼了。医生到了张不怕家,也请他把得病的情况说一说。

    “张不怕说:‘我在北岙镇卖了鱼,买了一口锅,天下雨,我把锅顶在头上遮雨,走到龙王庙前,一个闪电,忽然从庙里窜出一个鬼来……’医生笑着说:‘对准你的脑袋打了一扁担是不?’张不怕惊讶地说:‘是呵,你怎么知道的?幸亏我把锅举在手上,若是戴在头上,锅砸烂了不说,我的头也给砸烂了。……’医生说:‘我也不给你开药方了。王大胆能治你的病,你也能治王大胆的病。’……”

    大成婶和玉秀都忍不住笑起来。大成婶说:“嘻,这两个人,应该叫王小胆、张害怕才对!他们净是自己吓自己。”。

    玉秀说:“海霞姐,你是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就不害怕了吗?”

    我说:“不!我的不害怕,是叫旧社会逼出来的。大成婶知道,我和阿妈被陈占鳌从家里赶出来之后,我们就住在这个传说有鬼的龙王庙里,就睡在海龙王的神台下。夜里醒来,看见龙王神象那个凶恶的样子,真是怕得要死,我就紧紧地偎在阿妈怀里,但是我连一声怕也不敢说,因为我一说怕,阿妈就会搬家,搬到哪里去呢?……

    “后来,阿妈病得不能动了,我自己出去讨饭,讨不到一口好饭,我是不能回庙的,往往要到上灯的时候,才向庙里走。夜里我一个人在山路上走着,真是怕人呵,可是我想到阿妈在庙里等我,当时我就只有一个想法,把饭带给阿妈,为了阿妈,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大成婶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叫苦日子逼得你!”

    “是呵,现在我站岗放哨,风里雨里,我什么也不怕,这不仅是小时候有了锻炼,那时候我的心里只有一个阿妈,我就不害怕了。可是现在我心里有了一个祖国,我就更加不害怕了,不只是不怕鬼不怕魔,不怕任何艰难困苦,而且也不怕死!”

    玉秀听了感动地说:“海霞姐,你的觉悟真高,我今天晚上就去上岗!”

    从她激动的声调里,我听出了她的决心。我说:“不,何必那么急?今天夜里的岗哨我都安排好了,等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陪你去站岗!”

    玉秀终于能站岗了,虽然每次总要我陪着她,但是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在站岗的时候玉秀说:“海霞姐,只要我和你在一块,我就什么也不怕。”

    我说:“你站岗的时候,常常想些什么?”

    玉秀说:“我想,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自己站岗也不害怕呢。”

    “就是想了这些?”

    玉秀想了想说:“这样一天一天,敌人又不来,站岗放哨有什么用?若是敌人一年不来,我们这一年的岗哨不就白站了?”

    我严肃地说:“不对,俗话说,‘贼偷一更,防贼一夜’嘛。只要海岛和国家安全,就是站一百夜站一千夜岗也是值得的。你看,我们的海岛就象祖国门口的一个哨兵一样,我们在这里站岗,多少人就能够安心建设、安心休息呵!怎么能说是白站?”

    抬头看看天,马上就要落雨了,我们两人只带了一件棕蓑衣,由于地上很潮湿,这棕蓑衣是我们准备卧在地上观察时垫在身下用的。

    我说:“玉秀,你放开胆子自己在这里站一会,我回去再拿一件雨衣,然后再来接你下岗好吗?”

    玉秀犹豫了好一阵子才下了决心说:“好吧!”

    我把蓑衣给玉秀披上,转身往回走。

    玉秀忽又叫我说:“海霞姐,我们两个就用一件算啦,我有些……怕。”

    其实,我并不是真想回去拿雨衣,我是想锻炼一下玉秀。在这之前,我曾经试过几次,但都没有成功。我想:老这样下去怎么行?我也慢慢学会了方书记教育我的方法,该温和的时候温和,该严格的时候就应该严格。急了不好,老迁就她也是不行的。

    于是我就严肃地说:“玉秀,你已经是一个老民兵了,为什么站岗放哨的道理你也懂了,这是任务!这是执行命令!今夜晚这个岙口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要对海岛的安全负责!‘保卫海岛,保卫祖国!’不是说说好听,现在要看你的实际行动了。”

    我这段话的分量是很重的,就象千斤担子突然压到她的肩上。她怕挑不起来,但又不敢说不挑。

    “那好。”我听出这两个字是带着哭声的。

    我向回走时,故意把脚步放重些,让她感觉到我已经走了。

    然后我又悄悄回到了哨位附近,蹲在堑壕里,和玉秀一齐监视着海面。

    天,忽然变了脸,海上电闪雷鸣。一阵接一阵的激浪扑击着礁岩,发出骇人的响声。雷雨来了。山林礁石都好象发了狂似地活动起来。

    “海霞姐!”玉秀惊叫了一声。

    我没有答应。

    她害怕了,把枪紧握在手里,似乎就要向回里走。难道能舍弃了岗位往回里走?我愤怒而痛心地看着她。

    但是,她只是身子动了一下,并没有后退,好象获得了什么力量的支持,反而把身子站得更直了。

    她“卡啦”一声推上了子弹,自言自语地说:“不怕,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她这是在给自己壮胆,也是内心斗争的独白。

    我心头一阵发热,愉快地想:“她终于战胜了恐惧,经受住了考验。”心头的热流传遍全身,对我来说,一个民兵的成长,也是莫大的幸福呵。我虽然已经全身湿透,但我并不觉得寒冷。我看看在风雨中咆哮翻腾的大海,又看看披着蓑衣,挺立在风雨中的玉秀的背影,她——一个迅速成长着的女民兵,正坚定地站在祖国东海前哨,站在她的岗位上。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从这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里,我听出这是海花来换岗了。

    玉秀听到脚步声,便高声说:“海霞姐,你回来了!”

    海花低声责备说:“什么海霞姐?连口令也不问!……”忽然又惊奇地问:“怎么?你自己能站岗了?”

    “能站岗了。”

    “海上有情况没有?”

    “没有。”

    “那你回去吧!”

    “不,我要等海霞姐,她说回去拿雨衣,我要等她。”玉秀忽而埋怨地说:“说马上回来,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

    我从堑壕里站起来说:“不要等了。我们回去吧!”

    玉秀向我身上摸了一把,吃惊地说:“怎么,你没有回去?全身湿得就象从水里捞上来的。”

    “嗯,我在陪你站岗呵,”我说,“玉秀,你真了不起!”我真是从心眼里高兴。在别的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在玉秀来说,这简直是从恐惧到无畏的一个大飞跃呵。

    “海霞姐,你不要挖苦人了,人家心里才不是滋味呢!”玉秀难过地说。

    “为什么?”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害怕了,想离开岗位。”

    “你不是站完了这班岗吗?”

    “站是站完了,”她愧悔地说,“你一走,我就害怕得要死,山也变了样子,石头也变了样子,好象都要向我扑过来,我想退回去,可是腿好象有千斤重。忽然想到我若真的退回去,这里就没有岗哨了,我觉得你的眼睛在生气地看着我,全体民兵的眼睛都在气愤地看着我,心里难受得象刀搅,我想,要是我向后退,我就不是民兵了,我就成了逃兵了。不,我死也不能离开岗位,这时我就把害怕给忘了。海霞姐,现在我才知道:可怕的不是鬼怪,不是黑夜,不是雷雨风浪声,而是离开自己的战斗的岗位。……”

    我被玉秀的真挚的话激动了,我说:“玉秀,你讲得很好。在你当了女民兵排长的时候,你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些新的女民兵们听了。”

    雷雨还在继续着,但我们早巳把它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