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我们团受领的任务是打穿插。即:在战幕拉开之后,全团在师进攻的正面上,兵分数路从敌前沿防线的空隙间猛插过去,楔入纵深断敌退路,在保证大部队全歼第一道防线之敌的同时,为后续部队进逼敌第二退防线取得支撑点。

    我们三营任团尖刀营,九连受命为营尖刀连。这就使我们九连一下在全团乃至全师——居于钢刀之刃,匕首之尖的位置上!

    上级交给我们九连的具体任务是:在战幕拉开的当天,火速急插,务必于当天下午六时抵达敌364高地前沿,于次日攻占敌364高地,并死死扼守该高地。

    从地图上看: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距我边境线直线距离有四十余华里。位于通往越南重镇A市的公路左侧,是敌阻击我南取A市的重要支撑点。

    据情报得知:364高地上有敌一个加强连扼守,阵地前设有竹签、铁丝网、布有地雷,高地上有敌炮阵地,多梯次的堑壕和明碉暗堡……

    是军长要实践他第一个让我炸碉堡的诺言,还是因九连是全团军事训练的先行连,才使这最艰巨的任务一下便落到我们九连的头上?(全营各连曾为争当尖刀连纷纷求战,而营、团两级几乎是毫无争议地便拍板定了我们九连,并说是军长点头让九连先上。)对于这些,我不愿去琢磨了。

    全连上下部为当上了尖刀连而自豪。但大家更明白:摆在我们九连面前的,将是一场很难想象的恶仗!

    按照步兵打仗前的惯例:全连一律推成了锃亮的光头,一是为肉搏时不至被敌揪住头发,二是为头部负伤时便于救治。

    炊事班竭尽全力为全连改善生活,并宣布在国内吃的最后一顿饭将是海米、猪肉、韭菜馅的三鲜水饺。我发现,即使每月拿六元津贴的战土,会抽烟的也大都夹起了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连从来都抽劣等旱烟末的梁三喜,竟也破例买了两盒“红塔山”。靳开来对我已明显表示友好,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两瓶精装的“五粮液”,硬拉我和其他连、排干部一起醺一口……

    人之常情呵,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大家都想到将去决一死战,都想到这次将会流血牺牲。而在告别人生之前,要最后体味一下生活赐与人的芳香!

    这里已决定一排为尖刀排。党支部再次开会,商定连干谁带尖刀排。团里搞新闻报道的高干事列席了我们的支委会。当上级把尖刀连的重任交给我们连之后,他便来到连里搜集求战书和豪言壮语。显然,一旦我们九连打出威风,那将是他重点报道的对象。

    支委们刚刚坐下,靳开来便站起来说:“这个会根本不需要再开吆!查查我军历史上的战例,副连长带尖刀排,已是不成条文的章程!既然战前上级开恩提我为副连长,给了我个首先去死的官衔,那我靳开来就得知恩必报!放心,我会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死出个样子来!”

    高干事没有往他的小本上记,这些牢骚话显然毫无闪光之处。

    我沉痛表示:“执行军长让我第一个炸碉堡的指示吧!这尖刀排,我来带!”

    “指导员,你……”梁三喜严肃地望着我,“咋又提起那件事?尖刀排,哪能让你带!”

    靳开来接上道:“指导员,我靳开来已觉出你是个有种的人!已过去的事我不提了,也不准你再提起!从现在起,我们将患难相依,生死与共!指导员是连队的中枢神经,要死,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他的话充满真诚的感情,我眼里一阵发热。

    粱三喜刚提出要带尖刀排,就被靳开来大声喝住:“连长,少啰唆,要带尖刀排,比起我靳开来,你绝对没有资格!”

    我和高干事都一愣。

    靳开来接上对梁三喜道:“当然,讲指挥能力,我靳开来从心里服你;论军事素质,你也比我靳开来高一筹!我说的资格是:我靳开来兄弟四个,死我一个,我老父老母还有仨儿子去养老送终,祖坟上断不了烟火。可你梁三喜,你家大哥为革命死得早,二哥为他人死得惨,惨啊!就凭这,不到万不得已,你粱三喜得活下来!”他转脸对我和高干事,“你们不知道连长家的事……咳!我这个人,就愿意把话说得白一些,尽管说白了的话怪难听。”

    我心里沉甸甸的。下连这么久了,我竟对连长的身世一无所知!看来,连长家中不知遇到过啥样的不幸。而眼下我们已来不及去聊那些事了。

    靳开来擦了擦发湿的眼睛:“连长,我说句掏心话,全连谁‘光荣’(前线战士把“光荣”作为牺牲的代名词)了,我都不会过分伤心,为国捐躯,打仗死的吆!唯独你,如果有个万一……你那白发老母亲,还有韩玉秀怎么办……咳!小韩该是早已经生了,可你还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

    梁三喜摆了摆手,声音有些颤抖:“副连长,别说那些了!”

    我眼里阵阵发潮。怪我,都怪我这不称职的指导员,使连长早该休假却没休成!

    “行了。别开马拉松会了。顺里成章,带尖刀排的事,听我的。”靳开来拍板定了音。

    接着,我们又进一步设想行动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议论着对付困难的办法。

    散会时,靳开来对高干事笑了笑:“喂,笔杆子!一旦我靳开来‘光荣“了,你可得在报纸上吹吹咱呀!”说着,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瞧,我写了一小本豪言壮语,就在这口袋里,字字句句闪金光!伙计,怕就怕到时候我踏上地雷,把小本本也炸飞了,那可就……”

    粱三喜:“副连长!你……”

    靳开来:“开个玩笑吆!高干事又不是外人,怕啥?”……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一切又是何等仓促。

    二月十六日下午,从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调到我们团一大批战斗骨干,都是班长以下的士兵。团里照顾我们这尖刀连,一下分给我们十五名。显然,他们是从各兄弟部队风尘仆仆刚刚赶到前线。抱歉的是,我们既没有时间组织全连欢迎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登记,就仨仨俩俩地把他们分到各班,让他们和大家一起去吃“三鲜水饺”去了!

    夜幕降临,我们全连伏在红河岸边待命。

    战斗打响前,最大权威者莫过于表的指针。人们越是对它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它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节奏。当它的时、分、秒针一起叠在十二点上时,正是十七日凌晨。

    骤然,一声炮响,牵来万声惊雷,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顿时,天在摇,地在颤,如同八级地震一般!长空赤丸如流星,远处烈焰在升腾,整个暗夜变成了一片深红色。瑰丽的夜幕下,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千军万马,穿梭往返,飞越红河……

    此时,一种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为炎黄子孙!

    全连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破晓。早晨七时半,冲锋舟把我们送到红河彼岸。刚过河,就看到从前沿抬下来的烈士和伤员,连里几个感情脆弱的战士掉泪了。

    靳开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傣家大刀。他把银灼灼的大刀当空一抡:“掉啥泪?哭个球!把哭留给吃饱了中国大米的狗崽子们!看我们不揳得他们鬼哭狼嗥!”说罢,他转脸对为我们九连带路的华侨说:“老哥,你在身后给我指路,一排,跟我来!”

    尖刀排沿两山间的峡谷朝前插去。粱三喜和我率领大家急速跟进。

    刚插进不多远,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击部队打散的敌兵。他们用平射的高肘机枪、枪榴弹、冲锋枪,三面朝我连射击。

    “卧倒!”梁三喜一把将我摁倒,厉声下达命令:“三排,占领射击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冲锋枪打响了。少顷,三排的轻、重机枪一齐“咕咕咕”叫起来。

    我刚端枪瞄准敌人,梁三喜转脸对我喊道:“我带排留下掩护,你带大家尽快甩开敌人!”

    “我留下!”说着,我射出一串子弹。

    “执行预定方案,少废话,快!”

    梁三喜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我的指挥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带二排和炮排匍匐前进躲过放射界,纵身跃起,紧紧尾随尖刀排上前急插……

    十时许,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硝烟和汗水,沉痛地告诉我,有两名战土牺牲了,一名战土负了重伤。烈士遗体和伤号已交给担任收容任务的副指导员……

    越南北部山区,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紧紧挤在一块,砍不断,推不倒,硬是象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飞机草高达两米以上。草丛中夹着杂木,杂水中盘着带刺的长藤。节今刚过“雨水”,这里的气温竟高达三十四、五度。这一切,都给我们急速穿插的尖刀连带来不可想象的困难。

    我们心急火燎地沿无路可寻的山沟插进,只见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跟上去一看,面前是三米多宽、两米多高的木薯林,钻过去无空隙,爬上去又经受不住人。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横飞,为全连砍通道路……

    这时,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问我们九连的位置,梁三喜忙展开地图,现地对照。一个扛着八二无后坐力炮的战士凑过来,瞧了几眼地图,一下用手在地图上指点说:“在这儿,错不了,这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

    梁三喜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昨天下午刚补进我连的战士,便对着报话机向营长报告了九连所处的位置。

    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焦急的声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营长后,站定身对全连命令道:“把背包、多余的衣服,统统扔掉!尖刀排继续头前开路,二、三排和连部的同志,协助炮排携带弹药!”

    战土们立即照办了。粱三喜的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的。步兵排每人负重六十多斤,炮排每人负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艺才行呵!

    当这一切办完之后,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哪个部队调来的?”

    “北京部队。”

    “叫啥名字?”

    “嘿,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从北京部队来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这自称“北京”的战土,稍高的个头,长得挺秀气,浓眉下的眼睛一闪一眨,热情,深邃,奔放。显得煞是机灵聪敏。

    “那好。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粱三喜说。显然,他已觉得身边极需这位很有一套的战土。

    我们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过一道山梁时,又两次遇到小股敌人的阻击。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断后掩护,我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拼死拚活地往前插……

    营长不时地在报话机中询问我们的位置,每次都嫌我们行动迟缓。

    下午三时许,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战土“北京”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我们的位置。

    梁三喜向营长报告后,报话机中的营长火了:“师、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不满意!极不满意!如不按时抵达指定位置,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执行战场纪律!!喊赵蒙生过来对话。”

    梁三喜移动了一下,我蹲到报话机边。

    “赵蒙生!赵蒙生!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过你的表现!你要当心,要当心!政治鼓动要抓紧,要抓紧!不然,战后你跳进黄河洗不清,洗不清!……”

    我的头皮又嗖嗖发麻。梁三喜推开我。

    “营长同志,政治鼓动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有啥指示,你快说!”

    “梁三喜,你别嘴硬!战场纪律,对谁都是无情的!”

    营长的喊话停止了。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牢骚开了:“娘的!让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枪毙,把我们全枪毙!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可我们走的是直线距离吗?让他们来瞧瞧,这山,是人爬的吗?问问他们,路,哪里有人走的路!……”

    “副连长,少牢骚!”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其余的,统统扔掉!”

    ……

    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状。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去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块……

    太阳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绰绰,我已辩不出东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弯了,我跟着大家死死地往前窜。当听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我一头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我定了下神,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粱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都起来,互相协助,活动一下。”他突然松开我,轻声呼唤,“小——金,小金!”

    我一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小金!金小柱……”

    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另外,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显然,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连长的指示,从炮排战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让小金倚在他怀中。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听见有点响声,便将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

    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我用手一模,小金的心脏巳停止了跳动!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小金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胖乎乎的两腮上,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他没能杀敌立功,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也许因为他太年轻,也许他的心脏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穿插。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此刻,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下连后,就是这双手,曾天天早晨给我打好洗脸水,把牙膏都给我挤在牙刷上;就是这双手,曾给我一次次的洗军装;也是这双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将摔倒的我扶了起来……我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员,更不会成为“王连举”!

    战争期间,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当我们到达364高地前沿时,已是晚上八点零二分。比上级指定的到达时间,误了122分钟!

    然而,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

    7

    梁三喜命令各班检查了装备,武器弹药没有丢损。只是大部分战土已把水壶和干粮全扔在穿插途中了。他让各排把仅有的干粮和水集中起来分配。吃了一顿半饥不饱的共产式的“大锅饭”之后,全连基本上粮尽水绝了。

    我的水壶和干粮也在穿插途中扔掉了。梁三喜塞给我半包压缩饼干我没接,我瞒他说自己还有吃的。他把小金留下的水壶硬是塞结了我。我怎忍心喝小金留下的水啊!我把那半壶水连同小金为炮排背来的四发炮弹,一起交给了炮排……

    夜,黑得象看不到边、窥不见底的深潭。

    山崖下的灌木丛中,粱三喜召集各班、排长围拢在一起,研究下一步的行动。他在暗夜中铺开地图,借着圆珠手电笔那圆圆的光点,用手点了点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接着,他让那位带路的华侨,谈一谈364高地敌人设防的情况。

    我们的向导,是位三十四、五岁的庄稼汉。穿插途中,我们派两位体格最棒的战士空手拉扯着他,才使他和我们一起赶到目的地。他是在越南当局反华、排华时蒙难回国的,他原来的家离这364高地不远。但遗憾的是,他对敌军事方面的布防所知甚少。他仅告诉我们,从七四年春开始,就看到有越南鬼子在前面的两个山包上构筑碉堡和工事。别的,他啥也不知道了……

    面对敌人苦心经营的364高地,大家思忖着。粱三喜已把战土“北京”视为连里的“高参”。此时,他对挨在他身边的“北京”说:“‘北京’同志,先谈谈你的想法吧。”

    “那好。我先谈点不成熟的设想,以便抛砖引玉。”战士“北京”说,“我连现已脱离大部队,孤军楔入敌腹。在缺乏强有力炮火支援的情况下,要攻占面前的两个山头,谈何容易!敌人居高临下,以逸待劳,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打法,切莫强攻,必须巧取。”

    “说得很有道理。”梁三喜催促,“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连已断粮缺水,一时又不能补充,行动必须迅速。趁敌尚未察觉我们,我建议战斗不应在明日,而宜在今夜展开。先拉开一个小小的战斗序幕。”

    “序幕?”梁三喜问。

    战士“北京”按上说:“对。孙子云,‘知己知被,百战不殆。’这小小的序幕是:一、先设法破坏敌阵地前沿的雷区,撕开一道豁口,以便全连接敌;二、以步兵排实施火力佯攻,引敌暴露火力点的位置,三、我炮排和步兵排的爆破组,借暗夜接近敌火力点。在隐蔽好自己的前提下,离敌火力点愈近愈佳。这样,待明晨拂晓,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无名高地,取得立足点。然后,才有可能考虑下一步。”

    想不到这年轻的战士“北京”,竟对兵家之事如此谙熟,我颇有些折服了。大家小声议了一陈,一致认为战士“北京”的设想,切实可行。这时,“北京”又说:“入伍后,我一直在步兵连八二无后坐力炮班当战士。在北京部队时,我参加过几次师里组织的山地进攻实弹演习。要讲摧毁敌火力点,‘八二无’堪称一绝。它最大射程一千米,绝就绝在进行肩炮直瞄发射时,我们可以把炮口当刺刀!山地作战,每块岩石下都可隐蔽自己。我打过多次百米内肩炮射击,根本不需瞄准,其准确程度如同把枪口直指敌人的肚皮,百发百中。眼下,我们是山地攻坚,如果采用远射程射击,倘若一炮打不准,敌碉堡里的机枪饶不了冲锋的步兵战友!我看,四○火箭筒也定要在百米、甚至是五十米、三十米的距离上发射,做到弹无虚发。可别小瞧越南鬼子,他们打了多年的仗,拚起来是些亡命徒!因此,我们非得冒风险,下绝法子治他们不可!”

    梁三喜说:“‘北京’同志说得十分有理。‘八二无’和四○火箭筒发射时要近些,再近些!必须做到—炮摧毁一个敌碉堡!不然,后果大家都清楚。一排长,行动还是从你们尖刀排开始,你们先用成捆的手榴弹,引爆敌人的地雷……”

    靳开来急不可待:“娘的!说干就干!先来十捆手雷,每捆十枚!”

    梁三喜按住要行动的靳开来,又周密地进行了具体分工。

    末了,梁三喜对我说:“指导员,战斗要提前打响,按说应该报告营里。可在敌人鼻子底下用报话机呼叫,那就等于把我们的行动报告给了敌人。你看怎样?”

    我当即说:“不必报告了。两座山头反正得我们去攻,早攻下来总比晚拿下来好!”

    战士“北京”说:“指导员说得极是。将在外,君命可有所不受。”

    行动开始了。

    靳开来率尖刀排把一捆捆手榴弹甩往雷区。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引来阵阵地雷的爆炸声……

    迎着爆炸后呛人的梯恩梯味儿,全连在炸开的豁口上,迅速、安全地爬过了雷区。

    这时,实施火力佯攻的三排,轻、重机枪早已一齐响起来。无名高地上敌各处的火力点喷吐出火舌。刹时间,山上山下一片枪声……

    我默数着敌火力点,对梁三喜说:“十二个,有十二个敌火力点。”

    “不,还多,最少是十三个。”

    按打响前的分工,梁三喜和我各带炮排的两个班和步兵排组成的爆破组,从无名高地左右两侧朝前运动,去潜伏到敌人的碉堡下。

    靳开来和我一起行动。有他在,我心里坦然多了。此时,他这炮排长出身的副连长,手握着火箭筒,身背着火箭弹,跃跃欲试要去炸碉堡了。

    三排的轻重机枪打打停停,各处的敌碉堡不时喷吐出火舌,为人们指引着行动的目标……

    我正向前爬着,靳开来扯扯我的衣服,悄声对我说:“别慌,你跟在我后面!”

    近了,不时喷出火舌的碉堡,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午夜时分,无名高地上完全静了下来。

    “啾儿,啾儿……”“唧唧,唧唧……”纺织娘,金钟儿,蛐蛐儿,还有—些不知名的虫儿,轻轻奏起了小夜曲。

    我和靳开来偎依在山岩下的茅草丛中。

    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贴着我的耳根问:“指导员,你,在想啥?”

    “我……没想啥。”

    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没想你老婆吗?”

    “这种时候,我可顾不上想她了。”

    “你老婆肯定很漂亮吧?洋味的?”

    “带点洋味。不过,还是土气点。”

    过了会,他又悄声自言自语:“我那小男孩四岁了,长得跟我—个熊样。下月六号是他的生日。咳……真想能抱过他亲他几口。”

    我们开始闭目养神。这时,我才觉出,被汗水多次浇透的军装已硬似铁甲,双腿沉得象两根木椽一样不能打弯,周身热辣辣地胀痛。

    “叮铃铃……”头顶上传来电话铃声。接着是咿哩哇啦的喊叫声。噢,是敌堡里的敌人打电话。神经一收缩,身上的疲惫感顿然消失了。

    置身于敌人的碉堡之下,我才深深地感到,这里已绝对没有啥将军后代和农民儿子的区分了。我们将用同样的血肉之躯,去承受雷,去承受火,去扑向死神,去战胜死神,一起去用热血为祖国写下捷报!

    8

    乳白色的晨雾象纱幔一样轻轻飘散,东方显出了朦胧的光亮。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粱三喜发出了冲锋的信号!

    这时,卧在我身边的靳开来早已跃起身,他倚在岩石一侧,肩扛四○火箭筒,眨眼间便扣响了扳机。但闻“轰”地一声巨响,敌碉堡刚喷出一缕火舌,便腾空飞上了天!

    几乎是同时,离我有三十余米远的战士“北京”也肩起“八二无”,扳机一动,肩后便喷出长长的火龙(八二无后坐力炮发射时两头喷火,从后面喷出的火柱长达二十五米。)。

    “指导员,卧倒”,随着靳开来的喊声,我忙卧到在岩石下。被炸碎敌碉堡水泥块儿,象雨一般刷刷落在四周。

    一声声巨响按二连三地传来,无名高地上腾起一股股硝烟气浪。显然,从左侧接敌的梁三喜他们,也进展顺利……

    靳开来和战土“北京”朝前跃进,我率火力掩护组迅速占领了有利地形。这时,无名高地顶端右侧,又有两个碉堡喷出火舌……

    “打!”我趴在轻机枪后扫射着,掩护组一齐压制敌火力,把敌人的火力引过来了。靳开来和“北京”各扛着自己的家伙,分别绕到敌堡一侧,真是炮口当刺刀,他们离敌堡都只有五十米左右的样子。只听两声巨响,又见两个敌堡飞上了天!

    声声巨响过后,我们纷纷跃起身,饿虎扑食般冲上了无名高地。这时,从左侧出击的粱三喜他们也扑过来了。

    扼守在堑壕中的敌人想负隅顽抗,我们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扫,既来不及喊啥“诺松空叶”(缴枪不杀),也来不及呼啥“宗堆宽洪毒兵”(我们宽持俘虏),当敌人还没明白过是啥回事时,便死的死,窜的窜了……

    战斗进行得如此干净利落,前后只用了十多分钟!梁三喜激动地拍着战士“北京”的肩说:“行!真不愧是从北京送来的战斗骨干!战后,我们首先为你请功!”说罢,他大声命令大家:“赶快清理阵地,进入堑壕,防敌反冲锋!”

    大家立即进入敌人遗弃的堑壕,做好战斗推备。

    我当时万万没想到,战斗从这时起便进入了极其残酷的时刻。事后,我们才清楚,仅这无名高地上就驻有敌一个加强连,而主峰上则是敌人的营部和一个120迫击炮排。

    眼下,主峰上的敌人把一发发炮弹倾泻到无名高地上。炮弹呼啸着,在我们占领的堑壕周围炸开。浓密的烟雾,象一团团偌大的黑纱,遮住了太阳,遮住了蓝天。罩在我们头顶上。泥土、石块、敌人丢弃的枪支,合着炮弹片的尖叫声,狂飞乱迸……

    每当炮击过后,敌人便从三面发起冲锋。

    由于我们取得了立足点,敌人的头两次反扑被我们压下去了。但是,连里已有八名同志牺性,十一名同志负了伤。

    敌人又一次极为疯狂地炮击之后,第三次反扑开始了。

    我和靳开来每人抱着—轻轻机枪,带领—排扼守在阵地西侧。这时,三十余名敌人在他们的火力掩护下,喊着、叫着,分梯次向我们扑来。

    我们向敌猛烈扫射。因敌三次反扑的时间相隔太短,不大会,我们的枪管都打红了,不能继续射击了。

    “快,拿手榴弹来!多,要多!靳开来把帽子一丢,亮出了光头。

    幸好,敌人丢弃的阵地上,到处是成箱的弹药和横七竖八的枪枝,而且全是中国制造。我忙搬过一箱手榴弹,递给靳开来几枚。

    “拧开盖,全给我拧开盖!”靳开来吼叫着,顺手便甩出了几枚手榴弹,“换枪,都快换枪!”

    眼前有靳开来这样的勇士,懦夫也会壮起胆来!是的,越怕死越不灵,与其窝窝囊囊地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拚!

    我把手榴弹盖一个个拧开,靳开来两手左右开弓,把手榴弹“嗖嗖”甩向敌群。战土们抓紧时机换了枪……

    敌人射来的子弹暴雨般在我们面前倾泻,蝗虫般在我们身边乱跳。有几个战士又倒在堑壕边牺性了。每分钟内,我们都承受着上百次中弹的危险!

    ……战争,这就是战争!它把人生的经历如此紧张而剧烈地压缩在一起了: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失望、亢奋与悲恸,瞬间的生与死……这一切,有人兴许活上十年、五十年。不见得全部经历到,而战争中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之内,士兵们便将这些全部体味了!

    阵地前又留下一片横倒竖歪的敌尸,敌人的第三次反扑,又被我们打退了。

    主峰上的敌人已停止炮击,战场沉寂下来。

    我和靳开来走至堑壕中间地段,碰上了梁三喜,见他左臂上缠着绷带,便知他在刚才打退敌人反扑时挂花了。我和靳开来忙察看他的伤口,他抬起左臂摇了摇:“还不碍事,子弹从肉上划了一下,没伤着骨头。”

    战士们把烈士遗体一个个安放在堑壕里。初步统计,全连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

    没有人再流泪了。是的,当看惯了战友流血时,血不能动人了!当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战友时,活下来的人便没有悲伤了!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这时,梁三喜见三班战士段雨国倚在三班长怀中,便问:“怎么,小段也负伤了?”

    “没有。”三班长说,“他晕过去了,渴的。嗨,小段也算不简单,拂晓进攻时,他只身炸了一个敌碉堡。”

    “看不出这小子也算有种!”靳开来不无夸奖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梁三喜把他的半壶水送给三班长:“快,全给他喝下去。”

    三班长不接,梁三喜火了:“战场上,少给我婆婆妈妈的!”

    三班长把水壶里的水慢慢流进段雨国的嘴里。过了会,段雨国苏醒了。

    三班长对小段说:“这是连长的水,全连就他这半壶水了!”

    段雨国慢慢睁开眼,望着梁三喜。他的嘴蠕动着,泪水顺着脸上淌下来……

    我们尝到了上甘岭上的那种滋味。

    在敌人反扑的间隙,梁三喜已两次派出战土在这无名高地周围到处找水,找吃的。别处均没发现有水,就敌人营房旁边有口井,但是,经过卫生员化验,井中已放上毒了。敌人已撤离的营房里,大米倒不少,一麻袋一麻袋的,麻袋上全印着“中国粮”的字样。可没有水,要大米有啥用啊!

    时已中午,赤日当头,烤得我们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

    三班长望了望我和梁三喜,嗫嚅地说:“山脚下……有一片甘蔗地……”

    靳开来象是没听见三班长的话,朝我伸出手:“指导还有烟吗?娘的,我的烟昨天穿插时跑丢了!”

    我摇了摇头。出发前我带着两条烟,穿插时被我扔掉了。

    梁三喜掏出他的“红塔山”,一看,还剩两支。他递给靳开来一支,将另一支折一半给了我。

    靳开来点起烟,贪婪地吸了两口:“指导员,是否让我去搞点‘战斗力’回来?”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战斗力”是什么,便站起来说:“让我带几个战土去吧,搞它一大捆来!”

    靳开来站起来把我按下:“还用你去!你当指导员的能有这个话,我就高兴!这犯错误的事,我哪能让你们当正职的去干!反正我靳开来没有政治头脑已经出名了,如果不死在这战场上,回国后宁愿背个处分回老家!”

    战前,上级曾严厉地三令五申:进入越南后,要象在国内那样,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动越南老乡的一针一线。违者,要加倍严肃处理。

    靳开来又牢骚开了:“自己的老百姓勒紧了裤腰带,却白白送给人家二百个亿!今天,奶奶的,我不信二百个亿就换不了一捆干蔗。”说罢,他转脸对三班长,“带上三班,跟我走!”

    靳开来跃出堑壕,带三班走了。我和梁三喜有气无力地在堑壕里走着,察看各班、各排的情况。全连又有三个伤号,因流血过多和缺水牺牲了。活下来的同志们个个口干舌燥,偎依在烈日下的堑壕里,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

    渴得要命。水,在这种情况下,不也可以说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梁三喜也坚持不住了,他和我坐下来。他倚在堑壕边上,长吁了口气。

    猛然间,从高地右下方传来“轰”的一声响,我和梁三喜认为是主峰上的敌人又要进行炮击前的试射,忙一下站起来,让战士们进入射击位置,做好击退敌人反扑的准备。可等了会,却不见一点动静。

    这时,三班长扛着一大捆甘蔗,跑进堑壕:“不,不好了!我们回来的路上,副连长踩响了地雷!他……他干啥事部非得他走在前头不行,他……”三班长放声哭了。

    不大会,三班的战土们把靳开来抬到堑壕边沿,我和梁三喜忙上前把勒开来接进堑壕里。他躺在地上,左脚被炸掉了,浑身到处是伤。我们忙为他包扎。

    他极度痛苦地翻了下身,把我们推开:“不,不用包扎了……我,不行了。让……让大家吃……甘蔗吧……”

    “副连长,你……”梁三喜一头扑在靳开来身上,抽泣起来。

    靳开来用手抓摸着粱三喜的肩:“连长,你……多保重!我……死了也没事,还有他们弟兄三个……”

    “副连长……”我呜咽着。

    靳开来侧脸望着我:“指导员,我……是个粗人,说话冲,你……多原谅……”

    “副连长……”我哭出声来了。

    他吃力地用手指了指他左胸的上衣口袋:“指导员,帮我拿……拿出来,不是什么豪言壮语,是……是全家福……”

    我脑中倏地闪过他跟高干事说过的话,忙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拿出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他、他的妻子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

    我含泪忙把照片拿到他眼前,他用颤抖的手接过照片:“我……要去了,让我最后再……再看一眼……”

    赵蒙生哽咽着,讲不下去了。

    过了会,他擦了擦泪对我说:“副连长靳开来就是这样牺牲的。现在想起他来,使我揪心难过的并不全在于他的死。”

    段雨国插话:“回国后评功评模,指导员多次向团里为副连长请功。但是,副连长连个三等功也没能立上!”

    赵蒙生接上说:“如果按个人取得的战果评的活,我们副连长绝对可以评为战斗英雄!如果他口袋里果真有一小本豪言壮语,那就更能宣扬出去!可当我们如实把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写成材料报到团里,团里有人说:‘靳开来此人,思想境界一贯不高,是个牢骚大王。战前提他当副连长,他说让他去送死!再说,他是为一捆甘蔗死的,严重地破坏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且不说,死得不值得吆!’”

    “值得,他死得完全值得!”段雨国嚷起来,“是人都会有缺点,他发牢骚也不是没缘由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副连长在我们九连的心目中,永远是大义凛然的英雄!没有他搞来的那捆甘蔗,我们当时都渴晕了,我们能攻上364高地主峰吗?!”

    我们仨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大阵子,赵蒙生长叹了口气,接下去讲述这场未完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