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猝然一击

    关于刘英红紧急集合,跑掉鞋,把脚冻坏的事,在连里引起了争论。有人认为
她这样做不对,不保护好自己,怎么能完成上级任务?有人认为做法有点不妥,精
神可佳;几个复员兵认为,她这样做纯粹是为了表扬,给自己攒英雄事迹。
    王连富在团部医院公开说:“刘英红在大雪地上光脚丫走,是想出人头地想的。”
    雷厦偷偷溜到我屋说:“刘英红对我讲,她当时什么都忘了,就怕掉队。那顾
得上找鞋呢?再说黑灯瞎火,大野地里想找也没法找哇。”
    “这二杆子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总想逞逞能,显摆显摆。他不愿身边有好人,
别人一好,就显不出他了。”
    “刘英红说,指导员到团部开会,从没有去医院看过她,却看过王连富。”
    一封联名信,把刘英红的命运就全改变了。
    我气愤道:“妈的,写封意见信有多大罪过啊?我真想给党中央去封信问问,
给支部提意见,写个联名信,怎么错了?怎么无政府主义了?”
    雷厦紧张地:“嘘——”了一声:“外面有人!”
    我们赶紧闭嘴,静静地倾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可得小心。隔墙有耳这句话我算是体会到了。齐淑
珍那孩子挺天真的吧?我发现她老爱趴窗户偷听,让我撞见了两回。”
    “你最近找过刘英红吗?”
    “没有。太危险。”
    虽然我住的屋跟刘英红住的屋仅隔一个门,也不敢去看她。要不有人又该说我
们搞黑串联。
    “雷厦,你说,这是什么事啊?多荒唐可笑,咱们连人身自由都快没了。”
    雷厦沉思道:“是啊,现在没事我不敢到你这儿来。上次,我到你这聊一会儿,
第二天,指导员就知道了。真它妈怪了!我估计可能就是这个齐淑珍告的。走时,
看见她了,她一见是我就装成上厕所的样子。”
    “这小骚逼!小特务!”我挥挥拳头。“秘密行动一次怎么样?晚上给她几土
坷垃?没人知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指导员一猜,就是你干的。别忘了,王连富还在团
部一个劲地告你呢。”
    “你跟指导员谈完了吗?”
    “谈了一次,指导员态度特恶。非要我上纲认识,从立场上挖根源。说我对支
部缺乏感情就是对党缺乏感情,批评支部就是批评党。我打算过几天再找他谈一次。
你给韦小立的那封信先不要给她好不好?等我这次谈完了再给。”
    我没说话,点点头。
    “好,我走了。没特别的事,我们还是少来往,免得让指导员抓辫子。”
    雷厦打开门,左右环顾一下,迅速地消失在黑暗里。
    给韦小立的信早已写好,激动地等了好几天了。雷厦一点都不替别人考虑,这
么拖,非常扫兴。我决定不再等了,不是我不哥儿们,自认我这封信和他一点关系
没有,根本不影响他的处境,他想得过多了。
    现在,指导员要整的是整党中的无政府主义,不是我们过去在文革中干的事。
雷厦到了社会上后,变得有点前怕狼,后怕虎。
    我焦急地要用这封21页的长信,给那朵孤零零的小百合花一点安慰。
    第二天,借着打饭之机,我把信交给了刘英红,请她转交给韦小立。刘英红一
口答应,并好奇地问:“我可以看看吗?”信封是开着口的。
    “当然可以。我干的所有事都写在上面了。”远处有人走来,我赶紧端着饭碗
跑回宿舍。
    韦小立会是什么态度呢?她能不能接收我的同情呢?我们能不能开始一场浪漫、
热烈、惊天动地的友谊呢?反正不管怎么说,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对我有任何恶
感。
    过了两天,刘英红也没有告诉我结果。
    这时,我收到了姜傻子的一封电报,让我火速抵锡林浩特。
    听说他们那儿出事了。挖肃与牧民发生冲突,失手打死了一牧民。但我现在在
连里的处境这么糟,请假去,老沈肯定不批,白找不痛快。只好爱莫能助了,把电
报给压下。
    姜傻子呀,你处境不好,我也不比你多好,你就自己在困境中挣扎吧。
    脑子里整天还在想着韦小立的事。这么一个女的,把我搅得晕头转向。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天,我瞅了个空子,偷偷钻到刘英红的屋里。
    那是个傍晚,屋里昏暗,炉子烧得轰轰作响。刘英红坐在炕上,靠着自己行李,
认真地看毛选。
    “刘英红,信给她了吗?”
    刘英红温厚地笑笑:“我给她了,她不要,弄得我特干。”
    “轰”地一声,头上像炸了一个雷。
    “怎,怎么……回事?”我有点结巴地问。
    “那天下午,我把信给她,说:‘林胡给你一封信’。她说:‘我不要,没意
思’。她硬不要,我也没办法。事后,我考虑你这样做也确实不妥,都在一个连队,
有话就直接说吗,干吗非写信,让人往那方面想,”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觉得同情一个人应该有同情的行动,所以写了那封信。”
心里紧张得咚咚直跳。
    “你的信,我全看了,挺感动的。我不认为你是坏人。”她轻轻说。
    这结局,让我目瞪口呆,脑袋发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刘英红把信还给我,很关心地看着我:“你有什么话就找她当面说,要不,我
替你说。”
    我摇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外。光着脑袋,在刺骨严寒中也不觉得冷。
刘英红一瘸一拐地追上我,递给我帽子。
    连看也不看就退回来,还说:“没意思”……脸上滚烫滚烫,好像挨了一个大
嘴巴子。
    进了马车班,关上门,重重地往炕上一躺,一动不动。开晚饭了,也没心思去
吃。
    暗淡的暮色中,寒冷的屋子,一点点地变黑,直到黑暗完全吞没了一切。
    万万没有想到,花了那么多天的辛苦,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凝集了那么真挚的
情感,却被韦小立不屑一理。
    这女人怎么这么毒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啊!
    为了写好这封信:我绞尽脑汁。21页,8400字,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横平
竖直。 连个句号也一丝不苟,画得圆圆的,跟阿q画圆圈一样认真。花这么大力气
写的信,她竟然不屑一顾,还说:“没意思!”
    这么做!这么狂!这么不通情理!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我恨得咬牙切齿。
    女人常常是表里不一,表面上看很和气,骨子里却毒蛇一样狠。算我瞎了狗眼。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她这样做,毫无人性。摆什么臭架子,什么东西!
    是不是指导员在她面前说我坏话了呢?一个大黑帮的女儿,胆子小,不敢接近
我也可以理解。这么一想,仇恨减弱了一半。
    但如果害怕,你干嘛说:“没意思!”又不像是害怕。
    ****妈的!
    可能是觉得我要跟她谈恋爱,怕违反兵团纪律。
    可是,你看我时,目光为什么还那么友好,不怕让人误解?
    先很友好地对待你,等把你引诱住后,再狠狠地给你碰个钉子……
    但是,凭良心说,前几天,她已经在躲着自己了……
    身子像得了疟疾,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恨不得把她给撕了,一会又觉得她可
能是违心的。
    直到深夜,我还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
的。
    烙了一夜烧饼。
    唉呀!
    为了表示对一个不幸少女的同情,你主动把你卑污躯体内那惟一的最干净,最
透明的感情奉献给她,她非但不要,还轻蔑他说:“没意思,”请问,你是什么感
觉?
    那用青年人对美的无限幻想所升华出的神圣之情,可不是粪坑里的臭蛆呀!
    操,摆什么谱!这回,算是认识了你的真实嘴脸。
    第二天,1970年2月27日。
    快吃早饭了,我昏沉沉爬起来,穿上衣服。这一夜,彻夜夫眠,韦小立的影子
像浓硝酸一样烧着自己脸,火辣辣地疼。
    突然,雷厦又出现在我面前。他机警地插上门,眼睛闪闪发光。
    为了避免指导员说我们搞黑串联,这几天他一直没来。
    “林胡,昨晚上,我已和指导员谈完,你的信可以给韦小立了。”
    我淡漠地摇摇头。
    “怎么了?”
    “我已给她,她不要。”
    沉默片刻。他说:“上次就对你说过,我不同意你这样贸然给她写信。本来嘛,
她才来几个月,对新环境还不熟悉,对你也一点不了解。怎能收下你的信呢?换了
我,我也不要。”
    我嗫嚅道:“要是我就不这么干。首先先拿过来看完,再决定怎么对待。”
    “人家觉得你动机不纯,有那方面的意思,当然不愿和你多纠缠。”
    麻子最忌讳人家说“坑”,我最忌讳人家说我看上她。忙申辩说:“我的信并
不是求爱信!敢贴在墙上向全连公开。刘英红也看过,觉得没什么。我因天生不善
说话,有什么事,总爱写信,这是我的习惯。”
    “打开天窗说亮话,林胡,你是不是想交个走资派的女儿,将来,她父亲一平
反,当个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婿!”
    “我对她只是同情,没其他想法。六六年六月,陆平被揪出来时,我也给他的
孩子,我的同班同学陆微写过信,表示同情。这次也一样!我即使爱上她,也沾不
上什么便宜。她父亲将来就是平反,也当不上第一书记了。人一死,茶就凉,这道
理你还不明白吗?吸引我的是她的悲剧,老韦的悲剧,如果她父亲还活着,还在台
上,我绝对不会理她!”
    “连里那么多女的,你为什么单单给她写信?是不是因为她父亲的官儿最大。”
    “是,但也数她身世最悲惨。”
    “你自己虽曾反对过血统论,但你思想深处,也有血统论。”
    “可能吧。出身差不多,共同语言多一点儿。”
    “反正,我对你给她写信持反对态度。我对她也很同情。可现在,咱们不能跟
她搅在一起。老沈正憋着劲要整咱们呢,什么节骨眼儿上,你还有心思给女的写信!
你知道吗,马上就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了,重点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形势多危,你
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我不是谈情说爱,我只是向她表示一下同情。”
    “事实上,你是有那个意思,你别骗我。但现在,我劝你清醒清醒,先把这事
放一放。好不好?我们先度过眼前这一段危急时刻?”
    我点点头。
    “将来,我可以帮助你想一想办法,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但现在就不要再想
她了。”
    “行。”
    记得六八年在学校时,我们曾互相发誓,决不让女人置于战友的位置之上。有
一次,雷厦特别佩服的岳真真要去东北兵团了。他准备送给她一个日记本。我知道
后很是嫉妒,担心那个女的要把雷厦从我身边夺走,亲口恶狠狠地告诉雷厦,岳真
真对他看法一点也不好。雷厦惊呆了,眼神里涌出了无限哀伤。
    如今,我给韦小立写信,虽然他反对,却不是出于妒意,而是与老沈斗争的需
要。甚至还答应帮助我……人家这样宽宏大量,我再不答应就太不够意思。
    雷厦轻轻说:“林胡,现在形势越发严重。中央一打三反的文件已经下来,这
个运动规模很大,是七零年全党全国的中心任务。老沈对咱们恨之入骨,肯定要借
这个运动来报复我们。”
    “他能把我们打成反革命?”
    “没准儿我刚才说了,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咱们小心一点,
没坏处。那些复员兵四处散布谣言,说咱们是个小集团,有野心,妄图搞垮党支部,
说咱们历史不清,出身不清,有很多非组织活动……复员兵从哪儿得到的这些消息,
还不是从指导员那儿。看这架势,不是小整,是要大整。所以,我才惊讶,你在这
时候,怎么还有心思给韦小立写信。”
    “我这人不爱交际,消息闭塞。但我觉得,咱们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
他整个球?”
    “唉!”雷厦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太闭塞了。指导员昨天晚上在骨干会上
说:下一步就是整他们问题了。他们不但有历史问题,还有现行问题。还说雷厦相
当反动,相当狡猾,比林胡还坏。说你和王连富打架是我捅鼓的。这几天,指导员
对我态度特横,见了面理也不理。我虽然和他谈完话,他态度一点没缓和的余地,
非要我上纲上线认识自己的错误。一上纲上线,我不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吗。”
    “不会吧,为了一封意见信,还能抓你坐牢?”
    雷厦沉思着,没说话。
    “提提意见有啥的?文化革命中,新疆兵团就可以搞四大嘛,咱们兵团为什么
就不能搞,我非得给中央写封信问问。”
    “对,应该给中央写封信。”
    雷厦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一回,大考验来了。老沈粗暴凶狠,肯定要往死里
整我,到时,你还得多关照一点,我已做了最坏的准备。”
    “不至于吧?”
    “你不了解内情。”
    不知怎么搞的,我竟有点嫉妒雷厦成了老沈首要打击的目标。本来,这个首要
目标是我,但雷厦写意见信,使得把对准我的炮口吸引到了他身上。
    “有一件事我还得提醒你。”
    “什么事?”
    “咱们过去议论过的中央领导人的一些话就别提了,权当没说,行吗?”
    我用力握握他的手:“放心吧!”
    “搞枪的那些事也少说。有些人能理解你,有些人却不理解你,招事儿。”
    “好,我不跟别人说。”
    “另外,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王连富在团部医院住了那么长时间,成天到头
头那儿告你。我劝你最好把所有信件全烧掉,日记也要处理掉。别麻痹,有备无患。”
    我忧心忡忡问:“到时要是批判我,怎么办?”
    他笑了笑。“不会的,你主要是打架的事。不像我,猛往政治上拉。如果真是
要批斗你的话,我自愿上去与你陪斗。”
    “真的?”
    “真的。”
    望着他关公一样的赤红刚正的双颊,俊秀的眉发,我相信他绝对有这个义气。
    很为有这样的哥儿们欣慰。
    我们的交情诞生于1967年秋,像辆钢铁坦克,已冲过了无数炮火。巍巍唐古拉
山留下它的足迹,涛涛大渡河映过它的身影。搞枪、监禁、武斗、锻炼……把我们
的友谊弄得与众不同。多少次考验都经住了,这次有什么了不起?等经过了这段危
机之后,我们的交情又多了一段惊险故事。
    多有滋有味!
    沉默了一会儿,雷厦盯着我问:“你说世界上什么词儿最脏了?”
    冷不丁问这个,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来。“苍蝇?”
    他摇摇头。
    “臭蛆?”
    他摇摇头。
    “妓女的那玩艺儿?”
    雷厦摇摇头,咬牙切齿说:“叛徒!在一次词汇中,叛徒这个词儿是最肮脏的
了!”
    啊!我真想过去亲他一口。世上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有几个?这决不是装蒜。当
我第一次拿他脑袋当实心球练拳,狠揍狠捶时,就发现他的骨头非常硬,硬得少见。
    雷厦目光如炬,抓住我的手。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我们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
    对自己的灵魂庄严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