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海湾旁有一棵绿色的橡树……”

    “普罗宁今天要接见我们。”过了几天,热列兹诺夫对我说,“不要到别处去,我到一个地方去去就来……”

    他走了,很快就回来了。

    “您知道工业大街吗?”他问我,“拉脱维亚话叫做鲁普尼耶齐巴斯。请记住:鲁普尼耶齐巴斯大街七栋,十四号。”

    “然后怎么办?”我问道。

    “现在要记住,不过,明天就要把它忘掉。一个钟头以后您到这个地址去。您在学校里学过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吗?”

    [普希金的童话诗。——译者。]

    “当然学过……”

    “记得开头吗?”热列兹诺夫问道。

    “那首长诗的前面仿佛还有献词。”我迟疑地说,“那个献词可记不得了。”

    “不,不”热列兹诺夫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我的话,“记得在学校里学的:‘在海湾旁有一棵绿色的橡树那一句吗?”

    “接着是‘那棵橡树上有一条金链子’吗?”

    “这就很好!”热列兹诺夫轻快地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背诗了。我已经同他们约定了。你按完了铃,就先说第一行诗,他们用第二行回答你,然后你再说第三行,他们说第四行,你说第五行,他们就……懂了吗?”

    “懂了。”我回答说。

    “那好。”他说,要记住:正好是一个钟头以后去!我要先跑去……”

    于是他就又走了。

    正好在一个钟头以后,我走上了第七栋楼房那清净的楼梯,—分钟以后,我到了十四号的门前,便按了一下电铃。

    一位上了年纪,穿着讲究,外貌很庄严的女人给我开了门。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探询的目光瞧着我。

    我犹疑地望了望她,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的样子说:“海湾旁有一棵绿色的橡树……”

    这个女人笑了笑,悄悄地回答说:“那棵橡树上有一条金链子……”

    随后,她把门开大了些,对我说:“请进吧。”

    我走进了一个宽大的前厅。那个女人马上关好房门,就顺着走廊把我领进了厨房。有一个女人在炊炉前忙活着,穿着比较朴素。

    “爱利莎,”那个女人说,“领这位先生……”

    爱利莎马上用围裙擦干了手,二话没说,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打开了前门。我们走下一道黑洞洞的楼梯,到了大街上,走过了几栋房子,进了一扇大门,就向一角拐过去。我这位女向导在一个半地下室的宅门前站住了,她指了指房门,就走开了,甚至都没有瞧我一眼。

    我在房门前站了一刹那,拉了一下铃把手,就听到哗啷哗啷的铃响声。

    门马上就开了,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青年,甚至可以说是个少年,穿着一件灰色工作短衫。

    “您找谁?”他相当冷淡地问我,仿佛要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无论白天黑夜,那个猫学者……”我果断地说。

    这个少年仔细地瞧了瞧我,便急忙说:“老是围着金链子走。”

    他跳到了院子里,稍稍向我转过身来,便很不客气地说:“走吧!”

    我们顺着这栋楼房一道黑洞洞的楼梯到了二楼;这个小伙子既不瞧门也不按铃,一下子就拉开了一扇没有上锁的宅门,走过了厨房——在厨房的窗前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理会我们——就在一个关着的房门前站下了,他简短地说:“请敲门吧。”便立刻走开了。

    门开了一道缝儿,有一个碧蓝色眼睛的姑娘从门里向外瞧了瞧。

    “您找谁?”她问我。

    “向有走——唱起歌来,”我说。

    但她没有来得及回答我。

    “向左去——讲起童话,”我听见门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个姑娘溜进了走廊,我走进了房间,就看见了普罗宁!

    热列兹诺夫就站在他的身旁。

    “您好。”普罗宁说,我们在里加见面的时候,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我来听您吩咐。”我说。

    “唔,事情怎么样?”普罗宁问道,“讲一讲吧。”

    “您大概已经听到热列兹诺夫的报告了。可以说很顺利。我们会见了十九个人,是亲自眼见的,三个人不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四个人还没有见着。”

    “就是说,可以回家了吧?”普罗宁问道。

    “少校同志,这完全看您的决定了。”我很沉着地说,实际上我高兴得连心都紧缩起来了。

    “是的,回家去。”普罗宁又重复了一遍,“您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而且此外……”

    “唔,如果没有热列兹角夫,那我自己会一事无成的。”我深信不疑地回答说,“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他有本事,是个专家。”普罗宁说完笑了笑,并且向热列兹诺夫点了点头,“您知道他提出的要求吗?”

    “我猜得到。”

    “您以为怎样呢?”

    “我赞同热列兹诺夫上尉的请求。如果能够……”

    普罗宁皱起了眉头:“不错……”他不很赞同地说,“你们两个人都是专家……”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坐到我跟前来吧。”普罗宁打破了沉默,“让我们来考虑考虑。”

    大概这是我在里加期间所参加的唯一的一次会议。

    “拯救孩子……”普罗宁沉思默想地说,“从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从一座堡垒的别墅里把他们弄出来……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这差不多是要从希特勒匪徒统治下的一个城里把整个幼儿园弄出去……”

    普罗宁急躁得用手指敲着桌子。热列兹诺夫和我都沉默不语。归根到底还是要由普罗宁来作决定。

    “不过,您讲讲吧。”他对热列兹诺夫说,“您有什么好办法?”

    “飞机。”热列兹诺夫回答说,“唤一架飞机来。计划是这样的:让飞机降落在格列涅尔的别墅里。岂不知那可是一个飞机场啊!那是一个有特殊用途的秘密机场。我们的飞行员里有人愿意并且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普罗哈罗夫,斯特里亚尔楚克……马卡罗夫同志已经完成了任务,反正应当把他送回去。盖世太保眼看着就要抓他了。把孩子们同他一起带回去。而且,此外……您也知道要怎样……降陆要在夜间进行。半个钟头之内一切都会弄好……”

    普罗宁聚精会神地瞧着桌面,就好象那上面有张地图或者是什么图表似的。

    我们担心地望着普罗宁,他能不能同意呢?

    “这是一桩冒险的事情。”他说,“那座飞机场或者说是别墅……他们有人保卫着,戒备森严。飞机降落一定会被发现。那些兀鹰转眼之间就会冲上去的……”他不吱声了,我们两人都屏住了气息,“不过,要冒冒险……”

    我们两人轻快地透了一口气。

    他飞快地看了我们一眼,他那两只眼睛里闪着光。

    普罗宁用手势请我们再坐近一些。

    “不过,要记住,同志们,把一切都要估计得十分准确。应该发挥极大的自制力和坚韧精神。马卡罗夫应当弄清楚别墅里的戒备情况。热列兹诺夫今天马上就用电台同统帅部联系。我个人建议这样做;当我们的轰炸机来执行任务的时候,要其中的一架在投弹之后,飞到别墅来一趟。那时,你们就应当早已到达那里。你们不要指望加什凯少尉会给你们什么帮助。安德烈·谢明诺维奇要作回去的准备。把卡片目录,明信片,名单都带回去。名单的副本交给我一份:因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由热列兹诺夫上尉指挥这次行动。”普罗宁严厉地看了看我,“安德烈·谢明诺维奇,明白了吗?对您来说,热列兹诺夫的每一句话都是法律。”

    他站起身来,握了握我们的手。

    “您去吧,”他对我说,“维克多尔迟一会儿再走。”

    到家以后,我挑出了那些有用的明信片,检查了名单,抄了一份就藏在保险柜里了。

    傍晚热列兹诺夫来了。

    “唔,怎么样?”我问道。

    “一切都很顺利。”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同我带你去作过客的那些人联系一下。”

    “明天早上回得来吗?”

    “恐怕不能。汽车还得小心使用。”维克多尔说,“您先作准备吧。”

    过一个钟头以后他走了。

    我去找扬柯夫斯卡亚。

    她不在旅馆,他们对我说,她差不多总不在家。

    我挂电话在格列涅尔那里找到了她。

    “我想见见您。”我说。

    “您来吧。”她说。

    “您的未婚夫不会生气吗?”

    “他不会很快就回来。”她说。

    她在格列涅尔的家里,就象一个十足的女主人。

    “我准备交账了。”我说,“布莱克的间谍网现在已经了如指掌。”

    “真的吗?”她高兴极了,“我还一直在担心,不知是否能弄到呢?”

    “把名单到底交给谁呢?”我问道,“交给波里曼?”

    “决不能交给他!”她喊道,“您应当把它交给格列涅尔,不过也可以交给我,由我亲自交给他。我们要把一份顶好的礼物带到大洋彼岸去。”

    但是,她的脸上却突然掠过了悲愁的阴影。

    “若不然再拖一拖?”她蓦地提议说,“我很可怜您。您一把名单交出来,他们就要命令您回俄国去。泰勒将军那里的一切都好得很。他会给您找到一个好位置的……”

    “俗语说得好,在数难逃。”我冷静地回答说,“您到大洋彼岸之后,很快就会把一切都忘掉的。”

    “噢,不会的!”她说,“我什么都不会忘掉的。”

    “你们坐飞机走吗?”我问道。

    “是的。我们先到西班牙。不过飞机是从大洋彼岸派来的。”

    “你们从你们自己的那个机场起飞吗?”

    “是的,格列涅尔一下子就可以把书和材料都带走了。”

    “没有人会干涉您吗?”我很关切地问道。

    “谁?”扬柯夫斯卡亚吃惊地说,“别墅有党卫队员保卫着,而他们是归波里曼指挥的。”

    我冷笑了笑:“他们保卫的是别墅还是机场?”

    “两者都保卫。”扬柯夫斯卡亚说,“那里有机场,几乎任何人都不知道。那里只有十个党卫队员,而且从来还没有调换过一次。所以他们无法对人讲这事。至于不使好奇心重的人钻到那里去,有这十个人也就足够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其实,扬柯夫斯卡亚也没打算对我隐瞒什么,因为她一直认为我是自己人,而且,很快就要到大洋彼岸去这一点又使她越发自以为是了——她给她的将来拟定了好多宏伟的计划。

    直到当我要走的时候她才有些改变了态度。

    她坐在桌旁,两只手支撑着头,用心慈面软的眼神望了望我,说道:“噢,安德烈,如果您将来其能到大洋彼岸去,你一定要去找我,我只要能办到,一定尽力而为……”

    我们两人很客气地分手告别。在前厅里,除了扬柯夫斯卡亚之外,送我的还有格列涅尔的一个勤务员……

    夜里,盖世太保派来的人突然冲进了我的住宅。

    波里曼和爱丁格尔不同,他并不强求同我作朋友,象对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也不相信我,并且认为无论对谁,无论什么事,事前都不给予警告。

    盖世太保来的人是找热列兹诺夫。

    这其实是很自然的。如果爱丁格尔对我讲,说盖世太保怀疑热列兹诺夫同苏联游击队有联系,那么,知道这件事的就不会是爱丁格尔一个人!他的被杀使对热列兹诺夫的迫害工作暂缓了一下,但是事情逐渐还会按部就班进行的。

    盖世太保分子对待我的态度相当客气。他们从两个门闯进了我的住宅,但是竟装作好象对我不感兴趣的样子。他们没有找到热列兹诺夫,也没有作搜查。

    他们只是问了我一下:“您的汽车司机哪里去了?恰鲁申先生哪里去了?”

    我装出一副很神秘的表情:“诸位,我觉得,”我说,“他大概是逃跑了。”

    我想,盖世太保分子可能同意了我的看法。

    热列兹诺夫不在,而我还在场,令人看起来就仿佛可以证明我和他的逃跑是无关的。

    指挥闯入我的住宅的这帮匪徒的卫队长甚至临走时还同我告了别。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清楚的:对于我,波里曼并没有作任何指示。

    第二天早上,扬柯夫斯卡亚来了一会儿。

    “您的维克多尔那里去了?”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她当然是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了。

    “他大概是逃跑了。”我自觉有罪地说道。

    “您瞧,”她高兴了,“我早就警告过您的!”

    热列兹诺夫大约需要过一昼夜回来。无论如何应当警告他不能回家来。

    扬柯夫斯卡亚走后,我叫来了马尔塔。

    “我有一件事求您。”我说,“恰鲁申先生只是由于偶然的机会才没有被捕。亲爱的马尔塔,如果您还有意关心我和他的话,我请您帮助我警告维克多尔有危险。院外很可能有人监视。您要是能出去接迎维克多尔一下可就好了!他回来要经过麦里尼奇那亚大街。请您对他讲,说他不能走进我们的宅院。您再让他指定一个同我会面的地点……”

    马尔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开始穿起衣服来。

    “马尔塔,您不害怕吗?”我问道,“您不会引起盖世太保分子注意到维克多尔的踪迹吗?”

    “贝尔金先生,请您放心好了。”马尔塔很细心地对我解释说,“警察局委托庭院看管人把发生的一切事都通知给他们。但是,这城里的庭院看管人都是拉脱维亚人啊!我认识一个庭院看管人,他会帮助我……”

    我不知道马尔塔怎样碰到了热列兹诺夫,我已经没有时间问她这件事了,我只知道她在黄昏时分回到了家,并且很认真地说:“恰鲁申先生在街角第三栋房子的大门口等着您,他请您把一份什么名单带去。”

    我走到外面,把汽车开到门口,仿佛是准备外出一样,我却上了楼,从后门下去,溜进了一个小胡同,绕过一所住宅,到了第三栋房子附近,在大门后面找到了热列兹诺夫。

    “他们正在找你。”我说,“我们怎么办呢?”

    “天已经黑了。”他回答说,“冒冒险,我们走一走。”

    我们和人群混在一起,就不慌不忙地沿街走去。

    “事情办得怎样?”我问道。

    “好得很。”他回答说,“后天夜里飞机在格列涅尔的别墅里着陆。您在七点以前必需把一切都准备就绪。如果在七点以前您得不到我的或者是普罗宁的任何消息,您就可以在七点半钟出发,在街角‘道加瓦’旅馆停一下把我带去。请您不要发慌,大概我那时要穿党卫军的制服。我们从那里直奔利耶卢皮。如果有人找我们,那么,无论如低也不会到格列涅尔的别墅里去找。”

    “普罗宁知道这件事了吗?”我问道。

    “他知道。”热列兹诺夫简短地说,“他还很不满意,说我们忘掉了备换的马……”

    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什么马?”

    “你读过《三剑客》这本书吗?”热列兹诺夫问我,“您记得达达尼昂带着钻石垂饰从白金汉公爵那里回家的那段故事吗?如果中途没有预备好备换的马匹,他就不会及时遇到巴黎了。普罗宁已经预示我们注意这个问题了。”

    “汽车可不同马呀!”我反驳说,“而且我们的那辆汽车又非常好。我们两人只需二十分钟就可以跑到利耶卢皮!”

    “我也不晓得普罗宁说备换的马指的是什么,”热列兹诺夫说,“但是,您可以相信,他不会说空话的。您还不太了解他这个人!”

    我们走过了一座咖啡馆。门里传来了欢快的乐声。

    “您把名单带来了吗?”热列兹诺夫问道,“给我吧,我要把抄本交上去。”

    我悄悄地把那张纸塞进了他的衣袋。

    “就是说,如果不出什么事,”热列兹诺夫又重复了一遍,“后天七点半稍过一点儿,在街角‘道加瓦’旅馆附近接我。”

    他离开了我,落后了几步,突然又赶上了我:“还有两句话,”他说,“您在临走以前把马尔塔放走,让她藏起来吧否则她是逃不脱盖世太保的。”

    他始终是这样子:就是在这样惶惶不安的时刻他也没忘马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