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四

    真叫指导员猜着了。二排正往山洞子走着,六班就有人嘟嘟哝哝的。吴兴良可没说话。

    “咱们这修桥部队,一夜之间就变成担架队了!”

    “人家伤员千山万水,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到了无名川这条小河沟儿让咱们给卡住啦……”

    “…………”

    六班长吴兴良一听,冲着那两个战士道:“你们讲什么怪话!”

    那两个战士不再言语了。吴兴良嘴说人家,心里头也跟战士们一个想法。他倒不是不乐意抬伤员,就是觉着当抢修大桥的兵修不上桥,抬着伤员过河,叫人长不起精神头来。他靠近排长,低声问上了:

    “老班长!你说这是个啥问题?这抬伤员过河的事,俺总是觉着有点丢脸!”

    “丢脸?”王实贵人急他不急地说,“老吴呀!伤员卡在无名川,九连不抬谁抬?我们二排不来谁来?重伤员躺在山洞里等着我们架上桥粱,谁知要等到啥时候?要是出点问题,你说说,咱们二排的脸就好看?再说,干革命工作,没有哪一件事是不光彩的;只有挑挑拣拣才丢脸!”

    排长这一连串四五个问号,虽说是不紧不慢,和和气气,商商量量的,可把老吴的脸给问红了。好半天他才咕咕噜噜地说:“俺倒不是不乐意抬。俺是揣摸着,俺们这份儿架桥的兵,太没能耐……”

    “没能耐?”王实贵可有点严肃了。“硬往炸弹花里闯就叫能耐?跟敌人打仗,总得讲究战法消灭它嘛!”

    二排长王实贵用这种口气和同志们谈话,这还是头一遭儿。硬是吴兴良一个“丢脸”、一个“没能耐”,把他惹出点子火儿来的。这人发点子火,也是在大原则问题上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是这么三两分钟,三言两语就过去了。可就是这三言两语,往往能扎到你的痛处,够你琢磨上三天两天的了。三两天内,你总是觉着心里头有点愧的慌,好像对不起老班长。

    解放战争初期,老班长就是郭铁和吴兴良的班长。刚入朝参战那阵子,郭铁当了连长,他还是班长,吴兴良是副班长。这一对老战友是各有特性的。老班长凭着他那长者的风度,少说话多干事的模范行动,领导着全班。吴兴良凭着他那勇敢无畏,说干就干的劲头,带动着战士们。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老班长好比屹立在大海中的一块岩石,任凭风浪掀天起,他也是巍然不动。吴兴良好比一团火种,一旦烧起来,就会烈火熊熊,烧个没完。在对待问题上,老班长总是爱从反面提出问题;吴兴良却是直来直去,不会拐弯子。老班长的性子,软和得能把你磨练得认理服输;吴兴良的脾气,硬棒得能叫你倒退三尺。老班长曾经提醒过老吴:“批评同志,总得讲究点方式方法嘛!”老吴一甩袖子说:“什么方式方法?革命就是方式方法!”就因为这股子劲儿,再加上他那过人的膂力,实干的精神,把个六班战士带得个个像老虎,遇到艰险抢着上,见到敌人恨满腔。所以人称他“铁牛”,称他的班是“老虎班”。“老虎班”的称号是上级授予的。王实贵很了解他的这位战友,别看他脾气暴,可就是禁不住给他说理。你把道理一摆,他这头“铁牛”也就服驭了。

    两人闷闷地走了一段路,还是老班长先开腔了。他挨紧吴兴良,膀靠膀、肩靠肩地低声细语着。

    “老吴呵!你想得对路吗?干革命就得像颗螺丝钉,党把你拧在哪儿就在哪儿!你上心琢磨琢磨这个理儿。”

    老班长和吴兴良靠得那样紧,使得老吴觉着打心里头往外热乎。他是非开口不行了。

    “一个怪话,还有啥琢磨头?错就是错了,改就是嘛!”吴兴良惭愧地笑了笑。

    “不哇!越怪就越要琢磨呀!”王实贵意味深长地说。

    嘴说不琢磨,老吴心里头早就翻花啦。他反复地琢磨着老班长常说的那句话:“干革命就得像颗螺丝钉,党把你拧在哪儿就在哪儿!……”

    兴许是跟人的心情有点关系,二排一进山洞口,有些战士就觉着心里头憋得慌。堵在洞口的机车,顺排汽管子里嘶嘶地往外喷蒸汽,扎耳朵根子响。挂在伤员车厢外面的汽灯,雪亮雪亮。护理人员和医生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忙着给伤员们收拾东西,打针,吃药,包扎,进行转移前的护理工作。

    伤员中有中国战士,有朝鲜战士。轻伤员们,有的在低唱,有的在亲热地说笑,有的捧着本什么书,在认真地读着,也有的三五成堆地围着开党小组会。那些重伤员们,有的已躺在担架上,有的已穿戴好衣帽,听候医务人员的吩咐。他们很平静,不声不响,保持着医疗秩序和军人的纪律。

    伤员车后部的十几节车厢里,传出阵阵嘈杂的声音,哇啦哇啦的有点像狼嚎。不时见有护理人员走过去。

    好奇的刘喜,溜跶过去一看:一色的闷罐车塞了大半截山洞子,严严实实地关闭着车门。只听见车皮里头噗噗咚咚地乱响,好像是在抢夺什么,斗起来了。偶尔听到几声不是个滋味的叹息,真有点像是皮球泄了气的声音。凭刘喜那个机灵劲,眼珠不转也能猜得出这是十几车皮俘虏。心里头想:“大概这帮洋鬼子们是住不惯朝鲜山洞子,想他美国的舞厅吧。可现在得将就着点啦!”

    忽然,从车皮的小窗户里冒出个人头来。这是一个褐黄头发、灰绿眼睛、红高鼻子、纸白脸膛的家伙,从那露出的一点领章来看,还是个当官的哩。乍看上去,那颗头,活像是吊在车窗上的一头紫皮大蒜。这家伙贼眼一挤鼓,急忙冲着刘喜干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指指车皮底下的地面。刘喜拿眼一瞧,原来指的是掉在地上的一张美国女人照片。小战士刘喜鄙视地瞥了一眼美国军官,在心里说:“凭这股子酸劲儿,他能指挥打仗?”刘喜根本没理他,把这事告知列车押运人员,便走开了。

    天亮时光。第一批走出山洞的是志愿军战士持枪押解着的上千俘虏。守候在洞口外面等待护送伤员的朝鲜男女青年和老人,一瞅见这群强盗们的影子,立刻都怒火三丈。他们之中有谁没受过这些强盗的祸害呀!仇恨包围着这群强盗,加上冷风一吹打,吓得他们浑身筛抖。要不是押送干部们宣传政策,要不是他们已放下了武器,人们定会把这帮行尸,砸成肉泥。

    在这秀丽的河山里,冷丁出现这样一群特殊人物,真像是在一幅绝好的画图上,溅上了一滩污泥,叫人恶心的慌。看!那一个个竹竿似的瘦高个子,一把把杂草般的红黄头发,一双双贼溜溜的蓝绿眼睛,长脸的,扁脸的,还有一些鬼绿脸的,呲牙咧嘴,令人发炸。那吓昏了的神气,打歪了的膀子,断了筋的腿脚,一步三摇晃的架势叫人发笑。有些个家伙大概是当官的,弯腰弓脊,袖起两手,双眼半闭不睁的,好像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个人祈祷是最可欣慰的:“上帝呵!可怜可怜你的孩子吧!”

    这群俘虏,在朝鲜父老兄弟姊妹们的怒目下,吓的个个缩颈藏头,赶忙溜下铁路基,踏过坎坷不平的河床,又爬上公路,活像是被猎服了的狼群,一只只夹起尾巴,落荒面去。

    一批敌机像往日那样,照例来“点卯”。强盗们打红了眼,不认自家人了。半空中一见这奇怪的人群,便死死盯住,冲着他们开了火,炸得他们鬼哭狼嚎。由于志愿军押送人员的负责指挥,才避免了重大伤亡。只有个别俘虏负了点轻伤,还咧着嘴巴哭。

    直到太阳升起老高了,敌机空袭的可能性小了,这才开始了后送伤员的工作。因为这里是封锁区,后送伤员的救护车队,不能在大白天开到山洞口,全停在山弯处的悬崖下面隐蔽着。这长长的一段路程,只得全靠人来护送。

    朝阳灿烂,无名川展开了激动人心的场面。

    列车上,中朝卫生勤务人员全力以赴,精心地安排着护送任务。这时,重伤员们全部躺在担架上了,轻伤员们有的扶着拐杖,由护士照料着,有的互相搀扶,彼此关照着。朝鲜父老兄弟姊妹们,一见亲人——中朝两国儿女们的面,有多亲呵!他们不了解这位是谁的儿子,那位是谁的丈夫,可是他们亲得不得了,亲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山洞里立刻变成了骨肉的家庭。他们扶着亲人笑,抬着亲人走,出了山洞,踏上山根小路,向桥北救护车队快步而去。

    二排每两人一副担架。战士们小心地迈起沉重的步子,一次次地把重伤员抬出山洞,翻过路基,再绕到山根脚下,走上弯弯曲曲的人行小道小心地把他们转送到救护车上去。

    吴兴良和排长是一副担架,两种心情。一进山洞,吴兴良怕就怕一眼撞上昨晚跟他唠嗑的那位伤员。人家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的英雄!可是他并不比人家缺什么,在这个场面硬是觉得提不起精神头。所以,他处处提防着那同志的眼睛,也生怕被派上那个难堪的差事。幸而他们不是抬的那位同志,这使吴兴良心里头好受了点。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是位爱说话的人。

    他轻声地问道:“同志,你们累了呀,撂下歇歇脚吧!”

    吴兴良道:“不累!你有点痛吧,同志?”

    伤员道:“不不!一点也不痛!”

    吴兴良和王实贵尽量地放稳步伐,使担架减少颤摇。他们深怕阶级兄弟有一丝痛苦。

    “放心地走吧,同志!”伤员知道他是躺在阶级兄弟的肩上,自然也觉察到他们是怎样地小心了。好说话的人一张嘴就闭不上了“肋巴子上穿了个小洞洞,本不打紧儿,包扎所把你一捆,硬让你进医院。从开城前线到后方医院,足有几千里路程。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了,没想到又在山洞子里‘禁闭’了一天一夜。要不是你们给搭了人桥呀……”

    这些话句句刺痛着吴兴良的心。他想:要是自己是个担架队员,就这么抬着伤员走上千儿八百里,也比走这千儿八百米好受。吴兴良嗯嗯呵呵地应对着,因为他实在无话好说呵!

    沉默了一阵之后,伤员又问道:“同志呀!你们是哪部分的?是从前线换下来休整的?是不是五次战役下来的?”

    二排长没回答。他故意把话留给老吴说。

    “俺们呀,是……噢!这脚底下石头子儿可真多,不好走着哩。……俺们哪,俺们是五八部队的。”

    吴兴良生怕排长抢先说实话,所以赶忙支支吾吾地把部队代号告诉了伤员;因为代号是不代表部队性质和任务的。他觉得修桥部队修不上桥,抬着人家过河,还能有啥脸跟前方同志报字号?

    “五八?五八在哪一线来着?没听说过呀!”伤员蛮有兴趣地追问着。

    这回吴兴良没搭言。他不能回答这问题,也不能瞎编一通。他故意把难题留给排长。反正纸包不住火,让你说去。

    “就在满浦一线。”老班长果真回答了。

    吴兴良一听不是滋味,刚想要节外生枝地岔开去,不料伤员又接过去了。

    伤员不解地间道:“满浦?满浦不是在鸭绿江边上吗?……”

    王实贵笑笑道:“对呀!你坐的这趟火车,就是在满浦线上跑嘛。”

    吴兴良更不满意排长的回答了。心想:你这个平日没话的人,偏在这趟头上话咋这多!

    “呵,你们修铁路?”伤员新奇地问。

    “不光修铁路,还要抬担架!”这回吴兴良可答言了,干脆把老底全端了。

    “唔!这桥是你们修的呀?!……”

    “对,是我们修的。”王实贵说。“桥没修起来呀,同志!误了你们住院时间啦,很对不住你们。”

    王实贵拿眼睛瞟瞟吴兴良的表情,已经料到他是怎样一种心情了。他回答伤员的话,是句句说给老吴听的。

    伤员不言语了。他仰望着蓝天,在想着什么。大概是在追悔自己刚才说了冒失话吧。三个人都在沉默着。吴兴良的步子忽然迈得大了,也快了。

    伤员打破沉默地说:

    “我们常常听到首长们说起,在朝鲜有两条战线,一条在前,一条在后。后方的就是一条‘打不烂,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你们可真是辛苦。我们碰破点皮儿,还得劳你们抬。唉!我们能说个啥呀!……”

    阶级感情,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尽的。吴兴良的心啊,好受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