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织错的网扣

    接连下了两天雨,地里的庄稼、山坡上的树林,都洗得一片油绿,好象忽然长高了许多,连山上的石头也冲刷得又明净又新鲜了。雨水沿着山沟流下来,灌满了村旁的小溪,又转了个弯,一直流到海湾里去了。

    东榕桥的妇女们,都挤到小溪边来洗衣服,一个个把裤腿儿挽得高高的,站在清清的溪水里,抡起棒槌啪哒啪哒一声声在石头上捶打着。

    边洗衣,边议论,主题还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故。臭三岛也夹杂在中间,尖声尖气地谈笑,听得出她那幸灾乐祸的心情。自从上次从玉秀家里溜掉以后,她一直装老实,再没有敢装疯卖傻,造谣生事。真是“粉刷的乌鸦白不久”,一听说我被撤了职,她就得意忘形,又猖狂起来了。我正想听她讲些什么,她见我来了,却立即埋下头去洗衣服,一声也不吭了。

    大成婶向我望了一眼,指着我手里抱着的衣服说:“海霞,你是给谁洗的?,怎么也有大的也有小的?”

    我说:“这是阿洪嫂和她三个孩子的,她的胳膊还没有好。”

    大成婶又悄悄地问我说:“听人说,以后民兵再也不集合了,是真的?”

    我反问道:“这是听谁说的?”

    “都说是乡里开了会,决定了的。”

    “大成婶,乡里的会我参加了,没有这么回事,这是谣言。”我又继续追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也许是乡里传出来的吧?不然人们怎么会知道呢?”看来大成婶是有意不正面回答我。

    岛上接连发生的这些事情,我总觉得和断腿刘阿太有关,玉秀提供了一些情况,引起了一些疑问,但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想趁机向大成婶打听些情况。我说:“大婶,玉秀舅舅来了以后,有困难没有?这些日子工作忙,也没有空照应他。”

    大成婶满意地说:“什么困难也没有,他舅舅常在我面前感激乡里对他照顾的好呢,他对我们娘俩也很关心,把理发赚来的钱,全都交给我来管,再加上他从福建老家带了些钱来,我们的日子过得还很宽裕哩。”

    我试探地问道:“这次出了事故,他对玉秀站岗放哨也很担心吧?”

    “可不,他说幸好这次跌得巧,不然,顶少也得落个残废。他还说福建在一次民兵演习的时候,还摔死过人呢。这几天我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生怕玉秀这个冒失鬼再出点什么事呢。”

    刘阿太这些言论,随便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但仔细分析起来,我觉得里面大有文章。虽然这些话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但是,在效果上却起了破坏民兵战备工作和松懈民兵斗志的作用。爷爷一见面就对他有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什么人呢?他真是玉秀的舅舅吗?我一计算,我们上次给福建去的信也该回信了,为什么还不见来信呢?我要赶紧去查一查。

    我洗好衣服,晾在阿洪嫂家的篱笆上,正想到乡公所去找陈小元,不料这时陈小元正从小卖部里走出来,我就叫住了他,问道:“福建来信了没有?我计算着该回信了。”

    陈小元爱理不理地说:“没有。”

    “你是哪一天发的呵,挂号单呢?快拿来我去查!”因为当时我一再嘱咐过他要用挂号寄。

    “这……”陈小元见我认真起来,怔了一下,脸色立刻红了。

    他好象背一课没有念熟的书一样,吭吭哧哧地说:“我……我叫……叫尤二狗……捎到东沙岛邮局……去发的……”

    “哎呀,你怎么叫这种人去发?挂号单给你了没有?”我发急地问。

    “平信还不行吗?”陈小元还有点无所谓。

    “你……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连气带急,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平信,这就是说,这封信到底发出还是没有发出,没法查考了?”

    没想到他竟来了个以攻为守。他说:“你少来点发号施令好不好?现在你是对乡公所的文书讲话,不是对你们排里的民兵下命令。我的工作是受到乡长表扬的,不象你……”他的意思是说不象我挨批评受处分;他那种神态简直把我的五脏都气得搬了家。

    “你怎么这样对待工作?你还有一点阶级斗争观念没有?要知道,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

    “你别说得这么严重!”他反而质问我说:“我问你,你为什么破坏我和采珠的关系?你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提,背后讲人家坏话这是什么作风?”

    “你这是从哪里说起?”我吃惊地说。

    “自己作的事,装什么糊涂?”

    “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们俩有一个是疯的!”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我向前追了几步,气愤地说:“你回来!把话说说清楚!”

    “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还是连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若是在从前,我就不理他算了!可是现在我也许变得老练些了。我不能不去找他,要把事情彻底弄清楚,呕气是不应当的。

    我走进乡公所,陈小元正在接电话,他冲着电话机子说:“双和乡长不在!……是方书记把他找去了,……到哪里去我就不知道了。……去找?……这么大的一个乡,到哪里找?……急也不行,……我有什么办法?!”他把耳机向电话机上“卡嚓”一拍,还在生气呢。

    我坐在他的对面,等他打完了电话,恳切地对他说:“小元,刚才我的态度不够好,急了些。不过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就说发信这一件事,到底谁不对?尤二狗是什么样的人?你想过没有?”

    我说得这么恳切,又首先检查了自己的态度,陈小元好象有些感动,带有几分愧悔地说:

    “这件事,我是有缺点,那天写好信,正赶上尤二狗到东沙去办货,就顺便……过后我也觉得不合适……”

    “同志,这不是一件小事。你是乡里的文书,思想作风不改改是不行的。我再问你,在哪些地方我破坏过你和采珠的关系?你又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这你就不要管了。事实总归是事实吧!”说着,他的脸又沉下来了。

    “唉呀,我的好同志,你怎么这么糊涂!不是所有人的话都是可信的!”我有些发急了。

    “你老在女民兵的会上说我不好,弄得采珠瞧不起我,最近都不理我了。”

    “这一点我倒想找你谈谈呢。老实说,你和采珠都有比较严重的缺点。采珠娇气比较重,任性,好哭,轻视劳动。可是近来在大家的帮助下,她有了很大的进步。最近我们还准备让她当副班长。可是你怎么样呢?你不好好帮助她,反倒去拉她的后腿,不让她夜里站岗放哨。同志,你不只是乡的文书,你还是个民兵呢!还怪采珠不理你?你想想,你这是干了些什么呵!”

    “我是怕你们再出事故。”陈小元羞愧地垂下头。

    “怕出事故?我们不能因为出了一次事故,岗也不站了,哨也不放了。问题是如何防止事故。我还要问你,你是听谁说我有意破坏你和采珠的关系?有什么根据?”

    “是尤二狗在小卖部里说的。”他忽而又声明说:“不过,他好象是和我开玩笑。都怪我,把它当真了。”

    “这是真话当做玩话说。同志,文化水平高是一回事,若是头脑不武装呵,是会上当的。至于你和采珠的关系,你可以放心,我们只能希望你们好。采珠不理你,当然不对,但是你也应当为这一点高兴,因为这是她反对你拖后腿的一种进步的表现。”为了和缓一下严肃的气氛,我半开玩笑地说:“要采珠理你,不是没有办法,你写份检讨书试试看吧!”

    我见陈小元情绪好转了,又问他:“今后乡里决定不搞紧急集合,是你说的吗?”

    “我没有说,”陈小元神情紧张地连忙否认,“这次紧急集合没有经过乡里同意,这话我是说过的。”

    “这正好给敌人钻了空子,他们用你这句话来散布谣言,松懈我们的斗志。同志,这些事是关系到阶级斗争、对敌斗争、海岛安全的大事,你怎么这点阶级斗争观念都没有呢?……”我见他低下头去不吭声了,就接着说,“你见过我们织网没有?网扣是一个一个联在一起的,如果哪个网扣出了毛病,大鱼就会从哪里漏网。我们捕捉敌人的天罗地网,也是一个扣一个扣联结在一起的,如果在哪个扣上出了毛病,这张严密的网就有了漏洞,狡猾的敌人就会从漏洞里溜掉。”

    陈小元愧悔地说:

    “写到福建的信怎么办?我去问问尤二狗!”

    我说:“你不要问了。我们应该再写一封,追问一下。”

    他好象表示要将功折罪似的说:“对,对!我立刻就写。我要亲自发出去!拿回收据来给你看。”

    这时,方书记、双和叔还有区里的武装干事三个人,一边谈论一边走进办公室里来。

    我见到方书记就象迷路的孩子见到了阿妈一样,立即迎上去说:“方书记,我正要找你呵!”

    方书记说:“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德顺爷爷在家吧?”

    我说:“吃午饭的时候就能回来,你不是坐他的船到同心岛来的吗?”

    “不,我们是从东沙到半屏,又从半屏到这里来的。好,现在我们先开个小会,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就到你家里去。”

    吃过午饭,方书记就单独来找我了。我好象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全都搬出来了:把比赛回来我和双和叔的争论、夜间集合出了事故、乡的支委会议、下落不明的信件,以及爷爷对断腿阿太的看法,统统都讲了一遍,并且提出了我的看法。

    方书记听完了以后说:“你有些看法是很对的,关于断腿刘阿太,写信去查问非常必要;但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信上,要千方百计地把他搞清楚。如果他是坏人,也不要匆忙地惊动他,要搞清他的意图——他来干什么?和什么人联系?我们不下网则已,一下网就要全部打尽。”

    他又转身向坐在门口编鱼筐的爷爷说:“德顺大叔,你说刘阿太这个人不象渔民,那象个什么人呢?”

    爷爷说:“这个人对海上的事情知道的很多,可就是不象打鱼的!……别的,我也说不上什么来了。”

    “噢。”方书记沉思地自言自语说:“海上的事知道的很多,可又不是渔民,那是什么人呢?”

    然后方书记又对我说:“你对这次事故的分析也是对的,刚才我们也到现场去看了,这不是偶然事故,是有意的破坏!”

    我说:“我觉得很奇怪,就算敌人有意破坏吧,他怎么知道我们那晚上要紧急集合呢?”

    “敌人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是,敌人破坏是可以肯定的。显然,这次破坏有两个目的,一是暗害民兵,这个暗害的对象很可能就是你,因为你夜里查岗总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二是造成对群众情绪的影响,破坏我们的战备工作,这叫一箭双雕呵!”

    我把事故发生后,形形色色的反映、谣言等向方书记作了汇报。我说:“这次事故对民兵和家属影响都很大,尤其是民兵家属,就连陈小元也去拉采珠的后腿。”

    方书记说:“关于大家怕出事故,不愿意再搞紧急集合,认为仅仅是由于这次事故的影响是不全面的。我认为背后有人在散布谣言,俗话说:‘有鱼的地方必然冒水泡。’……你想想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断腿刘阿太的出现、政治事故、谣言,……还有小卖部的尤二狗。要提高警惕。我们每一个疏忽都会给敌人以可乘之隙。比如叫陈小元写的这封信,如果按时发出,我们就会得到答复了,可是现在,很可能这封信已经给我们工作上造成了不应有的困难。如果我们人人都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敌人再狡猾也是寸步难行的!”

    方书记又和我谈到了民兵工作问题,他问我对今后的民兵工作有什么想法。我说:“我觉得我们的民兵组织应该扩大,至少要扩大成两个排,才能把应当参加民兵的妇女都吸收进来。我们的老民兵都是很好的骨干。敌人不是想破坏我们民兵工作吗?我们就和他来个针锋相对,把民兵工作做得更好!”

    方书记很同意我的意见,他打算和乡里具体研究这些问题。

    他说:“你的意见很好,干革命就要有顶着风浪行,迎着困难上的精神。扩大民兵组织这个问题,还要打通一些人的思想,还得进行一番艰苦的工作,甚至要经过一场激烈的斗争才行。”

    我知道他指的是双和叔。见方书记一直不谈对我的处分问题,我忍不住问道:

    “我的处分,区委知道了吧?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检讨。”

    “这件事乡里并没有最后决定。”

    “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撤职了。当前的民兵工作正需要抓紧,排里没有人管是不行的。我建议排长由阿洪嫂来担任,云香比较精细,可以当副排长。”

    “你先别忙,当然,我们正在考虑你的工作安排问题。好了,你还是听组织的安排吧,谣传归谣传,组织决定归组织决定,在新的排长没有上任之前,你这老排长还得负责到底。吃过晚饭,乡里要开一次支委会议,研究一下发生的这些问题,有些思想问题非好好解决一下不行。你和德顺爷爷都来参加。有些事情,到会议上再研究吧。”

    方书记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爷爷说:“德顺叔,你今天下午有空吧?”

    “有,有什么任务你只管说吧。”

    “我想请你驾舢板陪我们到虎头屿去一下。”

    “好!,我这就到码头上去。”爷爷收起编了一半的鱼筐,拿起了竖在门口的橹。

    方书记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先到乡公所去一下。然后我们就到码头去。”

    爷爷说:“你去吧。我在码头上等你们。”

    我不知道他们到虎头屿——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去干什么,但是,我也没有问。我知道方书记做事精细,原则性强,该我知道的事情他一定会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