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净没有猜错,刘思佳没有因为厂部要给五十元奖金就承认那张图是他画的,仍然像没事人一样保持着沉默。他早晨在更衣室的布置,解净全知道了。他的哥们弟兄早就有人向组织靠拢,什么事都跟解净汇报。解净不打算先找他,要让他主动找自己就好谈了。

    中午,解净根据总工程师和厂长的意见,又改进了自己的想法,对那张"八卦图"进行了修改和补充,画在一张大牌子上,用她那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注上说明,用魏碑体的大字在牌子上方给"八卦图"正式题名为:"运输队经营管理考核标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运输队,受到震动最大的却还是刘思佳。最初他是怀着得意的心情挤在人群里看看自己的"八卦图"怎样被解净放大、正正规规地画在大牌子上,听听大伙的赞扬。当他认真地看了两眼之后,感到十分惊奇,这已经不是他的"八卦图"了,这是一张真正的服务质量和经营管理的考核标准图,十分严密,非常具体,不仅有项目,而且有考核办法。这张图只不过是受了他那张"八卦图"的启发,这已经是另外一张水平更高级、更精细的科学管理图表了。如果要发奖也应该发给这张图,而不应该发给他的"八卦图",这是为什么?是赞赏他,还是寒碜他?刘思佳简直有点迷惑了:解净到底是什么人?她不但敢改我画的图,而且改得如此之妙!

    当初,他看到解净又学开车,又抓管理,他摸不清她是为了做样子还是想在运输队呆下去,有一次利用开会的时间画了这张"八卦图",散会时故意丢在办公室的地上,看解净识货不识货。这张图提出了运输队经营管理的大致轮廓,她要真想抓管理,这张图可以引她入门。她要是只为在下面避风、镀金,以便取得新的资本重返大楼,她就会把这张图当废纸扔了。想不到解净接受了他的指点,沿着他的指点又超过了他。对她决不可像对一般的姑娘那样等闲视之。

    下午出车的时候,刘思佳看到解净要上何顺的车,她对何顺去总油库拉油是很不放心的,下午没有别的活,何顺又写了拉油决不吸烟的保证,没有理由不让他去,副队长想必是要亲自跟着他,管紧一点。但是刘思佳还是忍不住心里翻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解净和别人都是有说有笑的,惟独对他十分疏远,好像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心照不宣。他甚至都嫉妒起何顺来了,自己在她的眼里难道还不如个混蛋?他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小解。"

    "哎。"解净走过来,心里说:"他到底沉不住气了。"

    刘思佳是卖豆腐干的掉在河里——人死架子不倒,阴沉着脸说:"你这个副队长帮这个,帮那个,为什么不帮帮我?"

    "你是信得过的司机,还需要助手吗?"

    "是对我信得过,还是信不过?"

    解净迎住了他的目光:"好吧,今天跟你这个十万公里无事故的人学学手艺。"

    她坐进了刘思佳的汽车。叶芳拿着一张纸跑过来,对她说:"小解,交通队来电话叫你明天去路考。"

    解净很高兴,她就要成为正式的汽车驾驶员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

    刘思佳冷冷地一笑:"好啊,你拿到了正式的本子,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呢?当你手中的小菜,由你任意吃,任意扔?"

    解净头一歪,反问:"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当你们手里的小菜?"

    刘思佳被噎住了,他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又似抑郁、又像赞赏的神气,他打着了火,让自己的车跟在何顺汽车的后面缓缓向前开去。

    解净不看他,说:"你什么时候去领奖?"

    刘思佳装傻:"什么奖?"

    解净笑了:"画'八卦图'的奖。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不是我画的。"刘思佳已决心不承认了,承认那张图是他画的,就等于承认他比解净水平低,他早知有今天,当初好好下点功夫,想周全,把图画得更好一点。现在凭这样一张被人家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图受奖,别人也许以为是露脸的事,他却认为是丢丑,宁肯不要那五十块钱,也不栽这个跟头。

    解净故做惊讶:"哎呀,这可怎么办?我看那图上的字是你的笔迹,就以为是你画的,上午到厂部去顺便把钱领回来了。"

    "可能是孙大头画的。"

    "谁都知道孙师傅画不出来,如果真是他画的他就会当面交给我,而不会扔到地上。要知道他也是我的师傅,白天小叶教我驾驶技术,晚上他值班的时候教我汽车的构造和修理,我了解他。再说他也不会接受你用这种办法给他的经济援助。连上午何顺去医院送钱说漏了嘴,孙师傅知道了钱的来源坚决拒绝了。何顺没跟你说?"

    刘思佳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解净什么都知道了,副队长知道的事情他反而不知道,他的哥们卖了他。何顺这个混蛋为什么也瞒着他?想私自把钱扣下?一道阴影在他脸上掠过,极力想装得不动声色,抑制自己的情绪,这反而使他脸上的肌肉发生了短促的痉挛。

    "你似乎把个人的力量,把哥们义气看得过分强大了,把组织的力量、集体的力量看得太软弱了。不管厂子目前的处境有多困难,咱们毕竟是社会主义国营企业,有一万多名职工,党委还在,运输队的支部还在,你能济困扶危,我们就全都见死不救?当然有些头头是有问题,比如厂工会主席不了解情况,任何困难补助的申请到那儿一律砍一刀,也怪咱们田队长没有说清。孙师傅的爱人治病住院的费用全部由厂里负担,你不用在考勤上作弊,他本人算事假,但情况特殊,工资照发。"

    刘思佳一声不吭,他把解净这些软中有硬的话全都吞下去了。往常他听到这样的话也许会跳起来,会用更尖刻的话回击对方,可是今天,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别人面前,感到力量和智慧都有富余;可是在这个姑娘跟前,觉得力量和智慧都不够用的,他必须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打个平手。他后悔不该把解净拉到自己车上来。

    卡车出了厂门口就像箭一样奔向市里的总油库。汽车也是有性格的,车随人,司机是什么性情,汽车就是什么性情,百人开百样车。何顺开车快而凶猛,一只手扶着驾驶盘,另一只手点烟喝水,全不耽误。一边开车,一边嘻嘻哈哈,说笑打逗,全不在意。坐他的车总是把心揪到嗓子眼,有一种玩命的感觉。刘思佳开车就不一样了,快而稳,他不说话,阴沉着脸,眼睛盯住车前方,双手牢牢地把住方向盘,一副专注而自信的神情。坐他的车有一种安全感,可以放心大胆地闭眼睡觉。解净佩服他的驾驶技术,欣赏他的"驾车如驾虎"的座右铭。

    两个人一路上没有说话,双方都感到关系不自然。要是何顺和叶芳这两个人有一个在场就好了,就不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解净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马路两旁的杨树已经泛绿,一幢幢水泥板大楼已经峻工,有不少人正往新楼里搬家,有结婚的车队,也有开往火化场的丧车。春天,这是新陈代谢最繁忙的季节。学校、商店、小摊、小铺,都在车窗前闪过。汽车离开环城公路,进入市区,立刻显得马路狭窄,车辆拥挤,行人很多,刘思佳把车速减慢了。他仍然不看解净,但终于提出了那个他十分关心的问题:

    "祝同康不是叫你对我进行处理吗,你怎么不向我打问卖煎饼的事?"

    解净瞟他一眼。对他这样的人,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住的。说:"我不想问。"

    "为什么?"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一不是为了自己捞钱,二不是想出自己的洋相,而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样侠肝义胆的壮举,表扬还来不及哩,谁还敢处理。"

    解净话里有刺儿,可是刘思佳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纹,她到底还是被自己瞒住了。

    "我想把你办的这件好事写成稿子,让厂报上登,广播站念,好好替你吹一吹,怎么样?"

    "你心里当然明白,我最厌恶那一套。"

    "是呀,我心里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你是能够驾驭自己的性格的,用不着别人替你操心。"

    "你的个性是什么?"

    "向把人推向消极、庸俗、自私、冷漠的势力拼命抗争,做一个自己认为是有价值的人,一个为社会所需要的人。"

    "收起你这一套'自我价值'论吧。人是一切恶的中心,也是善的渊薮;人既是可怕的东西,又是可怜的东西;人对于社会的混乱,对于人生的命运之谜,永远是束手无策的。"

    "你好像说了一点心里话,这才像你真实的思想。我观察你两年了,你太骄傲,太孤僻,别看你经常跟何顺、叶芳他们下馆子,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你心里是孤独的,是非常寂寞的,不过是寻找一点表面的刺激罢了。你卖煎饼也是出于这种动机,早晨你向你的哥们说的那些话,有真的,但也不全是那回事,你帮助孙大头完全可以采取别的办法。你是看不惯,你心里有气,就故意制造事端,轰动全厂。而且你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搅扰领导,给他们出难题,叫他们束手无策,看他们的笑话,你从中得到安慰,得到满足。但是你错了,你每寻找一次这样的刺激,你自己的痛苦就增加一分。因为你是个大活人,你有感情,有头脑,你还不想毁灭自己……"

    "别说了!"刘思佳突然踩了急刹车,卡车"吱吱"地叫了一声停住了,他把头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抽动。

    解净吓了一跳,她听了别人汇报的一些情况,但更多的是根据自己平时的观察和猜测,不相信刘思佳的内心也和他的外表一样阴冷、镇定和麻木,就试着想说几句能刺痛他、能打动他的话,没想到还真被她刺中了。

    "思佳……"解净第一次用这么亲热的称呼叫他,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突然脸红了,心里咚咚跳,勉强镇定住自己,轻声说,"你怎么啦?"

    刘思佳没有答腔,没有抬头。他里里外外全叫解净看透了。他的自尊心,他的故做镇静和玩世不恭,在解净的眼里全成了笑柄。平时他的那些哥们弟兄、酒肉朋友们全都恭维他,服从他,但都不了解他。他在心里也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思想,和没有思想的蠢人是很难真心相处的,包括叶芳在内。她是全厂公认的美人,可就是肤浅得像一杯白开水,毫无味道;像一株塑料花,没有魅力。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位从哪方面来说都很不起眼的副队长,和她认识最浅,接触最少,两个人又经常闹别扭,却是真正能够了解他,能够看透他的知心朋友,和这样的人才可以痛痛快快地倾吐胸臆。但是,他的自尊心妨碍他这样做。他抬起头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不是他常有的表情,他变得这样驯服,同时又充满着内在的力量。他不敢看解净,可是她的身上又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他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她,了解她,这股吸引力对他有很大的威胁。如果他屈服于这股吸引力,被她吸引过去,他的清高,他的孤傲就全垮了,他在哥们兄弟中的威望、脸面也就都丢尽了。因此,他拼命抵抗着解净的吸引力,甚至有意对解净装腔作势,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刚才,解净只几句话,就捅到了他的痛处,好像把他的衣服扒个精光,他什么也瞒不住了。甚至丧失了他特有的镇定,他心里的防线完全崩溃了。

    解净叫他坐到助手的位子上去,由她来开车。刘思佳顺从地让出了方向盘。

    卡车继续前进,解净开车的姿势以及脸上的神采非常动人,嘴角荡漾着一种飘渺的、梦幻般的微笑。她不及叶芳漂亮,可她的美是深沉的、安静的,是富于幻想型的,就像一首诗,一幅画。她是这样醉心于开汽车,一把住方向盘就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兴奋和冲动表露出来。刘思佳望着她,眼光中怀有炽情和热力,他的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栗。这感情爆发得太奇特、太强烈了,他无法抗拒,甚至也掌握不住自己的理智了。这个一向冷漠、孤傲的小伙子,两年来一直有意培养对解净厌恶的感情,现在才发现自己是这样强烈地喜欢她,想对她哭,对她笑,对她说出自己心里的全部痛苦。有本书上说,不管多狂妄的人,一旦他恋爱上一个人,就会把自己的骄傲藏到口袋里,真是一点不假。但他爱她吗?有来得这样突然和奇特的爱情吗?叶芳追他,求他,爱他,他有时也确实喜欢叶芳,可是他从来对她没有产生过现在他对解净的感情。可是他还猜不透解净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对他持什么态度。他不敢贸然讲出自己的心里话,不能让她瞧不起。

    解净通过车头的镜子,把刘思佳的表情全看在眼里了,就说:"我和你一样,也遭受过任何一代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精神崩溃和精神折磨,经过痛苦的思想裂变之后,多少领悟了一点人生的真谛,想走一条新路,重建人生的信念。有人想毁掉我们,我们更没有权力自暴自弃。"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要表示什么,但是决不能让他有那种念头,更不给他表达的机会,像他这种自尊心极强的人,一旦坦白了自己的感情而又遭到拒绝,后果不堪收拾。她想法把他的思想引开。

    "你的信念是什么呢?学会开车,当个懂行的运输队长,你的政治资本是不愁的,再有了业务资本,你的这条路就更宽了,说不定它还可以通到厂长的职位上去……"刘思佳突然刹住了话头,他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心里明明对解净充满好感,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是这样连讽带刺儿。他恼恨自己,自己这张嘴大概说不出好话来了,多好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他不愿意伤害解净,可是话已经开了头,就只好说下去:

    "没有一个明确的前途,谈什么重建人生的信念。你是工厂的明星,你前面的路是很宽的,没有什么可愁的。可是我哪?我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每回考试总是班里的第一名,这说明我并不比别人差。一场噩梦醒来却感到走投无路。往上爬,我不会,而且瞧不起那种伎俩。考大学,补功课来不及,年龄已过。有人叫我自学,上夜校,学外语,我学了这些对我又有什么用?我的父母教了我十年电工学,我若是干电工自信决不会低于五级工的水平,可是我干的是开汽车。我吃亏就在心高命薄,自己本是个平庸的家伙,却又不甘平庸……"

    解净扫他一眼,知道他说的这些全是真心话,但现在还不是安慰他的时候,像他这种人需要的是激励,而不是同情。就仍然用一种带刺激味的口吻说:"你不要太谦虚,也不要说反话,你一点也不平庸,是第五钢铁厂的风云人物。"

    "你说的对,我是想出领导的洋相,他们不是叫喊,任务不足,到处都缺钱,发不了奖金吗?我就想大把大把地捞钱,叫厂里头看看,气一气他们。我们不是穷,而是笨,到处都有漏洞,我要是个资本家不出三年就可以发财。可惜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只想当个地地道道的人。这是我的优势,因此我比你们这些有官有职的人都自在。"

    "你不是没有官,也不是没有职,在运输队里,崇拜你的人就比支持我的人还要多,这是你值得骄傲的,也是我真心羡慕你的地方。你所以取得这样的优势,就因为你瞧不起有些所谓有官有职的人——我没说你是嫉妒——你认为自己比他们强,这也是事实,比如在领导能力、组织能力,精通业务上比我就强好多。"解净的话很诚恳,不带一点刺儿。

    刘思佳反而如坐针毡。

    解净眼睛看着前面,继续说:"但不要让自己的特质影响了判断力,气大伤身,把气压成凝固而冷酷的炸弹,首先会毁掉自己,感情太偏则会影响清醒的理智。当前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很有一批喜欢出口伤人,蛮不在乎,似乎这是一种很时髦的性格。为了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甚至对于他们并不了解的事情也偏要挖苦,自命不凡,嘲笑一切人,这是很可怜的。受到侮辱的不是被他们嘲笑的人,而是他们自己。他们是用玩世不恭掩饰自己的智短才疏和浅薄空虚。"

    解净已经摸准了刘思佳的脉,他表面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内里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就决心再往深处刺一刺,只有让他出血,才会感到痛,才能判断他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思佳被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脊背感到发冷,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对解净做出失态的表示,他在她的眼里原来是和何顺差不多的,是个浅薄的、喜欢惹是生非的小青年。她刚才这一番话,把她两年来所受的委屈全兑过去了,她彻底报仇了,真是骂人不吐核,不带一个脏字,却又损,又阴,又刻毒。她太有理智,太清醒了,没有一般人的感情,她今天纯粹是拿他耍着玩,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永远得不到好处的。他想夺过方向盘,把这个得意洋洋的副队长赶下车去。当他的右手去抓方向盘,无意中碰上了解净的手,他的手就像触电般猛地弹了回来,脸也"腾"地一下涨红了,立刻转过头去。

    解净没有看他,牢牢地把住了方向盘,离油库不远了,马路上拉油的汽车来往不断,她非常小心地驾驶着卡车。接近了油库的大门口,突然从油库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几个人,扬着手大叫:"停车,快停车!"

    解净急忙刹住汽车,刘思佳打开车门问:"出了什么事?"

    "油库失火了!"

    "啊!"解净和刘思佳跳下汽车,向油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