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够叫何顺害怕的人吗?他还会有害羞和不好意思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出风头的机会,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故,油库差点玩完。而这场事故又不是他惹起来的,跟他这个出名的"祸头"毫无关系,他这才叫抱着不哭的孩子,站在干岸上看鱼跳。刚才的大火他看了个满眼,知道事故的全过程。现在看热闹的行人越聚越多,东猜一句,西问一句,也打听不出个眉目,他正可以站出来,添油加醋,弄点玄虚,大讲一通,保管在他身边一会儿就可以聚起一大群人,瞪起眼睛望着他,敛气凝神听他白话,羡慕他有这种好眼福看见了险象丛生的救火场面,他足可以美美过一下说话的瘾,享受一下在大庭广众面前出头露面的滋味。刘思佳救完火以后开着车跑了,油库的领导、热心的群众正为找不到救火英雄而焦急,正四处打听。他正可以向油库领导好好宣扬一番,讲讲刘思佳是怎样一个人,他和刘思佳是怎样一对好朋友,甚至还可以讲一阵被刘思佳从车上推下来的女司机是个什么人。保管有爆炸性效果,可以出尽风头,大家都会另眼看待他何顺,决不会像在汽车运输队里一样,只把他看做一个二小。

    若是往日,何顺会毫不犹豫,不假任何考虑就会这么干,他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

    可是今天,他没有这种情绪,而且害怕会有人认出他是谁。两个救火英雄一个是他的好朋友,一个是他的副队长,这本来是他的骄傲,可是现在反倒造成了他的耻辱,给他的心灵上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在这种场合他决不敢承认自己认识刘思佳和解净。

    解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何顺慌了,他扭头跳上自己的汽车,赶紧去装油。对了,这一瞬间他心里弄明白了,今天使他精神反常的,最叫他感到害怕的,就是这个解净。以前她也批评过他,挖苦过他,今天早晨还又把他整治了一顿,他并不怕她,甚至根本不当一回事,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嘻嘻哈哈一应付就过去了。眼下,他却是从心灵深处感到害怕她,怵她。他怕的不是她的职务,而是她的人格,她的灵魂。她的全部人品像一支火把一样,照得他像个无赖,像个流氓,使他看清了自己原来是个灵魂卑微的小人,正像刘思佳骂他一样,他是个真正的混蛋!他惧怕这支火把,不自觉地躲避它。

    何顺协助油库的女工接好输油管,打开闸阀,汽油咕嘟咕嘟流进他的汽车油箱,他偷眼瞄了一下解净,她被许多人围住了。刚才他要命也想不到,是她——一个姑娘,正儿八经的干部,还没有取得正式驾驶证的二把刀司机,竟去钻进烈火开走那辆倒霉的汽车!她难道是听见了他对刘思佳说的话,一生气才冲上去的?不,不可能,她不可能听见他的话,他说话的时候她早已经冲上去啦。何顺呀何顺,你自己不去也就完了,何必要说那么一句话,其实当时要一咬牙冲上去这工夫就抖起来了,死不了人,也受不了重伤,顶多磕破点皮肉,多神气。要是这种好事轮上他,他才不跑不躲呢,该露脸的事为什么不露脸?咳,想这个有啥用,自己不仅没有露脸,反而现了大眼!……有什么现眼的,刚才又不是就我一个人不上前,有那么多人围着看热闹,敢救火的不就是他们两个吗?我不过是随大流,连那个着了火的汽车的司机都不敢开自己的车,我不去有什么可丢人的?为什么现在没脸见她?

    何顺一会儿后悔,一会儿替自己解释,但是丝毫不能安慰自己,更不能解脱他心灵上的不安。他越在心里替自己解释,就越加看不起自己。

    糟糕,解净好像朝这边来了。她是跟刘思佳的车来的,刘思佳已经走了,她是不是想跟他的车回厂?何顺紧张了,他不管油箱灌满没灌满,关掉闸阀,盘起油管,像作贼一样跳上车开跑了。

    解净见何顺把她甩下,自己开车走了,一下子泄气了,感到浑身疼痛,身上没有力气,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只好等待自己车队里再来拉油的车才能搭车回去。油库的干部们立刻又把她围上了,还是那些已经表达了许多遍的大同小异的感激话、赞扬话,要送她去医院检查,请她先到办公室里休息。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不领受,也不拒绝,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身上疼得难受,心里厌烦得要命。这些人是干什么呢?他们刚才失火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呢?刚才救火倒很简单,现在应付这些人倒很麻烦,还是刘思佳聪明,她佩服他的机警和果断,也只有他才会办出这种事,扔下助手连油也不装就一个人跑了。围住她的这些人都报过自己的头衔了,有油库的主任、书记、政工组长、宣传科长、商店的书记、街道主任等等,解净想如果自己还是宣传科副科长,碰上这种事也会扮这么个角色吗?

    她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开的车,是第五钢铁厂的司机刘思佳。我是个见习司机,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刘思佳是个最讨厌捧场的人,他不会接受你们的感谢,也许还会控告你们。"

    众人一惊:"控告?控告什么?"

    解净感到失口了,非常懊恼,她刚才实在是被惹烦了,顺嘴说出了这么一句,怎么能用控告这个词儿呢?这种场合哪能胡说八道。话已经说出来就收不回去,她通过今天这场事故对油库的工作确实也看出很多漏洞,就顺坡下驴地说:"对今天这场大火你们油库领导要负法律责任,这样大的一个油库你们是怎么管理的?根本没有严格的防范措施,一出事故就抓瞎了。而且就是门口挂着的那几条防火措施,也没有认真执行。所以你们用不着感谢,还是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吧。"

    解净感到莫名其妙,一声"控告"的威胁没有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反而招来更多的感激,更大的麻烦。油库领导一见这个女司机出语不凡,心里不光是对她感谢,而且有点慌了。救火英雄要是一控告那是重磅炮弹,就不得了啦!为了软化女司机,油库领导们声调更细,言词更恳切了。事与愿违,解净正不知如何能脱身,救兵来了,叶芳拨开人群,像多年不见似地抱住她:"小解,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不要紧,快扶我上车,咱们回厂。"

    油库的领导用非常婉转的殷勤的口气挽留她,要送她去医院检查伤势,给她治病。正在这时,刘思佳突然来了,他跳下车,接好管道灌上油,没事人一样走过来。但他已经不是刚才救火时的装束,穿一身咖啡色的西装,系着黑底白点的领带,脚穿黄色牛皮鞋,眼睛上架着大号的光学玻璃片墨镜,风流,潇洒。很"洋气","洋气"得出了圈儿,完全不像一般的"土玩闹"。如果走在大街上,人们会以为他是刚从国外考察回来的专家。可是现在从卡车上跳下来,就显得不伦不类了。叶芳想要叫他,解净使劲拧了她胳膊一下,把她的话拦回去了。

    刘思佳却用惯常那种嘲弄人的口气对解净说:"怎么样?救火勇士,这当英雄的滋味挺好受吧?"

    "你……"解净本来想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却改口说,"你也来拉油?"

    "嘿,这话问得多新鲜,你给我们订的定额我不完成怎么行!多少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完成定额的,今天为什么要破这个例。我不像你,当了救火英雄,被一群喝彩者包围着,当然可以不完成定额了。"

    解净冲着刘思佳笑了,笑得很甜,很知心。他们两个像说暗语,连叶芳都没有听懂,可是解净听懂了,刘思佳并不是挖苦她,而是告诉她他要不换装就没有办法来拉油,来了就会被包围住,还怎么完成定额。换身衣服再回来,做一次试验,开个玩笑,看看我们的同胞是不是只认衣服不认人。

    人们果然注意了这个打扮洋里洋气的司机,但大都是用一种厌恶的、睥睨不屑的眼光打量他。有个人疑疑惑惑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倒有点像刚才救火的刘思佳。"

    油库的领导干部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哼"的含义是十分明显的:他这道号的怎么能跟刘思佳比,你瞧他那份德性,中国人外国派,跟队长说话还戴着个墨镜,吊儿郎当,流里流气,他这一辈子是当不了英雄啦,想当英雄下一辈子再说。

    大家又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解净的身上,这才真是盛情难却。没有人再答理刘思佳。

    刘思佳十分开心地笑起来,大声对解净说:"我今天算明白了,英雄好当,捧场难搪。为什么有些劳动模范一旦成名之后就变质,这不能怪他们,成天有一群苍蝇跟在后面叮着他,多好的东西也得变臭。副队长,你要小心了,哈哈哈……"

    太放肆了,他的话引起了众怒。多亏看泵的女工解了他的围:"师傅,油装满了。"

    "来了。"刘思佳不慌不忙地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嘴里还哼出几句小调:

    赤橙黄绿青蓝紫,

    生活好比万花筒;

    为人应该怎么办?

    主意就在我心中。

    他收起输油管,跳上自己的汽车,摁响了喇叭,一启车就给快挡,卡车卷起了一股尘土,冲出了大门口。人们急忙向后躲,心里诅咒着这个缺德的司机。解净趁机叫叶芳扶着她也钻进了汽车,叶芳打着火,在一片不知是赞赏还是惋惜的啧啧声里,两个人离开了油库。

    叶芳把卡车开的很稳,她满腹心事。刚才解净和思佳一块救火的事她全知道了,她已觉察出来思佳越来离她越远,渐渐地向解净身边靠。她不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而是凭一颗姑娘的心感觉到了。全队的人谁敢惹思佳,敢挖苦他?解净就敢,而且她说什么话,思佳都能吞下去。这不是反常吗?就像她自己一样,对任何人都敢打敢骂,惟独对思佳硬不起来,百依百顺,越是这样他反而越疏远她。这又是为什么呢?思佳平时总是冷冷的,可他有时候偷着打量解净,眼光中却带着一股火。叶芳真嫉妒呀,他什么时候用这种眼光打量过自己!

    去年他们在黄桥饭店吃饭,何顺从旁边起哄,让她和思佳划拳,如果她赢了,思佳就钻桌子被罚酒;倘若是思佳赢了,她就得让他吻一下,就算当场定婚。她是故意输给了思佳,一切也都照办了。以后她把那天的事就当做真的了,可是思佳好像并没有什么约束,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说:"爱情难道能靠划拳打赌做决定吗?实在不行我把嘴唇割下来向你赔罪。"

    莫非他并不爱自己,从来没爱过,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寻找刺激和逢场作戏罢了。今天下午一出车思佳主动叫解净给他当助手,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偏偏又赶上油库出事故,双双救火,你推我让,患难中见真情,生死之际建立起来的感情终生不忘,连老天也成全他们。

    叶芳的心里已经在哭了。不论多么粗野的姑娘,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很敏感、很细心的。爱情成功感到的幸福,或爱情失败感到的痛苦,同文雅多情的姑娘是一样的。

    解净闭着眼靠在座位上。

    叶芳轻轻地说:"小解,睡着了?"

    "没有。"

    "还痛吗?"

    "好一点了。"

    "摔在哪儿了?"

    "大腿和腰。"

    "伤着骨头没有?"

    "没有。"

    解净不愿意说话,一直也没有睁开眼。叶芳的心里却是千回百转,她对解净不错,解净却挖了她的墙脚;她自知不是解净的对手,却又不能这么悄没声地吞下这口气,她要大闹一场,也得先摸清了解净对思佳的态度。她哪里会忍得住呢?问:

    "小解,你凭心说,我待你不错吧?"

    "这还用说嘛,我难道以怨报德了吗?"

    "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思佳吗?"尽管她的声音不高,可是紧张得嗓子都发颤了。

    解净睁开眼,从座位上抬起身子,转过头盯住叶芳,她全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回答对这个姑娘意味着什么啦!她用一只手压在叶芳扶方向盘的手上,像对最好的朋友那样真诚地说:

    "小叶,你是发神经病?还是爱他爱得太厉害,疑神疑鬼?没人抢你的刘思佳,我已经有朋友了。"

    "你有朋友?!"叶芳一阵狂喜,不好意思地看了解净一眼。

    解净也笑了,用食指在她头上点了一下。

    "你那位是哪儿的?"

    "现在别谈我那位,还是先谈谈你这位吧。"解净忽然严肃起来,"小叶,你很爱刘思佳,是吗?"

    叶芳点点头。

    "他也爱你吗?"

    叶芳难于回答,说他不爱自己这太难堪了,说他爱自己又确实没有把握。而且在解净跟前也撒不得半点谎,能瞒得住她吗?

    "没有多大把握,是吧?"解净忍不住笑了,竟有这样的姑娘,爱上了人家,还不知道人家爱不爱自己。她说,"依我看,他以前爱过你,将来会更爱你。"

    "那现在呢?"

    "现在嘛,你有的地方还叫他爱,有的地方他不爱。"

    叶芳半信半疑:"你简直成了算命先生,你说我哪些地方不叫他爱?"

    解净知道,自己先声明已经有了男朋友,就去了叶芳心里一块大病,现在任凭怎样数落她,话说得再难听,她也听得进去了。她就用诚挚的口气,但又十分不客气地数说着叶芳的毛病:"……你还记得以前说过我的话吗?你说我身上只有一种红色,别的色全没有,是个单颜色的人。这话很对,人应该是全颜色的,单色不好。就像穿衣服一样,太单调不好,大红大绿太侉也不好。什么是全颜色呢?难道抽烟、喝酒、下馆子,玩玩闹闹、打架骂街、出风头、发牢骚就是全颜色吗?不对,这正是单调无聊、庸俗浅薄的表现。人的全颜色应该是德、才、学、识、情、貌、体魄、喜怒哀乐、琴棋书画等等。你只要留神就看得出来,刘思佳只有在消极苦闷的时候,才会跟何顺去瞎胡闹。在他苦闷的时候,你如果能使他清醒,给他温暖,他能不爱你吗?当他苦闷的时候,你灌他酒喝,带着酒劲你们可能做出种种相亲相爱的举动,酒劲一醒过来他就会感到厌烦……"

    叶芳心里服气了,难怪解净整治思佳,思佳反而主动向她靠近,自己处处依着他,他反而瞧不起自己。可是自己能管得了思佳吗?

    解净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不是叫你专和他作对,两个人成天闹别扭还叫爱人吗!你生活太单调了,四个字就可以包括:吃、抽、玩、闹,单调就乏味,一个大活人成天就是这一套有什么意思?不能像动物似的只求活着,人应该生活。我们这一代人本来就学得最少,懂得最少,普遍的毛病是肤浅。人生的头一课没有上好,现在新的学期开始了,再不能不及格了,生活中最复杂,最困难,肯定也是最美好的东西还在前面。"

    叶芳有的听懂了,有的没有听懂,但她开始思索这些问题了,因为这些问题关系着她的幸福,她今后的全部生活。已经活了二十五年了,可到底应该怎样活还没搞清楚;有些方面成熟得令人惊讶,有些方面又愚蠢得使人可怕。想不到解净这个和叶芳同时代的姑娘,悄悄地在影响着她周围的人,这一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心里也并不都是晴朗的,她劝说着叶芳,真心希望她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爱情。可是她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的感觉,今天她刚刚意识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一点什么,可是立刻又失掉了。但她相信失掉它比得到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