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二

    冤家路窄。在这方圆不满二里半地的小小空间,敌人发疯似的跟九连死拼上了。九连苦战了三个昼夜。

    范佛里特的空军,终于被我们的九连打败了。敌机的狂轰滥炸,并没能阻挡住我一列军车。南下的北上的,交替着通过无名川大桥,隆隆隆地抢开了三个通宵。

    可是,敌机还是把桥炸了。天一放亮,指挥所命令九连,趁漫阴天气抢架起那架钢梁。因为傍晚时光,有一列俘虏车,外挂几节伤员车,要通过无名川。这是一次特别列车,不能在山洞里过夜。任务十分紧急。

    “抢!”九连长郭铁大白天就把部队带上去了。

    太阳还没落,那趟特别列车呜的一声,就开进桥南山洞,一下子就把九连的喉咙眼堵满了,肚子填饱了。

    看样子至少还得三、四个小时,大桥工程才能收尾。

    作业现场轰轰烈烈,九连指战员们在奋战。炊事员们都去参加作业了,留下炊事班长李成孝,在坑道看管着挑筐。他独自坐在扁担上死等,等得腻腻歪歪好不耐烦,左一锅烟右一锅烟地抽呵抽呵!烟是抽饱了,可肚子里头咕咕地叫唤不停。连队还只吃了早上那顿饭,现在十几个小时水米没沾牙,他们的肚子可受得住?他乜斜着眼睛望望西照的日头,自说自唠着:“这还有个天日没有?”说罢,翘翻过鞋底儿,叭叭磕打着小铜烟袋锅儿,又吱啦吱啦地吹鼓着竹管腔里的油子,使劲儿甩悠甩悠,然后把它往怀里一掖,四平八稳地站起来,去找指导员。正巧,对面碰上连长了,可他没吱声。因为他知道吃饭的事找连长白搭,更何况抢修正在急火头上,山洞子里的列车等着开,桥北大站物资等着运,这时跟他说,准碰你一鼻子灰。

    这么个大现场,上哪里去找指导员?老李只好见人就问:“见指导员没?”可是谁跟他也没个正经话,不是说:“见咧,是昨儿个!”就是说:“反正他出不了朝鲜,你慢慢儿地寻觅吧。”老李不在乎这态度。他心里说“你们才长出几颗牙?我大老头子还能跟你们一般见识?”问来问去,问到连部通讯员身上了。通讯员身子挂在半天空,正在排架上作业。老李思谋:“该是问到主上了吧!通讯员还能不知道首长的下落?”他仰起脸朝桥上问:“喂!我说小喜子,见指导员没?”

    通讯员正眼没搭,对着排架说:“你先扔上俩馍来,我再告诉你根底。”

    老李把脸一撂,正经八板地说:“你别闹着玩儿中不中?我找指导员是要你们吃晌午饭的。”

    “晌午饭?新鲜!你们河南的晌午饭就是这时光吃呀?”

    “你别跟我扯闲谈中不中?我没这个工夫。”

    “你没工夫我有工夫,我这是打秋千呢!”

    别的战士都嘿儿嘿儿地乐,没有谁替老李帮腔。老李寻思:“看娃子们这份欢乐劲,想必是娘一生下地来,就没个肠肚,不知个饱饿。”

    老李正在四下洒觅着,小通讯员俏皮地说:“我说班长,你眼睛要是长在后脑勺上,可也就好咧!”

    老李没解其中意,他正在琢磨这话,就听背后有人问:“老李,是找我?”老李回头一看,原来就是指导员林杨。他咧开嘴笑了,说:“着哇!这可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叫我好一阵子找呵!我正着急,你说声来就来咧。……”

    李成孝这一肚子词儿,可非一日之功哩。旧社会,他在煤矿里当井下工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时节他是“光杆司令”,没家没产,一杆小烟袋儿,半个铺盖卷儿,上秤称有二斤,论堆堆不过一把。可是有点闲空,他就去听别人讲说古时农民造反的故事。什么陈胜、吴广,黄巢造反,水泊梁山,李闯王进京,太平天国,义和团,小刀会,……一听就入迷。迷就迷在了这些英雄们敢造反,敢杀封建官吏。他一听到老板、工头喊他们“煤黑子”,他就苦笑着琢磨:“黑子就黑子!等着吧!你们要是敢把我们这些黑劳工逼上梁山,我们就叫你们从根上完蛋!我们可不是只宰几个狗官就罢手。”他一直坚持他的观点:天下的黑劳工、泥腿子早晚都要掌印的。

    平日,一有点闲空,战士们就把老李一围。他呢,把小烟袋杆一端,比比划划,说今道古。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讲说起来,还有个阶级分析哩。他说:“看这些人也得用阶级观点才中!”

    别看战士们都爱跟老李说几句离奇话,可也都尊重他。因为老李最惦记人。连里二百来人,谁有个头痛脑热的,老李第一个知道。他总是主动地给你做一大碗辣子、胡椒、大蒜、生姜一锅熬的“四辣汤”,端到你跟前,逼着你赶热火一口气喝下去。还必得亲眼见你辣得冒上一头大汗才作罢。谁要是从卫生员那里要来几片阿斯匹林吃,他一见就褒贬一番:“这洋玩艺呀?哼,哪有我的四辣汤管用!”特别是在吃饭这个问题上,老李认真着哩。粮米不济,油水不多,他变尽法地给同志们调理着吃,就是喝稀的,他也得让你喝个满意。

    全连二百来战士,从日头冒嘴儿到日头落脚,米粒没沾牙,这老李早就受不住咧。好不容易地找到指导员,千请万请请指导员点头,好歹让大家把肚子填起来,本来是三句两句话的事,让李成孝说起来可没个完。看他那个磨劲,直磨到指导员林杨让司号员吹号开饭,李成孝才咧着嘴乐了。号音一落,战士们呼啦进入了坑道。老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大事,拉开两条长腿,跑起来了。边跑边扬着小烟袋杆嚷:

    “呔!且慢动手!”喊迟了,等老李赶到挑筐跟前,效事员早就把几大桶米饭和几筐馍馍分给各排。战士们热热腾腾地吃起来了。老李一见这情景,急奔挑筐扑去。一看,乐了,原来他给连长熬的四辣汤原封未动。他冲战士们咧开嘴乐了,说:“便宜你们啦。谁要敢弄洒了我这四辣汤,我一扁担……”接着把汤盆端到连长跟前,说:“这是给你做的,赶热快喝,偏方能冶大病,出点汗星子,头就不痛啦。……”

    “谁说我头痛来着?”郭铁盯着半盆面汤,感到莫名其妙地问。

    “谁也没说呀!昨晚上你不是没进几口饭嘛,我一估摸……”

    “瞎估摸!”郭铁亲切地绷着笑脸说。扯过勺子盛上一碗,刚吃头口,就见他捂着腮帮子叫唤:“嗐呀!你这叫哪国汤呀?辣坏了喉咙,冰掉了大牙。算了算了!我宁可吃上二斤黄连,也不吃你这偏方哟!”

    战士们一听连长这话,都笑得喷饭。

    “硬是在大雪地上搁凉的。先别喝了,夜里我给你热烘热烘再喝。反正得喝!”李成孝把汤盆收起来,给连长盛上一碗热饭。

    战士们眼望着快要竣工了的大桥,正在有说有笑地吃着饭,忽听当、当、当三声枪响。紧接着敌机到了,炸弹又下来了,二号墩子的枕木垛塌了。满坑道的战士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动作,哗啦一声撂下碗筷,挺直身子急着要出去。

    “嗐呀!二号完了!”六班一个新战士惊讶地喊出声来。

    “四宝!”六班长吴兴良朝那个新战士指名喊了一声,黑脸膛有点发紫。他觉着四宝这话不合他们六班的那股硬气。

    战士们不约而同地把眼光集中到四宝身上。四宝像是犯了个大错误,再没吭声。李成孝对六班长这态度可不大满意。心想:自古以来黑脸汉的脾气都暴,你这黑铁牛也有点像黑李逵。

    这是多么严峻的时刻,多么需要通车的时间!偏又炸毁了一个垛子!郭铁愤愤地瞪视着逃去的敌机。

    “吃饭!吃饭!他炸他的,咱吃咱的。说不定那顿晚饭要到半夜三更以后才吃哩。”李成孝挨排挨班地央告着。有的战士继续吃下那半碗饭半个馒头,有些就没再动碗筷。

    李成孝眼见这光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愤愤地骂道:“这些洋鬼子们多缺洋德!一顿饭都不让你吃个消停!”

    逃去的敌机,飞向黄昏前暗淡的天边,灰溜溜地消逝在西海面上了。

    郭铁带着一个班,从桥下侦察回来,急匆匆地扑奔掩蔽所,愤愤地对指导员林杨说:“直径八点五,深五米挂零,肚子挺大,够咱们好瞧的。”

    林杨很少听到过连长用这种调子讲话,便假装为难地试探着说:“那就给指挥所打个电话,……”

    “干什么?”郭铁惊问道。

    “报告今夜抢不通!”

    “抢不通?”郭铁认真地说,“一个坑坑咱还能跟师里叫苦?”

    林杨笑了笑接着说:“老郭!刚才电话说,指挥所已经决定,时间往后推,因为二十五公里也炸了。”

    “推到什么时候?”郭铁楞楞地问道。

    “天明前。具体时间没定,要我们机动一下。”

    上级给了时间,可是郭铁的急火头一点也没落下来。他想着车上负伤的阶级兄弟们,等着紧急后送治疗,怎能使他平静呵!他瞪着山洞子自语着:“让伤病员在山洞子里头过夜?”

    “特殊情况,那就‘委屈’同志们一夜吧!”指导员林杨说完,又转过脸来问排长们:“天明前,怎么样?”

    “行!”一排长头一个应声。

    “你不行怎么样?你还能叫人家在山洞子里头落户口?”郭铁心急脸笑地咕噜着。接着又向大家宣布了竣工时间:“明早三点抢通!”

    “要是不再挨炸,……”四排长耽心地说。

    “炸也得通!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得一撧两截!”郭铁横了心,正了正帽子,紧了紧皮带,对着排长们往外一挥手,说:“把队伍带上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