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发现——生活的隐踪 三 “一○八号”一夜

    刑警队长到了公安局长的家里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刘局长的房子在办公大楼后面的内院,这个内院的一面墙是高厚的古城墙,墙里面是清朝皇帝的一座行宫,名叫雍乐宫。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再也没有开放过。它的正门在这座墙的相反方向,面对着湖畔的宾馆和公寓,常年关闭着。雍乐宫的南面有一座高级招待所,别致而豪华,二十几年前建成后,一直叫这样一个特别的名字:“一○八号”。它的正门门牌号码是东方大街第一○八号。“一○八号”院的后墙就是雍乐富,有一个门把这两个院子连通起来。

    刑警队长在会客室等了一下,刘局长就从书房里走出来了。

    “来了。”他点点头,穿上外衣。

    “事情很急吗?”刑警队长问。

    “哈!当然急啦!”刘局长的神情有点古怪。

    刑警队长对老头子的起居习惯是了解的,他每天都要在深夜工作,直到凌晨才睡,起床时间也不太晚。不过,每天的午觉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时间挺长,一般不少于于三个小时。现在正是刘局长精力量盛的时光,但脸上却显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情绪。他揣上眼镜盒,招呼刑警队长一同走出去。他们走到办公室大楼的院子里,这儿停着一辆小轿车,他们坐进车里,车从楼旁的马路向南一直驶到横贯东西的东方大街,然后向西拐去。

    东方大街的这一段颇有特色。马路两旁全是清一色的法国梧桐,样式新颍的街灯发出银白色的光辉,人行道与马路之间还有窄窄的一溜小叶黄杨,这一切把这条大道装饰得很美,在夜景里更加迷人。马路右边有一片草坪地带,草坪地的尽头是一片白色花砖墙,墙头柔和的路灯发出黄橙橙的光辉,照着沿围墙巡逻的哨兵。这座墙里面就是“—○八号”院子。

    轿车在一座地上洒过水的大门前放慢了速度,这座大门很有气派,里面还有一座高大的影墙,墙下摆着大大小小许多盆景,有茁壮的苏铁和鲜艳的牡丹花。

    警卫验过了证件,小轿车便驶进“一○八号”大门,它在小马路上行驶了一段后,在一座漂亮房子的门口停下。

    老头子和年轻人走下车,门口迎面过来了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苗条的身材,入时的鬈发,彬彬有礼地说:“你们公安局的吗?”

    “是啊。”刘局长答道。

    “请往这边走。”说着她转身在前面引路。

    装有空调设备的室内凉爽极了,地上铺着厚厚的绛红色地毯,走起来毫无声响。走廊上的壁灯亮着乳白色的光。他们走到一扇对开的磨花玻璃门前,女服务员说:“他们在里面。”

    一路上,刘局长都没有告诉刑警队长今晚到底有什么事情,只是和他谈些进口西德、美国和日本警犬的问题。年轻人猜想可能是来见田副主任。因为,他知道这儿是田副主任住的地方。文化大革命时期,田成山曾经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他和现在已经垮台的“四人帮”帮派骨干有些分岐,就从这里搬走了。前不久,他又重返旧地。这些情况刑警队长曾有耳闻,因为警卫处长是他的好朋友。这位警卫处长平时一本正经,守口如瓶,高兴的时候也会向老知己透露一点小小的内幕,勾引别人的兴趣。

    可是,他实在猜不到今晚来见田副主任有什么要事。莫非是他要听周大文案件的汇报?

    刘局长推开玻璃门,里面是一间会客室,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刑警队长在人们和刘局长寒喧的时侯,仔细地打量了这些人。他认识的只有那个胖胖的肖局长,另外有位年迈的军人;一个很有风度,看上去很精明能干的中年女同志;还有两位年纪不轻的干都,和一个中年军人,看上去象秘书似的。

    刘局长给刑警队长作了介绍:“刑警队长,陈忠平。”

    “哦……”那位老军人似慕名已久地向他伸出手来;女同志微笑着向他点点头,肖局长也和他握了握手,微笑里有几分尴尬。

    其他三人都十分注意地看着刑警队长。

    葛地,刑警队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在这个场合中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刘局长在一个沙发里坐下。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老头子自然清楚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是在他正泡在浴缸里的时候,田副主任的爱人(就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中年女人)给他打来电话。他起初感到事情有些唐突,这种事以往还没有先例,他怔了一下。当时他们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喂,是刘局长吗?”

    “你是哪位?”

    “我是阎碧琴,田副主任的爱人。”

    “哦,我就是,你好。”

    “你好,你好。刘局长,我们有点儿急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我?”刘局长当下心里就犯了嘀咕,“啊,什么事?”

    “是这样……啊,军区的常顾问你知道吧?常锡正?”

    “啊?”

    “他的儿子常鸽是个没头没脑的浑小子,他打头领了几个小孩儿去海岸风景区玩,我们那个小子田军也跟着去了……”

    “啊”她的话说得刘局长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开了车子去的,车子是借外事局老肖的,就是肖局长啊。可是,他们也太不懂礼貌了,直到用完车,也没有跟老肖讲一声。老肖也是老实人,就向公安局报案了,不过车子现在已经还了。”

    “啊。”刘局长真有点莫明其妙。

    “这样嘛,事情也就过去了,现在老肖和常顾问还在我们这里……”

    “啊,那怎么样啊?”刘局长有点不耐烦了,他很想知道这次谈话的意图,便这样有意提醒。

    “可是,常鸽和田军他们五人今天给刑警队的人带走了,是当偷汽车的给抓起来的,你看这问题复杂不复杂?我们想,你总能给我们找个解决办法,这种事情只能麻烦你了。”

    刘局长这才明白过来,是刑警队立了功,却捅了马蜂窝,可是,他将如何处置呢?

    “你们想怎么办?”

    “我们考虑,孩子们无法无天,应该加强教育,狠狠地批评批评,叫他们去向老肖道歉。这方面的工作,能让我们家长作一作最好。”

    刘局长心里很不是滋味:“教育,早干什么去了?”他今晚的心情被这个电话给破坏了。说真的,教育这帮孩子,他根本不抱什么希望,因为他对他们的家长就有看法。其实,他又何尝满意自己呢!怎么办呢?他的脑子里已被一些大重大的问题占据了,几乎没有精力来处理这类问题。经过一番思索,他很快就决定了。

    “刘局长,你看呢?”阎碧琴催问着。

    “这个事不好办,假如在抓人之前你们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现在,生米已成熟饭……”刘局长加重语气说。

    “刘局长!”她的声音有些焦急了,“我们最初也不知道这个事呀,还是常顾问来找我,我们才知道。你看这事怎么办好?”

    “不过,现在我还没有接到刑警队的报告,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到检察院那边……”

    “是啊,到了检察院就麻烦了!我们想现在就到你那儿去。”

    “你们在哪儿?”

    “一○八。”

    “这样吧,我把这儿的事处理完了,到你们那里去一趟。”

    “那太好了!我们等着你!”

    “好吧,那就再见!”

    “再见!再见!”

    刘局长放下电话后,处理了一些事情。这时候,他心里很有一番感觉,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事情引起的,也许是一种事态发展的预兆。总之,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对这类事情可不能等闲视之,否则会酿成大患,或者会坐失良机。他所想到的不仅仅是广义的社会问题,而且还有具体而严重的事情,此刻.这还只是他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

    接着他就给刑警队长打了一个电话……

    现在,刘局长坐在阎碧琴的对面,接过地递过来的烟盒,抽出一支,又递到刑警队长面前,青年人摆摆手。

    “刘局长,老田现在刚巧不在,等一会就回来,你看,还麻烦你半夜三更来一趟。”阎碧琴正说着客气话,服务员端着饮料进来,她就起身接住,热情地分送到公安局的两位来客手上。

    刑警队长第一次见到田副主任的爱人,感到她特别留意自己,心里有点不耐烦了,暗自骂了一句:“这个老头子,弄的是什么名堂?”

    阎碧琴接着说:“刘局长,……同时微笑着向刑警队长点了点头,“孩子们的事……

    这时刑警队长恍然大悟,在心里咒骂自己反应迟钝,应该早就料到是这回事,这类事情已不是第一次了。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平时对孩子娇养放纵,一旦事情闹到了不可收的地步,就发疯似地到处挖门子,疏通关系,暗地里搞那一套歪门邪道。“妈的!”每逢遇见这种事情,这个文雅的年轻人,就免不了蹦出这种粗鲁的字眼。但是,他所处的现实生活环境,特别是那些纷纭复杂的关系本身,构成了一条无形的社会枷锁。他也只能在一定限度内公正行事。如果某些案件超过了他能够左右其发展时,也只好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了。这也是一种“关系学”,虽然和周大文的那一套大有区别。实质上还是完全一样的。它象一种社会的癌细胞,迅速地繁衍和转移,败坏着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道德风尚。刑警队长虽然还摆不脱“关系学”的羁绊,但他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他相信这种丑恶现象终究是会消灭的,我们的党是不容许这种丑恶现象存在的。

    现在看来又要费一番脑筋了,刑警队长这样暗自思忖着。

    刘局长倒是很痛快,他接过阎碧琴的话说:“这件事情,啊……”他把目光转向年轻人:“就是你们刚逮起来的那几个小青年,偷汽车的……”

    “啊,刘局长,这个……”肖局长昏昏沉沉的脸上显出惊慌的表情,“这可不能那样说,是借汽车,是借,我们弄了个误会,嘿嘿……”他眯起眼睛笑了笑。

    刘局长咂了咂嘴,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眼睛盯着刑警队长,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具体情况你们掌握,你看看……这个事你们原来打算怎么办?”

    “我们?……”刑警队长感到好笑,这个事他明明清楚,现在却一本正经地问,看来另有意图。他揣摩着,心里想老头子似乎要高抬贵手了,否则,老头子不会亲自到人家这儿来,看那样子,他茶喝得还很香。

    “情况是这样。”刑警队长说,“肖局长报案以后,幽山湖区分局把案子转给我们。”他看见肖局长冲着阎碧琴尴尬地做了抱歉的表情,“今天刚破案,准备明天转报检察院。”人们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

    刘局长欠了欠身子:“人都在那儿?”

    “拘留所。”

    肖局长把他那沉重的身体从对面的沙发上移到刑警队长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向前探着身子,有点费力地说:“你看啊,队长同志,我们报案时是误当作失窃报的,现在性质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样,是不是可以把这些孩子就放出来?刑警队的同志们很是辛苦了一番,我们向你道歉。还有,我再去和分局的同志讲清楚,向他们道道谢。”

    刑警队长感到这胖老头说话时嘴里热气喷人,使他很不舒服。他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说:“辛苦算不了什么,反正是工作嘛。不过,这个‘借车’的情况必须向分局讲清楚,我们刑警队这边,倒是简单一些。”说着转脸看了看刘局长。

    刘局长正在擦镜片,思索地说:“那么,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事呢?”

    刑警队长不假思索地问:“他们中间哪个有汽车执照?”

    阎碧琴和常顾问、肖局长互相对视了一会儿,说:“他们都没有,不过,常鸽和田军车都开得很好。”

    “哦,不过没有执照就不太好办了,因为发现车子的是交通队的人,他们也参与了案子的工作,我们这边松了手,交通队还有事呢。再说,虽然是‘借车’,不追究盗窃的刑事责任,但是违章行驶达五天之久,又是在市区和风景区,同样有危及社会公共安全的问题,追究刑事责任同样不轻啊!”

    “这帮孩子,胆大包天!”刘局长恼火地说:“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以后还不知要干出些什么事来!”

    老军人有点发慌,笑容可掬地说:“等孩子回来,我肯定要好好地收抬他,这个鸽子,就因为是我的独子,平时太娇惯他了,也真是自作自受!”老军人说着动了肝火,头一直在颤抖,笑容也没了。

    阎碧琴也很气恼,狠狠地说:“老刘,我和田副主任会叫田军尝尝厉害的,老田最近特别忙,身体也不太好……嗳,他怎么还没有来?”说着,对一个象秘书身份的中年人说:“你去找找看。”那个人走出了会客室。

    刘局长站起来,在地毯上来回踱了几步,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停下步子,声音响亮地说:“算了,就这么办吧,你们下手狠一点,每个人打他一百五十大板。叫他们三天下不了床,长长记忆力。我明天把他们放回来!”说罢,朗声大笑起来,还掉转脸来对刑警队长说:“你看怎么样?刑警队长?”

    刑警队长无可标何地说:“那就这么办吧。”

    除了公安局的两个人以外,其余的人都松了口气。于是,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正好服务员端来咖啡牛奶、小笼包子,阎碧琴又忙碌起来,满面春风地为公安局的一老一少敬夜宵。

    是谁把录音机也打开了,华丽的音箱飘出柔和轻快的音乐,气氛更加轻松愉快了。

    一直到刘局长告辞,田副主任也未露面。

    当公安局的轿车驶出“一○八号”大门时,忽然停下了。因为门口有几个下中班的工人围成一个小圈在看一个妇女,那个妇女正在哭诉着什么。刘局长一向对这类街头新闻有兴趣,他叫司机把车子停和街边,他和刑警队长一块下车去观看。

    夜间凉意正浓,令人格外爽快。他们走到大门旁,看到一个穿得很简朴的妇女,在向门岗恳求什幺,脸上神情相当疲惫。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警卫战士们劝说人们走开。

    那个妇女说她有冤要上诉,卫兵们叫她去上访接待站,她怎么也不肯,执意要拦市委领导的车。有个年轻人很同情地问她:“那你要见谁?”

    “谁能管这事我就找谁,听说田副主任管,我就等他的车。”

    “哎呀!这种时候你怎么等得着呢?”一个战士焦急地说。

    “就是等着了,田副主任的工作很忙,怎么能为你一个人处理事情呢?你应该依靠组织嘛!有单位领导,又有人民来访接待站……”另一个战士说。

    “我要是在下面能解决问题,就不会这样不要命地到处跑了,我……我是再也受不了这口气了!”那妇女说着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周围的人们,目光里有一种近乎析求的神情。她看来五十多岁了,穿的衣服又脏又旧,头发很久没有洗了,满脸灰尘,显得十分衰老,手里拎着一个旧布包,里面大概就是她的行李了。

    问她的那个年轻人长得很威武,一派雄赳赳的风度,还有颗善良的心。他和蔼地说:“你找田副主任申诉什么事情啊?”

    这妇女注视着年轻人,沉默了片片。

    “你说说吧,也许我能帮帮你什么忙。”年轻人真诚地说。

    刘局长点点头,露出十分赞许的目光,低声问刑警队长:“你知道这个小伙子吗?”

    “不认识。”

    “他是田副主任的大儿子,叫田力,他和他弟弟那个混世魔王田军完全两样,是个挺不错的人。”

    “哦……”刑警队长感到很有意思,特别留意地观察了一番。他发现连个人很持重,很深沉。凭他的直觉可以感觉出这是一个憨厚、正直的人。

    这妇女低下抹起泪来,开始很悲切地说着话,嘴角和下巴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

    “我的丈夫在一九六六年被人冤枉了,他死得好惨啊!别人开了他的车,压死了人,嫁祸到他的头上,把我们一家都坑害了,那些丧尽天良的黑心肠!呜……”她抽泣着,“十几年了,我们都是怎么生活的哟!鸣……”

    刑警队长有些感动,深深吸了口气,皱着眉头,侧视刘局长,只见这老头子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几步。

    “我那可怜的丈夫是个老司机,他叫贾铁柱。十四年前的一天,突然被公安局叫去,说他夜里开车压死了两个人。还拿出了证据,说车轮上有血,血型和死者的完生一样。我丈夫这人老实得象一团棉花,那天他正好在家喝酒喝多了,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地认了帐,后来……被判了死刑!可是,我也有证据,那天夜里是别人开了他的车!……”

    田力连忙问:“谁开的?他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可是肯定可查清楚。”

    “那为什么不查呢?”

    “没有人愿管这个事,他们连我说的这些话都不爱听。”妇女难过地摇摇头,“不相信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是我相信!他们不愿意解决问题,所以我要找田副主任。”

    田力又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呢?”

    这妇女充满着希望说:“我在报上看见过他的文章,我在收音机里也听过他的讲话,他说的全是我心里的话,我相信他,他一定会给我们办事的。”

    刑警队长忽然发现刘局长离开了身边向轿车走去。他也随着走去,但是,他的注意力还是被“一○八号”大门口的事吸引着,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时,刑警队长看见一辆高级轿车驶向大门,在门口停下,车里走出一个身躯魁捂的人。

    “哦!是田副主任!”刑警队长对刚坐进车的刘局长说。

    “是吗?”刘局长无动于衷地说,“那就好啦,这个女人没有白等,走吧。”

    司机把轿车开动起来。

    刑警队长转过头去从后车窗边看边说:“他现在走到那个妇女那儿去了。”

    老头子象是没有听见,毫无反应地注视前方,他在思考着自己的心事,花白的眉头紧锁着,机敏的刑警队长感觉到一些异样,他默不作声了。

    田副主任刚从即将上任的市委第一书记高辛那儿回来,高辛是位老资格的市委书记。田副主任昨天才得到消息,今天马上就去看他,闲谈时还乘兴谈到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件事:当时高辛还是省委组织部长,在一次武斗中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关在一个工厂的地道里。正值寒冬腊月,人都快冻死了,正好田成山的武斗队攻占了这座工厂,还是田成山派人送他进医院抢救,要不就没有今天了。高辛听了笑了一笑。这一晚上他们谈的很多,所以田副主任回来晚了。在“一○八号”大门前,他被大儿子拦住车,随后就接见了这位妇女。他带着慈祥的笑容,把那妇女领进了门口的会客室,听了她诉说的冤屈之后,答应给她调查解决。当即给接待站打了电话,做了这样的指示:首先安排好这位妇女的吃住,然后把她申诉材料整理上报,并要解决回去的路费。

    不久,接待站来了人,这位妇女合着感激的眼泪向田副主任告别,走出大门外时,竞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回到卧室,田副主任倦意全无。阎碧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她为小儿子的事情奔波的情形。他一点也没有兴趣听,他说他很想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阎碧琴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田副主任点了一支“三五牌”香烟,走到沙发床边,鞋也不脱就斜躺在床上。乳白色的灯光,映照着雅致的墙花,紫红色的窗帘已经垂下,显得格外宁静、安逸。平时,他吸完一支烟后就要睡觉了。可是,今天吸完烟后,却坐起来拿起电话,按了号码。

    “是丁辉吗?”

    “是我,你是哪里?”

    “我是田成山。”

    “哦!田副主任!”丁辉的情绪突然热烈起来。

    “我说,你的院子里是不是有个接待站啊?”

    “是啊,人民来访接待站基本上是我们分局负责的。”

    “告诉你,一个叫林淑妹的妇女今天在这里讲了一些情况。你亲自问问,给我写个详细情况送来。”

    “她现在在哪儿?”

    “刚才接待站的人给接去了。”

    “哦,那好办。我明天就办。”

    “要仔细点。”

    “那当然。主任,您现在很忙,怎么还管这种麻烦事儿来了?”

    田成山迟疑丁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唉!事无巨细,都要认真才行,你们也是一样……明白吗?”

    “啊……这个……我明白!”

    “那个案子搞得怎么样啦?有什么进展没育?”

    “有进展就好啦!现在嘛,还是一团乱麻。”

    “有进展就告诉我,我要听汇报。”

    “听我汇报?”

    “哪里,我要到局里听汇报。”

    “哦……是啊,那样更好。不过,现在看来,很难说短时间内会有大的进展。恐怕这案子时间要拖得很长,很难办呐……”

    “检察院派谁去的?”

    “王子豪。”

    “王子豪?新来的副检察长吗?”

    “对,听说相当能干。”

    “那很好嘛,你们得注意向人家学习哟。”田成山加重语气说。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鬼东西!好啦,那什事不要马虎。”

    “哪件事?”

    “林淑妹。”

    “啊,放心吧,我知道了。”

    “再见。”

    “再见,再见。”

    放下电话后,田副主任若有所思地沉思了一会。然后,他换了睡衣。在他入睡之前,照例要穿过起居室的套间,从一扇横移的玻璃砖门走上室外的凉台,沿着回廊向通往雍乐宫的大月亮门走去。回廊的地板比院坪高出半层楼,与房间的地面一样高,两旁裁着花。穿道月亮门,就到了雍乐宫的院子里。此时月色皎洁,他沿着中间一条道散步,这是三排条石拼成的正路,亦称皇道。他沿着皇道走到尽头,在七佛大殿停顿一下,然后原路返回。这是他的习惯。他要在这六神入静、头脑格外清晰的时刻,把一天来的主要事情想一想,把那关键问题反复思量一番,然后才回去安稳地睡个好觉。

    此刻,他正想着看来似乎是不太重要的事情。这种例外全是他大儿子今天表现出来的热情所引起的。提起两个儿子,他总是要皱眉头,说实在的,没有一个叫他满意。

    大儿子正直、勇敢,固然是当代青年的美德,而且模样长得挺叫人喜欢。可是,做老子的总希望后代要超过自已,在这现实的社会环境里,大儿子很难说会有什么前程。一些下场悲惨的人不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美好的品德吗?

    他也不满意小儿子。田军五、六年前和他爷爷一起住在上海,从小娇惯任性,放荡不羁。这几年和自己住在一块了,可是本性难移,更打着父亲的牌子,交朋友,搞名堂,到处寻欢作乐,成了道道地地的花花公子。有时他也大动肝火,甚至把他打成骨折,但也改不过来。不过,田军也有特别的地方,很为他器重。这就是在生活中某些重大的问题上,他有见解,有魄力,敢做敢为,有时他还少不了他,这也是他对小儿子的毛病迁就原谅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田副主任想着儿子的事情,情绪有些郁闷,大儿子叫他担心,小儿子也叫他不放心。妻子更是爱子如命,他又改变不了什么。因此,总象有一片阴云压在心头不散,预感着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他走到七佛大殿前,看着那巍峨如山的七尊金漆佛祖,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他专注地凝视着第四尊佛像,那是四代佛祖释迦牟尼。

    田成山轻轻地吁了口气,淡淡地独自一笑:“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永远的秘密,佛法无边啊!”打心中这样说着,他对自己的幽默产生了良好的自我感觉,心情顿觉开朗了许多,转回身,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