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平把寒小宇送到植物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的余辉抹红了此起彼伏的山坡,植物园处在静滥之中,偶尔有几声鸟儿的叫声。
寒小宇的家住在一幢平房里,她妈妈正在房前的花丛中浇水。这个省委书记的遗孀两鬓花白,戴着眼镜,精神很好,和蔼而慈祥的脸上有许多细细的皱纹,饱浸着风霜。她看见女儿回来了,就迎过来说话。
“小宇,他等了你半天了,快去屋里看看吧。”
“妈妈,你先看看这是谁?”寒小宇亲热地把陈忠平拉到老太太面前。
“哦……这不是……”她刚想说什么,停住了,又端详着陈忠平,最后还是肯定地说:“是忠平吧?”
陈忠平握住她的双手亲切地叫道:“阿姨!是我。”
“看看,我是不会记错的。小的时候,你常来家里玩儿,后来又和小宇最要好……我哪能记不住呢?”老太太说着笑起来,笑声里溢出她特有的爽快,“好些年没有看见你……”
“都十五年了。”寒小宇说。
“对,可不是吗?十五年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呀?咳,老成多了,恐怕孩子都满地跑了吧?多大啦?有几个?”
陈忠平笑着,不知先回答她什么好。
“妈妈,你一高兴就问起来没完,又是孩子,又是老婆的……”
“我哪里问他老婆了?不是还没有说出来吗?你这个人呐!”她朗声笑着,指了指房子说:“你们先进屋,我洗洗手就来。”
陈忠平随着寒小宇进了房子,这幢房子设计很宽敞、舒适,中间是客厅,两边各有一间卧室。客厅后门有个走廊和后面的配房相通,那儿是厨房、储藏室和卫生间。
他们刚迈进门,陈忠平就看见一个很面熟的男人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他开始怔了一下,猛然想起来了。
寒小宇热情地为他们介绍:“忠平,他是我的朋友田力,这是我的同学陈忠平,我们都十五年没见面了。”
田力和陈忠平握手,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真挚地说:“真有意思啊,十五年!”
陈忠平说:“我们中学是同桌。”
“那就更不容易了,太难得啦!”他摇摇头感叹道。
这时,寒小宇的妈蚂走进来,她愉快地招呼大家:“咱们该准备吃晚饭了,还有我烧的好菜呢,小宇……”
寒小宇答应着往后面厨房走去。
“我也来吧?”田力在前面先往厨房去了。
寒小宇转身用目光向陈忠平暗示了一下,轻声说:“他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个人。”
陈忠平看着田力的身影,不禁肃然起敬,暗自思忖:“真想不到,田成山的两个儿子如此不同……”
陈忠平离开寒小宇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和田力同行,田力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刑警队长把车开得比较慢,因为夏秋交际的时节,在夜幕低垂的郊外马路上兜风,是一件格外惬意的事情。而且两个刚刚相识的朋友还有一路的话要攀谈呢。
本来,陈忠平一见到田力,就以为今天晚上的气氛会变得十分尴尬。但是,使他意外的是,今晚上大家谈得很愉快,甚至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谈吐之间,田力给陈忠平的印象很好。刑警队长的职业使他判断人有一定的准确直觉。在他的眼里,田力是心上刻有很深刻的生活烙印的人,正直、忠厚又很有勇气。这时,陈忠平忽然想到那个偷汽车闯了祸的田军,这些年一直娇生惯养,得天独厚。而他的哥哥,却远居大西北边陲,过了多年的艰辛生活。这其中的奥炒是什么呢?他越想越觉得是个谜。
田力对陈忠平的印象也很好,他是这些年寒小宇生活中交往最密切的人。他知道小宇有时候会沉湎在往日的回忆里,借此来摆脱现实生活给她造成的很多苦恼。经常是在这种时候,她露出了笑容。她曾经告诉过田力,这是因为想起了她的同桌同学,一个十分令人怀念的男孩子。想到这里,田力就暗自端详陈忠平,心里不禁十分感叹。时间过得多快呀,一晃十五年,本来他们俩说不定会成为一对终生伴侣的。
摩托车在平坦的马路上行驶,清风扑面,分外凉爽,路边的林荫象两壁高墙昂然耸立,树叶哗哗作响。
这对,田力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感觉,他身边的这位刑警队长现在不是同样有这种可能吗?假使……他们是可以缔结良缘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心情十分不安。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因为什么缘故才和寒小宇相识的时候,一种崇高的情操溢满了他的心房。假使姑娘爱这个令人信赖的小伙子,那么,自己就应该作出牺牲。他爱寒小宇,爱得很深、很深。但是,他不是为了获得爱情就要和情敌决一生死的那种浅薄的男人,如果他所爱的人能在他的痛苦中获得幸福,他宁愿忍受这种痛苦。他这样想着,感到欣慰。然而,在他脑际闪过那种可能产生的结局时,又使他不免感到很痛楚、伤心。
“啊!你这个多情善感的人!”他心里这样评论自己,又继续和陈忠平交谈,“怎么?你说你了解一点我弟弟?”
陈忠平回答:“是呀。”他是在刚才的谈话中,因为田力谈到他弟弟而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也不知道你对他了解多少?但是,哪怕你只了解他一点点情况,也比我所知道的多。”
“你这是说笑话。”
“不,这是真的。我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知道。”
“呵……你们之间可真有意思。”
陈忠平又想起了那个疑问,想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田力如何能和寒小宇在那种环境相处数年呢?他对这个机缘的兴趣颇为浓厚。恰巧这时候摩托车熄火了,停在靠军区大院的马路上。陈忠平检查了一下,是油路堵塞,得修一会儿。他就和田力一起把车推到路灯下的草坪上,修起车来。田力无事可做,在一边站着和他聊天。
“你是怎么和我弟弟相识的呢?”田力问。
“哦,这个……”陈忠平笑了,“你知道吗?前些时候他们借‘车’的事。”
田力摇摇头:“借车?不知道。”
“看来你对他真有点一无所知呐!”陈忠平笑了笑,说,“我们办了一桩案子牵涉到他,不过说牵涉也不确切,那案子就是他们做的。但是,有人出来打了圆场,事情就算了,当然,说偷车也可以。说借,当事人也愿意。”
“嗐!象这种事,他呀!……”;田力把手插进裤兜里来回踱着步子说,“可能对他来说不算一回事。”
“你们兄弟俩可是很不一样啊。”陈忠平笑着说,“一个是实验里的学者,你是在激光验室吧?”
“对,是激光全息摄影试验室。淡不上学者,不过是个多几个激光细胞的人。”
“另一个呢,是乐天派的花花公子。哈!”他感到十分有趣地看着田力,“他还没工作吧?复员回来好象有二年了。”
“工作有了,最近到市委交际处上班了,不过他不怎么常去。”田力叹了一口气,他看到陈忠平安装油管,就蹲下来帮他的忙。他对陈忠平说:“我们兄弟俩怎么能一样呢?我在大西北那么多年,住小茅屋,喝沟里的脏水,有时候挨饿,有时候受冻,经常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天高皇帝远,消息闭塞得很,基层社会的生活我倒是经历了不少。可是,他呢,……”田力抿着嘴微微一笑,但是,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脸上掠过的是一种莫明其妙的表情:“这些年我爸爸一直是挺管事的领导干部,家庭算是比较特殊。田军是个胆大脑袋灵的人,又正是青年时代,当然生活是既丰富又特殊的。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嘛。”说着,他冲陈忠平淡然一笑,问:“你听说过这个老话冯?人的三灾?”
陈忠平专注地看着他问:“什么三灾?”
“是这么说的:老年丧子,中年丧妻,步年得志。此乃人生之三大不幸也。”田力说完就哈哈地笑了。
陈忠平也被他的诙谐逗乐了。他已经修好车,接着收经拾好工具,顺手递绐田力一块擦布说:“擦擦手吧,看来你对田军是很有看法的呢。”
“看法?哦,我对一切都有看法。”
“可是,本来你也有这种可能的……”
“什么可能?”
“和你弟弟一样,因为你们俩的生活环境是相同的,所以……”
“你这话倒是切中要害。”他打断陈忠平的话说,“这是我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不,应该说是我由此联想得更多的一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陈忠平问:“你觉得人的一生是生活环境在起主导作用吗?”
“我想,差不多。”
“差不多?就是说并不全是。那么,咱们俩还有相近之处。我看人的本质,先天的素质起主导作用。人之初,性本善;或者人之韧,性本恶。这个争论了几千年的问题,我看都对一半,错一半。其实人之初,有的性本善,有的性本恶,或者说是,无所谓善和恶,性本善的由于后来的生活环境,有的就变恶了。相反,性本恶的也一样。呵!你看就是不是有点夸夸其谈了。”
陈忠平笑着一挥手:“很有意思!”他推了田力一下,田力便坐在挎斗里,他自己伏在车把上兴味盎然地听着。
“兄弟俩也是这种情况,我倒不是断言哪个性善,哪个性恶。我是说,……我们从素质上讲是有很大不同的,这并不和环境发生多大关系。你想,假设我们生活里出现了一件事,在这个事情的影响下,我想到的是去大西北乡下。他呢?只想在大城市。”
“我看,这未必是假设。”陈忠平机智地插了一句。
田力怔了一下,他说:“好,我可以说,这就是事实。那么你看,我们当时的家庭环境是一样的,我们面对的事物也是一样的。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时候的田军和现在大不一样,他刚从上海我姥姥那里搬来没多久,从表面情况看,我们俩倒是差不多的。可是,生活就从那时起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是外界给我们强加的,而是我们各自选择的。”
“我理解你所讲的,但是,还有一点你忽略了。”
“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你父母的态度。”
田力很意外地看着陈忠平,他缓缦地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个情况我倒是忽略了。”他想了想,又说,“这就算是外界环境吧,我的父母从我懂事以后就从来也没有左右过我的意志。”
“你是说他们任凭你所作所为?”
“我是说我自己,从来就是独断专行。”
“个性强啊!”陈忠平说;田力笑了。
“可是,你所说的导致你去大西北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呢?是红卫兵时期的下乡热潮吗?”
田力想了想,回答说:“我和那时候大批下乡的红卫兵的想法不一样,或者说根本相反。他们是满怀抱负和理想下去的。我是希望破灭了才选择这条路的。”
“对文化大革命运动?”
“可以这么说吧。我原来也和大家一样狂热地投入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它满不是我们所想象,所追求的样子。将来谁通过这场大动乱上升到主宰社会的地位呢?对此,我十分担心和怀疑……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自已有先见之明?”田力看着陈忠平的眼色说,
“不,不。我在想,你比一般人早一些悟出这个道理,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触及社会本质的事情。”
“是啊,是啊,实际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田力想了想,有点忧都地叹了口气说,“很平常,算了,不讲它了。我已经把它忘掉了,永远忘记。”
陈忠平微笑着说:“看来这只是你心底的秘密。哦,还有,也是你弟弟心里的秘密。呵!真有趣,这个秘密很难叫你弟弟清醒。”
“哈!他呀……”田力的表情很淡然,“他是个没有脑子的人,谈不上什么清醒不清醒。将来你要是和他多打交道就会明白的。不过,按能力来说,他是有特殊能量的,而且又精通社会的上下层,有时候,简直就象是我父亲的秘书或者办公室主任。”
陈忠平说:“打交道也许以后免不了,但是,你是他的哥哥,平时管管他可能会使他少捅点漏子。”
“哈哈!”田力笑了,“我们俩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他都二十七、八岁的人了,会听我的?除了我父亲的话以外,全家有谁能说得动他?”
“那你父亲对他还是有权威的。”
“这个权威只有一半是父子关系。”
“那另一半呢?”
“是同事关系。我父亲有时候会把他当成最信赖的下属,有时候他甚至是我父亲的上级呐!你觉得可笑吗?是啊,不过这是事实。是这些年他们在一起生活形成的特点。另外,他的私事从来是瞒人的,包括我的老子。”
“可是,他有些事触犯了法律,据我所知,好几个分局掌握他的情况。”
“哦,那倒是他瞒着老子干的了。他们是大事互相依靠,象那些难以出口的事,他会说给别人听?除非他的那些狐朋狗友。”
田力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说:“你看咱们在这乘起凉来了。”
陈忠平说:“是啊,咱们该走了。”他把车开上公路,加快速度行驶着。晚风中凉意甚浓,田力感到热乎乎的双颊凉快了一些。今天寒小宇的妈妈请他们喝酒,他喝得多了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几分醉意使他刚才的话讲得多了一点。不过,他看看陈忠平,觉得这个小宇探深信赖的人,他也是可以信任的,心里也就宽慰了。
田力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他家的房子座落在湖边,是一幢被花圃、小树林环绕的两层小楼。他走进小楼时,看见停车坪上有三辆熟悉的小轿车停着,心想,爸爸今天晚上又在会见重要的客人了。
他走进一楼的前厅,看见一位厨师端着一大盘手撕鸡块向楼上走去,在楼梯口田军接过盘子,把厨师打发下来,自己转身上了楼。
田成山在会见重要客人时,二楼通常是不希望有人上去的。田力如果上楼去找他,在父亲书房的外间肯定会遇见秘书之类的人,这时就会向内室的田成山喊一声,做个通报。
田军就免去了这套繁琐,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到父亲身边听他们的谈话。在这一点上,哥哥和弟弟的待遇是不平等的,对于这些,田力从来就没留意过,他对生活琐事向来不太在意。
但是,自从首饰巷惨案发生以后,他发现父亲对这一案件非常重视。这也引起了他的一些注意。今天他结识了刑警队长,知道陈忠平就是负责这个案件的人。现在门口的车子,一辆是公安分局的,另一辆是检察院的,对它们的主人,他都熟悉,因此,他估计现在父亲和客人们研究的也许正是这方面的问题。
寒小宇曾经向他问过首饰巷惨案的事,他当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想有机会也了解一下,然后告诉小宇。
不过,直到今天以前,他还觉得小宇有点心血来潮,忽然关心起破案来了。他原来以为小宇是看侦探小说看出来的兴趣。但是,现在一想,说不定她是出于对刑警队长陈忠平的工怍的关心。
田力不想惊动秘书和父亲。他想随便听一听,正在想办法的时候,一搂的电话铃响了,他连忙接电活。
总机说:“沈秘书要的北京电话在哪儿讲话?他办公室的电话机没有人接。”
田力有意说了一个位置距离书房较远的电话:
“459分机。”
“谢谢。”
一楼客厅里的电话铃了。
田力向二楼嚷道:“沈秘书,接电话!”
沈秘书闻声从楼上跑下来,和田力打了个招呼,就跑进客厅去了。
田力站在楼梯口听着沈秘书接通了电话,就走上二楼,向父亲的书房走去。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一个缝,向里看了看。
田成山的书房在小搂拐角的位置上,分成前后两间,里间是办公室,大写字台对着一圈沙发。外间是书库,书架上很多书都夹着书签和字条,也摆了茶几和一圈沙发。两部分中间墙壁和天花板上嵌着一道硬木雕花的框子,框子里面的地板比外面高一层,还隔着一道素雅的屏风。
田力站在门口,人们都在屏风后面,落地台灯发出柔和的光,外屋没有人,也没开灯。他便走进屋去,在外屋被柜子挡着的一个沙发上坐下。因为地毯的缘故,他的动作是静悄俏的。
屏风的后面的沙发里坐着田成山、田军和他们的客人。
田军开了两瓶味美思,宾主一边喝酒,一边吃着鸡,谈话仍在继续。
田力从自己的角度透过硬木雕花的空隙,除了偶尔能看到晃来晃去的田军外,他只能清楚地看见父亲的脸。
田成山呷了一口酒,眼睛盯住杯中的酒,疑心重重地说:“贾铁柱的案子是他经办的,他现在对这个案子是什么态度呢?是感到了其中的出入要调查落实给予平反呢?还是想把它捂住,免得自己难堪?”
田成山的四位客人是裣察长江汉、分局长丁辉以及另外两个精干的中年人。
丁辉说:“刘局长看来对此事漠不关心,万家顺一死他才重视起来,不过,这也是因为陈忠平把贾铁柱案件和周大文案件联系起来的缘故。”
江汉问:“他真的漠不关心吗?万家顺提到的那两个找过他的人查到没有?”
丁辉说:“没有。”
江汉又问:“邓光怎么忽然出现了,他的情况调查的结果怎么样?”
“邓光……他的情况到现在一直是个谜,只能用无巧不成书来解释。”丁辉说。
“当然了,无巧不成书。”江汉冷冷地说,“刑警队长在周大文案发以后不久,就提出谢祥生的嫌疑,这是他的明察秩毫。但是,以后怎么解释呢?把注意力放在与周大文有关系的人身上,这是他的见解,固然很精辟,但是,他一意孤行,一定要在历史纠葛上找疑点,这时候邓光又突然出现,把他引到一个与本案毫无关系的贾铁柱案件上来,好一番逻辑推理,居然把这个陈案和周大文联系起来,现在又不顾一切地拼命调查贾铁柱,这还是无巧不成书吗?”
田成山缓缓地点点头说:“真是个怪人,这个年轻人呐!”
丁辉说:“这个人为什么钻牛角尖死咬住贾铁柱案子不放?我真不明白。他这人的思路啊,尽出冷门。”
田成山沉默不语。房间里格外寂静。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话了:“我看他这个刑警队长不能干了。这个案子本来是清清爽爽的,现在再叫他搞下去非坏在他手里不可。”原来阎碧琴也在屋子里,她一直躺在一边的安乐椅上,现在起身走到人们身边,“看他那个样子就象是聪明
过头了。”
“聪明过头也没有这种情况的。”田成山说,“我看他的聪明有点莫明其妙。”
“莫明其妙。”江汉重复了一向说,“‘妙’在哪呢?真是叫人担心呐。”
“他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你怎么样?有办法叫这个案子善始善终吗?要不是他先出了现场的话,本来这桩事是该归你经手的,首饰巷在你的分局管区里。”
“我先出现场也不行,你定的规矩,凶杀、抢劫、强奸三类大案归刑警队办案。”
“是吗?这我倒疏忽了。不过,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可以嘛,要想现在换下他来也容易。”江汉说,“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三章第二十三条。”
丁辉迷惑地说:“怎么?他和周大文有什么关系?”
江汉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中规定:审判人员、检查人员,侦察人员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自行回避,当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也有权要求他们回避:㈠是本案的当事人或者是当事人的近亲属的;㈡本人或者他的近亲属和本案有利害关系的;㈢担任过本案的征人、鉴定人、辩护人或者附带民事诉讼当事人的代理人的……”
“刑警队长是周大文的亲属吗?”田军打断他的话问。
“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这么想的。注意,这一条的最后一款:㈣与本案当事人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公正处理案件的。”江汉说完又饮了一口酒,“刑警队长为什么又在钻幽山湖事件这个牛角尖呢?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因为寒剑臣的女儿是他昔日的情人,所以为了这个关系,他才不务正业,或者说他是想入非非了才这么做的。要知道寒剑臣的女儿和赵丰的孩子们对幽山湖事件是有疑问的。当然,这也只是他们,在社会上人们对这类十几年前的事说起来就厌烦了。”
田成山问:“他什么时候搞起幽山湖事件来了?”
丁辉说:“就在今天。他去拜访赵丰的子女,对他们说,他要帮助查一查,还说这是当务之急,与他自己的手头工作有关系。”
田成山嘴里吹着气,什么话也不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象是在人们脸上寻找答案。
外屋里的田力生平第一欢这样听别人讲话,恨不得把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他心里很纳闷,刑警队长的行动,悄息怎么传得这么快?他自已难道不知道领导同志对他有看法吗?
这时,田成山摇了摇头:“你看看,田力追求寒小宇多年,怎么搞的,又撞进来一个,还是刑警队长,这个很不好嘛,全部乱套了……”
阎碧琴问:“他和寒小宇的事情确实吗?”
江汉说:“确实。”
丁辉补充说:“他们俩今天的接触就很说明问题。前几天,陈忠平住院时,寒小宇还专门去看他。”
屏风后面的人停止了说话,阎碧琴走出屏风看见田力说:“你才回来?”
“啊,刚上来。”田力回答着走进去,向客人们点点头,打过招呼就站在写字台边翻着书目。
沈秘书走到田成山身旁对他说:“高书记那边来电话,明天省委书记坐飞机到,一起去接一下。另外下午省委听市委汇报,高书记让你汇报政法方面的工作,请你准备一下。”
田成山点点头说:“知道啦,那先把那几份报告给我准备一下,我得带走。”
江汉说:“晚了,我得走了。”
“那么那个事你就安排一下,让老江给参谋参谋。研究好就找我谈,抓紧一点。”田成山对丁辉说完也站起身,对田力说:“你来吧。”
田成山把客人送到门口;几位客人分乘自己的汽车走了。
送走客人后,田力跟着父亲进了楼上父亲的卧室。
田力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参考资料》翻阅着。
田成山脱了衣服,换上浴衣,走进卫生间洗澡。他把门半开着,躺在热水池里刚好能和儿子对视。父子俩就这样开始淡话。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呀?”田成山问。
“有点事。爸爸,你刚才找我有什么事?”田力问。
“问问你的事,你已经不小了,文化局的魏局长给你介绍了几个女孩子,你是不是抽时间跟妈妈一起看看,或者你自己见见,你都三十岁的人了。”
“我不是说了,这些事不用提嘛。”
“为什么?”
“没意思,顾不上。”
田成山烫得很舒照,把双眼闭上,痛快地作深呼吸,缓慢地搅弄着水。
“田力,你们俩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我不知道。”
“你得和她谈谈,开诚布公嘛……哪能这么总是拖着。”
“我淡过。”
“怎么样?她答应吗?”
“她不答应。”
“你呢?怎么办?”
“对别人我没任何感情,对她我没一点办法。”
“你真是……”田成山脸上浮现出疼爱的微笑,“我很希望你们俩能够好,但是,我有时也感到事情不会那样顺利。你们两个之间总有道鸿沟,那是家庭造成的。她爸爸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去的,我嘛,文化大革命前还是个小小老百姓……”
“不。”田力打断他的话,说,“也许有这个原因,但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田成山坐起身子看着儿子同。
“她心里还在挂念着别的什么人。”
“别的什么人?”田成山脑际里掠过刑警队长的影子。他问:“是他吗?刑警队长。”
“我不太清楚,也许是。”
“这个人!”田成山不愉快地说,田力沉默不语。
“她可能和那个人好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她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那是我最愿意的事。”
“你真重感情呵!”田成山深有感触地说,“过去那些年,这个姑娘很不幸,现在她的幸福中有咱们家的一份,对我们也都是个安慰。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我们也没有为它痛心、自责的必要,对历史的发展谁也不能负个人的责任或良心负担。但是,在这以后能够弥补些什么当然最好。”
田力注视者父亲沉默不语。
“你准备怎么办?任其自然发展吗?”
“爸爸,你们刚才商量要撤刑警队长的职?”儿子答非所问地说。
“撤职是没有的事。”田成山跨出浴池擦着身子说,“是让他从一个案子里撤出来。怎么?刚才你都听见了。”
“我听见那么几句。”
“哦……”田成山沉思了片刻说,“你和他认识吗?”
“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
“今天,在小宇家。”
“呵,他们来往还很蜜切呐。”
“不,这次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十五年后的第三次。”
田成山披上睡衣走出卫生间,到儿子旁边的一个沙发上坐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管你对过去的事情是怎么看的,爸爸还是很理解你的,在个人问题上你有什么希望只管对我说,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田力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我的事。解决这件事并不是我唯一希望。唉!算了,爸爸,不要为我费心了。你倒是得替田军想想办法。”
“他怎么了?”父亲认真地看着儿子说,“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
田力说:“是啊,他自己生活乱一些是他自己的事,但是他可再不能伤害人了。”
“怎么回事呀?”田成山看到儿子目光中的怨恨,开始担心起来。
“爸爸,陈欢欢你知道吗?”田成山摇摇头。
“陈欢欢敢原来是军区歌舞团报幕员,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对田军一片痴情,去年冬天,田军就带她到外事局宿舍过夜。爸爸,他在那里的房子是你给他弄的吧?”
“怎么,他在那里还有房子?他在机械局的房子是通过我的,外事局的我一点不知道。”
“田军玩腻了,就把人家甩了,又和一个体操运动员热络上了。这同时还有五、六条线热着。陈欢欢只好甘忍自己上当。后来还好,别人给她介绍了个空军军官,两个人才结婚几个月吧,一直感情很好,可是,田军跟他的朋友们在饭馆里大吃大喝的时候,讲起陈欢欢和他睡觉的事,你看看他有多差劲。结果风声传到了陈欢欢丈夫耳朵里,这个空军军官就让老婆招供,陈欢欢如实讲了情况,没想到当天丈夫就和她分居,提出离婚。别人劝说了多少次也没有用,陈欢欢就自杀了。”
“什么?!”田成山瞪大了眼睛说,“她死了?”
“幸亏,她现在还活着。”
“现在怎么样?”田成山满面怒容问道。
“后来离婚了,陈欢欢象变了另一个人,又黄又瘦可怜巴巴的。”田力说着站起来,吁了一口气,“不能再叫他这么干了。他现在正抓着一个叫白薇的女孩不放!”
田成山听着直喘气,气呼呼地问:“这个小祖宗,到底要不要人家?”
“他呀!不过是看人家长得漂亮,身材好,有风度,就眼热。其实,他和谁也不打算结婚。我不能叫他这么胡来。”
“你跟田军讲过没有?”
“讲过,等于放屁!他有的是道理。”
“他怎么说?”
“他说这是个人生活问题,谁让她们愿意和他好。”田力越说越有气,他往沙发里沉重地一坐,没有好气地说,“我没法跟他说。”
“这个风流祸种啊!真是不识时务,不晓得利害!”田成山恨恨地说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语道:“我说他被什么勾引上了,天大的事都错耽误。”他问田力,“他都在哪里跟女孩子玩?”
“有时在外事局宿舍,花园街7号。有时在机械局宿舍,小蛐蛐胡同l号。”
“他还和什么人热乎?”
“还有一个到这里串亲戚的,她有时候在常鸽的房子里和田军在一起,别的就弄不太清楚了。如果你要知道,我再去了解了解。”
“不用了,你的工作挺忙的,我亲自问他。”
“那最好,可是,你得叫他赶快悬崖勒马呀,再也不要利用家里的特权为非作歹、沾花惹草了。现在正是学知识搞事业的时候,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一天会捅出大漏子来的。”田力说着走出去,在门口他回过来对有些发怔的父亲说,“爸爸,现在群众很憎恶特权,他真出了大问题,你想挽救恐怕也来不及了。”说完,他走开了。
田成山沉思片刻叫道:“田力!”他跟到走廊上对田力说,“这些事,以后你还得多提醒我。”
田力点点头,转身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在关门的时候,他听到门外有汽车发动声,掀开窗帘一看,只见田成山的专车缓缓启动向外驶去,车身在他眼前一晃,田力看见方向盘后面是弟弟的身影。
“又要春暖花开了,可是不知今夜是在哪个花园里。”田力心里这样想着,郁闷地凝望着月色艨胧的夜幕中已消失了车影的小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