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失去的秘密 七 副检察长王子豪

    刑警队长在小红楼的办公室内把老马、雷阳找来。他的话还没讲完.雷阳便火冒三丈地大叫起来:“这还了得!刘局长疯啦?”

    老马紧咬着牙,皱着浓眉思索着,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刑警队长现在已经镇静多了,低声说:“事情先由它这样往下发展。我到王子豪那里去一趟,然后到医院看田力。你们知道了底细,就跟着丁辉干吧。事情不急在这几天。我想,总会有办法搞到他们的确凿罪证的。”

    老马说:“王子豪如果能够起到你的作用就好了,你应该力争一下。”

    刑警队长点点头说:“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呢。”说完,他布置了一下工作,就离开了小楼。他骑着摩托车来到与“一○八号”大院毗邻的图书馆门前。他按照王子豪告诉他的位置,穿过了大庭院,来到最后一幢三层接前。这是一座办公楼。现已改成家属宿舍了。

    刑警队长上到三楼,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屋子里面传出声音。

    陈忠平推开房门,看见王子豪坐在窗前向外眺望。刑警队长走到他的身后,他才扭过头看看来人,

    “啊,是你呀,请这边坐!”王子豪站起来,把陈忠平带进另一间屋子。这里是副检察长的书房兼家庭办公室。刑警队长观察了一下,发现房间里的家具、生活日用品的特点和他的宿舍差不多,是独身居住的。外面屋子那张双人软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做床头书架用,另外三分之二铺着单人卧具。

    阳光透过淡蓝色的薄纱窗帘,照进来分外柔和。陈忠平看见书柜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镜框,里面是一张家庭合影,王子豪年轻潇洒,身边那位女的标致而温存,中间还有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双眼含笑,黑发垂眉,怀里抱着一个玩具娃娃。

    王子豪把香烟递给刑警队长,他谢绝了,就给他送来一杯茶。

    主人在客人对面坐下,说:你是头一次到我这里来。”

    陈忠平说:“是的,我没想到,你是独身住在这里的,如果早知道的话,我就会是你的常客了。怎么?你的家属没调来?”

    王于豪摇了摇头,掏出那个古怪的烟斗,揉满一锅烟丝,擦了一根火柴,点燃烟锅,抽了几口。缕缕青烟在他脸前缭绕,他的表情很呆板。

    刑警队长问:“她们住在哪儿?”

    王子豪说:“她们?她们早就死了。”

    “啊!”刑警队长十分懊悔自己不该问得这么莽撞。

    王子豪看了看那张照片,语气低沉地说:“他们离开我已经有十三年了。”

    刑警队长又问:“是生病?……”

    王子豪谈然一笑:“地们身体相当不错。”

    刑警队长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隐隐的惨淡神情,就不好再问什么了。他想,副检察长一定是个相当重感情的人,否则,在这十三年的时间里,他是可以再结婚的。

    刑警队长沉思了一下,把思路集中到自己的问题上。他考虑了一下谈话的方式后,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找你,是想和你研究一下案子的事。”

    王子豪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刑警队长说:“周大文这个案子现在有些麻烦,我已经发现了很重要的线索。但是,我不能继续进行工作了。所以我想,如果你弄清楚我所掌握的情况以后,是可以代替我这个角色的。”

    王子豪说:“那倒也末必。我看你这角色是谁也代替不了的。”

    刑警队长说:“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变化吧!丁辉被指定负责这个案件的侦察工作,我得暂时回避此案。”

    “这个情况我知道。研究的时候我在场,原因我也清楚。我想知道你究竟掌握了一些什么重要线索,凡是我所不知道的……”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刑警队长把他的推理讲述了一遍。

    王子豪聚精会神地听看。

    刑警队长讲完以后。王子豪说:“你干的事一直很秘密。是怕走漏了风声坏了你的事吧?按理说,你是不应该搞单干的。”

    刑警队长点点头说:“这也是我到你这儿来之前最大的顾虑。”

    “对我不放心,是吗?这个顾虑现住还有吗?”王子豪问。

    刑警队长语气相当严肃:“有。”

    王子豪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烟斗,开始抽第二锅烟。

    刑警队长觉得他的烟丝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人很愿意闻。

    王子豪思忖片刻之后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对我讲了,事实上你是信任我的。”

    刑警队长说:“这是我迫不得已做的一次努力。”

    王子豪说:“是啊,是啊,这些我明白。但是,你想要我怎么去做呢?”

    “你按着我的想法去干。”刑警队长说。

    “我去充当你的代理人?”王子豪的语气很认真,接着说,“这恐怕不现实吧,假如我提出要求审查丁辉,现在除了赵丰遗书上那个名字以外,段有任何确凿证据,即使那个名字就是这个丁辉,那也属于幽山湖事件,还是一种假设。幽山湖事件已有定评,要改变它的全貌不知是哪一年的事情,以此为理由现在就停止丁辉的工作,而且把它当做周大文案件的赚疑人来调查,这是很难实现的事。”

    “那么,我只有在工作中和丁辉争夺这个案件侦察的领导权了,这的确是我爱莫能助的事。因为我没有确凿的事实去否定他。而且,作为对这个案件的侦察工作来说,我们两个人只有同等的位置,谁也淡不上去说服谁,因此,我们之间关系的性质,和你所想象的有很大差距,这个差距是事实造成的,我不能超越事实,答应你的要求。”

    刑警队长到底是年轻火旺,王子豪的话音还没落,他就陡然站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对王子豪一字一扳地说:“对不起,我麻烦你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等一下!”王子豪大声说,“你忘了带走你的东西。”

    刑警队长返身回来,想不起自己忘掉什幺东西,朝王子豪冷冷地望着。

    “你是来想办法的,但是,办法没想好就走了,岂不是白来一趟?请先坐下,听我把话讲完。”

    刑警队长冷摸地问:“你还要表白什么?”

    王子豪说:“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我发现在你的工作中有一些使我不能容忍的问题存在,想查证一下。”

    刑警队长这时有些诧异地问:“什么问题?”

    王子豪固执地说:“请你先坐下。”

    刑警队长在椅子上坐下后,王子豪在屋子里一边缓慢地来回走动,一边吸着烟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你在通常的情况下,可以堪称是个出色的刑警队长。精力充沛,埋头苦干,效率很高,功绩显著。但是,在特殊情况下,事实证明,你也并不是个清水衙门。”

    “你这是什么意思?”刑警队长有点惊讶。

    “譬如说,有那么几个年轻人,偷了公家的汽车,被你们破获了,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呢?本来罪犯是应该和我们的检察员见面的,但是,他们只是在刑警队串了一下门,就回家舒舒服服地看电视去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们的父母行使了特权,而你们就吃这一套。不是说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你们怎么不平等了呢?因为权势,便可以官官相护,因为门第显赫,这些人就可以触犯法律,而又得到法律卫士的宽容,那么,社会正义何在呢?”

    刑警队长做梦也没有想到副检察长会突然抓住这个盗窃汽车案对他发难,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可真是叫他哭笑不得,十分尴尬。

    王子豪继续振振有词地讲下去:“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决不能容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是这样一种关系。一个个为人们痛恨的历史罪人的产生,固然有他们自己原因,但封建制度社会关系的残余和传统恶习,也使得他们有了机会和可能。”

    “你看看吧!有的人视社会主义法制为高于自己性命的神圣使命,为了惩罚罪恶,事无巨细,刚直不阿,视权贵为粪土,迎邪恶而抗争,直至肝脑涂地,以身殉职;也有人以社会委以的职权当谋求私利的敲门砖,人民疾苦,社会正义,国家之法,党性原则统统置之脑后。这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啊!”

    “刑警队长,也许我过于高谈阔论了,我想听听对这件事,你有何感想?”

    王子豪说完,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抽烟,端详着刑警队长;刑警队长的视线和这个脾气古怪的人的目光相遇,感到他的眼神分外严厉。

    “我承认,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不多,但是有过。”

    “不多就不错嘛!有过也不要紧,改了就好。你真心想改正,也很简单,放了的人再抓回来,没有调查的事把它调查清楚。你打算怎么样?”副检察长目光逼人地盯着他。

    刑队长踌躇起来,心绪乱成一团,万万没有料到,今天的事情节外生枝,阴阳差错,弄到了这种地步;副检察长的严厉和固执,虽然段有给他任何好感,但是,他从内心十分敬佩。

    他决心抓回田军一伙重新办案,这时,他又想到了刘局长,不过即使他的上级感到为难,他也不去顾忌了。因为他平时就厌恶这类事情,再加上此时此刻,他为申张正义,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却得到了这种非难,实在叫他很难受。内疚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在心中狠狠地下了决心,从今以后他要杜绝这类事情。同时他也深深感激副检察长,使他的脑袋开了窍,因为在这以前他末站在检察的角度,也就是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判断过自己渎职的问题。

    这时,太阳光射进房间里来。刑警队长看到副检察长站在阳光下,仿佛象一尊塑像。右边面部上那块凹陷,形成一个阴影,在这张不苟言笑、威严端庄的脸上十分醒目。他心情开朗起来,似乎有了新的感觉。

    刑警队长站起来,对他说:“那个偷车案我重新调查。”

    王子豪笑了:“这样就有意思了。田力被你开枪打伤,据说啊,我说这是据说。田军又被你重新抓回来,看来你的确是要和田成山做对头啦!”

    蓦然,刑警队长从他的话里受到了一种暗示和启发。他的心“格登”一跳,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脑子豁然一亮。

    王子豪凝视着他,不无用意地说:“你说田力恢复了知觉后可以告诉你重要的情况,看来,你恐怕也想从田军身上搞出点名堂吧?”

    刑警队长几乎是和副检察长的讲话同时想到了这一点。“田军身上大有文章可做!”他心里这样惊叹道。“田军既然是和田成山一路的人,就很有可能参与这个案件的密谋。在田成山看来,他作为他的忠心耿耿的儿子,甚至比丁辉之类同党更可以信赖呢!

    “那么,刘局长提出来的诸多质问,王子豪借以推挡其词的种种理由,也就是这个案件还欠缺的那些重要内容.不正可以从田军身上寻找吗?”刑警队长立刻意识到选田军做突破口不仅掌握了全案的主导权,而且还可以更为机智的方式和厉害的手段来拼争这最后一个回合。

    他看着副检察长,真有些相识恨晚的感觉。他揣测,王子豪今天和他的谈话不是偶然的,而且……他越来越感到一种超越自己能力的巨大力量在支配、驱使着自己,冲向那个关键的时刻。

    刑警队长和副检察长彼此都感觉出了对方的心情,相互默不做声。

    一会,刑警队长说:“请你和我去一趟医院,看看田力。”

    “想听听他说什么吗?他还在昏迷中吧?”

    “我想,咱们两人和他单独谈谈。当然是等他苏醒以后。刚才我给医院去过电话,郭同武说他快恢复知觉了。”

    “好吧,我已经是十多年没有进过医院了。”

    “这些年你没生过病?”

    “不,我只是不愿意闻到医院那种味儿。”

    “那你最后一次去医院是为什么事?”

    王子豪指指自己右脸颊的凹陷部,没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骨头摔碎了,开刀取碎块。”

    “怎么摔的?”

    “跳水。我年轻的时候曾获得全国跳水比赛亚军。没想到,最后一次跳水才创造了真正的成绩,勇气的成绩。”

    “跳台很高?”

    “对。有一百二十多米高。哈!吓人吧?”王子豪转过身去背着刑警队长,拉开窗帘,看着窗外说,“那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事了。我在那个时候还要想执法如山……结果我的爱人和女儿都为我牺牲了性命,我自己也成了压在社会最底层的无能为力、苟延残喘的废人,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绝望,使我走上了绝路,站在悬崖上跳海。但是,峭壁上的一棵横生松树的树干把我拦住了,我的颌骨就是在树干上摔碎的;现在想来,也很有意思啊……”

    刑警队长听到这里,眼前突然浮现出陡峭的绝壁上那棵孤松,王子豪挂在上面把树干压弯,马上就要断了,下面是狂涛翻滚的大海,光秃秃的峭壁上下无着,强劲的海风摇撼着树干格格作响。

    王了豪说:“这棵树干给了我一个重新考虑的机会,树干马上就要折断了。我在它折断前的最后一刻惭愧了。干吗我要自杀呢?我为什么要这么无声无息地从社会上溜掉?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和他们斗。流血、送命都可以,但也要让敌人付出更高的代价。

    “树干终于断了。我从百米高空投身大海,拼尽浑身力气游上了岸。当我醒来时,那棵树干也被海水冲到了岸边,我后来就用它故了这个烟斗,作为纪念。”

    王子豪吐出一口浓烟,烟雾袅袅上升,在阳光下变幻出奇妙的光环。

    “人们没有用松木做烟斗的,因为用它抽烟会有一股怪味,我却习惯这种味道,就象我习惯自己的生活一样。”王子豪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刑警队长觉得王子豪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顿时亲切了许多,他肃然起敬地凝视着王子豪有脸颊上的那块创伤,心弦在颤动。他意识到了一层新的含义,今天王子豪对他的严厉,不正是对他的希望吗?这样一个人,在他己经向老年迈进的时候,是不会对生活、对晚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王于豪忽然转过脸来对他说:“现在去看田力吧。”

    刑警队长说:“走吧。”

    他随着王子豪走到外间。

    王子豪拨电话要了车,对刑警队长说:“我们一起坐车去。我想知道,你去看田力还有别的意图吗?”

    刑警队长问:“你觉得我好象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王子豪肯定地说,“你一定要我一同去。”

    刑警队长沉吟了一下说:“刘局长讲得很有道理,别人可以根据石库的现场情况做出是我枪伤了田力的假设。因此,在田力的情况没有搞清楚之前,我回避周大文案件是很必要的。田力不但救了我的命,而且,他还得救我的事业,他不能出意外。在谢祥生身上的疏忽,决不能再在出力身上重演。我想你到医院以后,会考虑怎么采取最保险的措施的。”

    王子豪说:“哦!你是越来越紧张了,谢祥生死了,万家顺也死了。你怕田力再被什么人暗杀。如果田力死了,一切就会娈得更复杂。但是,你想采取什么措施呢?在这方面我可以做你的代理人。”

    “除了你和看护他的郭同武以外,谁也不准接触他。”

    副检察长犹豫地说:“看来你又使我为难了。他的父亲要看儿子,这种事情谁也不能阻拦吧?”

    “田成山也不行。”刑警从长断然地说。

    “那就太叫我为难了。这是办不到的,我没有理由这样做,就象我没有理由可以同意你逮捕丁辉一样。”副检察长摇了摇头说,“咱们的争论现在又开始了,你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要我服从你。”

    “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这样做的啊!”刑警队长恳求着说,激动得脸色发红。

    副检察长反问他:“难道父亲会杀死儿子吗?他毕竟是田力的父亲,亲爸爸!”

    刑警队长说:“副检察长,有些案例我们还记忆犹新。”

    王子豪没有回答,默然地吸着烟。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响,刑警队长向外望去。看见楼下的草坪上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

    “我们走吧。”王子豪说。

    刑警队长忽然发现,“一○八号”院内大部份和后面的雍乐官全在他视野里。他想到刚才他进房间的时候,王子豪就是坐在这儿向那里观望的。

    直到他走下搂,坐进车里,脑子还在琢磨着。“王子豪是天天可以观察‘一○八号’动静的。”他心里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