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打开心灵的窗子

    方书记、双和叔和爷爷从虎头屿回来,吃过晚饭,支部委员会就开始了。方桌上一盏明亮的泡子灯,照耀着到会的六个人:方书记、双和叔、爷爷和我,还有外村的两个支委。大家都严肃地坐在方桌周围,空气显得紧张和沉闷。

    双和叔心情沉重地说:“这几天岛上接连不断地出了些事情。方书记对我的思想方法、工作作风等方面提出了很多批评。今天晚上这个会就是请大家对我多提些意见。……方书记,你看是不是这样开法?……”

    方书记以商量的口气说:“我看是不是换一个方式,把会议开得活泼些。这是一次支委会,但也是一次学习会,这个会不单单是批评哪个人,应当使大家思想都有提高。……双和同志,我记得你说过,你在来海岛之前,特委书记曾找你谈过一次话,发给你一支驳壳枪,你能不能向大家再仔细地讲讲这件事?……”

    方书记提出了这样一个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会议气氛和缓了,变得活泼起来。

    双和叔好象还没有立刻明白方书记的意思。他想了一阵子,说:“在同心岛刚刚解放的时候,特委书记找了我去,对我说:‘双和同志,党准备把你派到同心岛去当乡长,同心岛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过去虽然发生过自发的反抗渔霸的斗争,但党的基础却十分薄弱,那里的斗争将是很复杂的。你对家乡情况比较熟悉,这是有利条件,但是你的实际斗争经验还很少,工作上是会有困难的。’”

    “我当时生怕工作搞不好,要求派一个有经验的同志来。特委书记说:‘不行,你看祖国大陆这样迅速地解放了,到处都需要干部,哪有这么多现成的有经验的干部呢?经验也是从实际斗争中得来的嘛。要好好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实际斗争中去锻炼提高自己,迎着阶级斗争的暴风雨勇敢地闯吧,大胆地干吧!’”

    大家凝神听着,双和叔继续讲下去:

    “特委书记给了我十几本毛主席著作,还有一支驳壳枪。他在把枪递给我的时候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要牢牢记住毛主席说的这话。’……这就是当时的情形。”

    方书记说:“特委书记当时交给你的那支枪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枪不在双和叔身边,他把枪锁在箱子里了。双和叔向陈小元要来了钥匙,打开了盛文件的铁皮箱。

    当生满了黄色斑锈的枪放在了桌子上时,我看出了双和叔惭愧的心情,我也觉得一阵心疼,十分难过。双和叔呵,你怎么这样对待革命武器呢?方书记拿起生锈的枪,严肃而痛心地说:“双和同志,敌人正在磨刀霍霍,你却刀枪入库了。危险哪,同志,丢了枪就是丢了政权、丢了革命、丢了人民的一切呵!……”

    双和叔愧悔交加地说:“我叫生产上的事情忙昏了头,等会,我就把它擦出来。”

    方书记说:“忙生产丢了枪,这不是理由。枪上的锈好擦,思想上的锈就不那么容易擦了。只有把思想上的锈擦掉,枪才不会生锈;如果思想上的锈不擦掉,枪擦了还是没有用的,它还会生锈的。”

    方书记抽出了子弹梭,费了很大的劲才扳开机头——枪锈得太厉害了。他放下生锈的枪,而后激动地说:“双和同志,你这支枪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来:我是个农民出身的人,对地主的压迫剥削,我是亲身经受过的,体会也很深。但对枪杆子的重大意义,我并不太了解。在我参加浙南游击队的时候,李中队长就发给我这支枪,”说到这里,他把自己那支驳壳枪从枪套里抽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和双和叔同样的一支三号驳壳枪,但它却纤尘不染,在灯光映照下,它闪出一圈圈的光亮。方书记接着说:“那时李中队长问我说:‘你知道这支枪是哪里来的吗?’”

    “我回答说:‘这是兵工厂里造出来的嘛。’”

    “李中队长摇摇头说:‘不对,这枪,是多少同志流血牺牲换来的,同志,千万不要轻视这支枪呵。……’”

    “这支枪是怎么来的呢?它是一个地主家的长工在武装暴动的时候从地主手里夺来的。以后他带着这支枪参加了浙南游击队。在执行侦察任务时,伪浙保四团的一个排包围了他,他的子弹打光了,人也受了重伤;敌人把村子包围起来,挨户搜查,住在村头的一家老乡掩护了他。这一家只有一对老夫妇,他们说:‘坏蛋们来搜查的时候,你就说是我的儿子。’这个游击队员说:‘他们有人认得我。现在是人枪不能两全的时候了,大伯大妈,你们把这支枪藏起来,想法交给游击队的同志们,这是革命的武器,绝不能落在敌人手里。……我要躲到外面磨棚里去。’两位老人拉住他不让走,发急地说:‘你是怕连累我们吗?我们不怕受连累!’游击队员说:‘不,若是敌人在这里找到我,你们受连累不说,枪也保不住了。现在是保枪要紧。’游击队员终于说服了两位老人,躲到磨棚里去了。当敌人走进磨棚的时候,他扑向敌人,赤手空拳掐死了一个匪兵,然后壮烈地牺牲了。……”

    “过了不久,村里的坏蛋就向伪浙保四团告了密。敌人便来找这两位老人要枪,他们受尽了敌人的折磨,老大伯就死在刑场上,但枪却终于保存下来了。老大妈拖着满是伤痕的身子把这支枪亲自交到李中队长手上。……”

    方书记把那支枪拿在手上,仿佛要掂掂它的份量;感慨万分地说:“同志们,你们想想,我怎么能叫这支枪生锈呢?”

    双和叔深深地垂下了头。我被这支枪的来历激动着。我知道枪杆子重要,但还不知道我们穷人夺取枪杆子是多么不易呵!爷爷一直没有作声,他脸上掠过一阵又一阵的阴云,他的心里正翻腾着一场急风暴雨。

    沉默了一会,爷爷用低沉的声调说:“双和,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刘、李两位大哥被海匪杀死以后,那天夜里我送你到大陆上去的那些事吗?”

    双和叔眼圈红红的说:“怎么不记得!”

    “我看你是忘了,他们的仇还没有报呵。”

    双和叔分辩说:“我想把陈占鳌斗倒了,也就报了仇了;岛上的老百姓翻了身,过了好日子,刘、李两位大哥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爷爷说:“陈占鳌和‘黑风’还都在台湾呢。”

    方书记接着说:“就是陈占鳌抓到了,也不能说仇已经报了。同志,要放眼世界,要看到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敌人还会来捣乱的,陈占鳌背后不只是一个蒋介石,他的后面是全世界人民最凶恶的敌人美帝国主义呵!”

    爷爷又说:“双和,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年代久远了,过去也无人讲起,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了。在同心岛的顶西头不是有一个寒风岙吗?这个村子里有一个石匠叫黄荣庆。他有一天带着病,空着肚子上山开石头,给渔霸家盖房子。他又饿又累,腰酸腿软,一阵头昏,眼前一黑,就从山崖上滚下来跌死了。渔霸不但不管,反说他把口粮省给老婆吃了,自己饿着肚子打石头,跌死活该。”

    “岛上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准抬进家门的。黄荣庆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人无依无靠怎么活呢?家里断了炊不说,死人还停在门口没有钱安葬呵。渔霸是专会趁火打劫的,就逼她卖身葬夫,二十元钱就写好了卖身契,终身给渔霸家当佣人。这个可怜的寡妇这时还怀着八个月的胎呵,她哀求渔霸说:‘老爷,你行行好,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去!’渔霸也怕穷人在他家里生孩子遭晦气,就答应了。”

    “黄荣庆的老婆就怀着八个月的大肚子,讨饭来到了榕桥镇,一家姓李的老两口收留了她。不久就生了个男孩子,她把孩子养了三个月,就丢下孩子进了渔霸的家,但不到一个月,渔霸就糟蹋了她。她把心一横,就跳海死了,一句话也没有给她孩子留下。……这个孩子就在李家养大了。”

    双和叔疑惑不安地睁大了眼睛问:“你讲的是谁呵?”

    爷爷悲愤地说:“谁?是你!”

    双和叔楞了一阵,伏在两个紧握的拳头上啜泣起来。

    大家沉默着,思索着,激动着。悲痛象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人们的心上。

    在大家谈了自己的感想之后,方书记又说:“双和同志,你抓生产抓得好,这是对的,群众拥护,民兵们也拥护。省里表扬你,区里支持你,我们并不抹煞你的优点,你的成绩,并且希望你今后对生产还要抓得更紧更好。但是,我们要有两手,单打一是不行的。要一手拿锄,一手拿枪。也许你感到这是矛盾的。不,不矛盾。抓武装不但不影响生产,而且还会促进生产。当然民兵的训练方法也要解决,譬如说:抽闲空,抽雨天,少搞集训,采取小型、就地、分散、多样等办法。劳武要结合,不要分家,只要思想问题解决了,办法就会想出来的。……现在我们再回到革命警惕性问题上来,这次跌伤人的事故到底是偶然事故,还是政治事故?……”

    双和叔说:“……这件事我没有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去看,一听说跌伤了人就急了,觉得事情严重,根本就没有往敌人破坏上面想。……”

    方书记说:“这就叫心不明眼不亮呵。思想上糊涂,眼睛当然看不清楚。思想上认为敌人已经不存在了,眼睛怎么能看到敌人的活动呢?”

    双和叔把拳头握得紧紧地说:“我明白了。今后我一定把思想上的枪擦亮,把民兵工作放在心上。……”

    双和叔表示这样的态度,大家都很高兴。其他两个支委也对自己的和平麻痹思想、只抓生产不抓枪杆子的思想作了检查。

    方书记提议研究一下以后的民兵工作。

    我说:“我对民兵工作有个建议:现在岛上的男民兵大部分都出海了。家里还有一少部分男民兵,他们脱离了自己的班排,工作没人管,如果打起仗来,他们就不能很快组成一个战斗单位;女民兵现在只有一个排,我计算了一下,东西榕桥镇适龄的妇女就有一百一十八人,她们都积极要求参加民兵,我建议把女民兵扩大成两个排,再把不出海的男民兵单独编成一个排,然后合成一个民兵连,统一指挥,统一行动。……”

    大家都很同意我这个建议,方书记说:“海霞这个意见很好。我们一定要在组织上加强民兵,同时更要在思想上加强。对同心岛民兵工作上存在的问题,现在我还摸不透。我们应当对民兵工作进行一次考查,以高标准严要求来进行考查。……至于扩大成民兵连的问题,民兵连干部配备问题,我要和区里联系一下,另开专门会议解决。”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方书记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我说:“这次会开得很好,我有很深的感触,看起来是批评双和叔,事实上我们也都受了很深的教育。过去我虽然也知道枪杆子的重要,但今天我对枪杆子的认识又深了一层:我们革命的前辈靠枪杆子打下了江山,夺取了政权;今天,我们也要靠枪杆子来守卫江山,巩固政权。手中的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思想武器。这就是政治觉悟,就是阶级斗争观念,就是对革命的忠心,一句话,就是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头脑。因为思想武装好了,才能更好地去掌握武器,去和敌人作斗争;如果思想上没有武装,手里有武器也一样没有用,一样会丢掉。”

    会议结束后,我怀着极端愉快、振奋的心情从乡公所走出来。夜路很黑,但我心里象开了百扇窗子一样开朗、明亮。伟大的党呵,你给多少迷途的人指示了前进的方向,你给多少思想糊涂的人打开了心灵上的窗子呵!双和叔,你的感触一定会是很深很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