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六

    老远,郭铁就看到有人朝现场走来。后头跟着两个战士,其中一个,一眼就知是刘喜。走在战士前头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左胳膊蜷在腹上,走路步子矫健、利索、快当的人。两个战士小跑似的紧着追。就从这步法上,郭铁一眼就认出是田师长。

    郭铁最熟悉师长这步子了。他那大而稳实的步子,多少年来就一直是这样有节奏地行进着。郭铁给师长当警卫员的时候,就曾经跟在首长后头,好奇地偷数着“一、二、一!”“一、二、一!”谁知竟寸步不乱,步步落点。奇怪的是差不多步步一般长短。警卫员们跟在师长身后,行军,爬山,涉水,在雪窝子里滚,凭你多大本事,也很难跟上他,越走远路就越是跟不上趟。警卫员们总是敬慕地说:“人家首长那步子,准是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出来的硬功夫。”丁政委补充说:“同志们呀!这是走革命路走的哟!你们不好好的磨练呀,你们就别想跟上他。就凭他这两步走哇,走遍五大洲,也累不垮他的哩!”

    郭铁赶紧迎上前去,敬了礼。一见面,师长就问:“郭铁呀!这么早你跑到现场干什么嘛?”

    “这儿空气好,呼吸呼吸。”郭铁一时无所答对,笑笑说。他跟师长讲话,本来一向没丁点儿顾虑。

    “这儿除了火药味,汽油味,你还能呼吸到好空气?乱弹琴!”师长望望大桥反驳道。

    “有点习惯性啦!在战场上闻不着这股子味儿,心里头有点想的慌。”郭铁别有用意地笑笑说。

    “这叫怪话!”师长瞟了郭铁一眼道。他明白郭铁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是真格的嘛!首长。”郭铁笑嘻嘻地赖账。

    郭铁陪着田师长来到桥下,就急着把桥的情况和两天来敌机活动的情况,向师长作了扼要的汇报。接着就催师长离开大桥。师长偏不领会他的意思,仍然是问东问西的。郭铁紧着催,警卫员小杨也跟着嘀咕。师长体会到警卫员们的心情了。一面打量着桥身,一面跟郭铁说:“郭铁呀!你当警卫员那套罗嗦劲,怎的就老也没改?头几年,我可真受不了你们小鬼的气,恨不得把我关‘禁闭’,你们才放心。安全,安全,一步一个安全!这里不比过去的锦州前线安全些?”

    话是这么说,师长记得最结实的,是郭铁肩上的那块疤。那就是锦州战役中,为了保护首长才负伤的。那时候,郭铁是寸步不离首长。他算是吃透了首长的脾气。只要首长一抬脚,就准是朝阵地上走去。只许你跟着,不许你多嘴,跟紧了,还说你那是找他的麻烦。

    郭铁笑道:“因为这几天正是敌人发疯的时候,空袭也没个规律了,敌机说来就来。”他指指现场:“首长你看!无名川成了炸弹川了。所以我有点耽心首长的安全。首长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

    田师长环视着现场上密密麻麻的弹坑,似乎有意试探一下郭铁的情绪,微笑着说:“是呀!从坑坑上看,敌人把你们九连这块阵地包围了,可是你们能够反包围呀!”

    “包围?”郭铁笑笑说,“从现象上看,是敌人包围了我们。可是从本质上说,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我们包围敌人!因为革命就是对敌人的一种包围。”一提起革命的事,郭铁越说兴致越大,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首长面前,纵情地说开了:“世界五大洲,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一处,没有一天不是我们包围敌人!总有一天,亿万个饥寒交迫的奴隶们站起来,革命烈火遍全球,把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包围得没路可走了我们无名川这座桥,它只不过是朝鲜战争的一个小小地堡,世界革命的一个小小火力点罢了。就是这么个小地堡,小火力点,它大老美也包围不住我们,反倒要碰得它头破血流!”

    田师长听罢郭铁的这番议论,真是异常兴奋。想不到才当了一年连长的年轻指挥员,竟然进步得这么快,眼光那么深远,胸怀那么阔大。他本是随便找个题目,和郭铁谈谈,郭铁还真的谈出个水平来了。看来,这块“铁”在战争中越炼越硬了,硬得很像一锭纯钢了。师长内心的喜悦禁不住地形于言表,竟然放声大笑起来,连连夸奖道:“好呀,郭铁同志!说得对呀,说得对呀!革命就是对敌人的包围嘛!全世界的劳苦大众就是革命的汪洋大海呀,地主资产阶级这只破船,总有一天要被革命的风暴掀翻,使它沉没在这汪洋大海之中!……”

    郭铁不能和首长在危险地区继续谈下去了,便又把话题转到安全上来,催促道:“首长,我们走吧!”

    田师长坚持道:“忙什么!”

    说话间,妙香山顶,传来敌机马达声。是那么快!眼看一架敌机钻出白云层,在大桥高空盘旋。

    郭铁马上警觉起来,恳求地说:“首长!赶快跟我朝北走。”

    一时刘喜、小杨也靠上来了。

    田师长往半天空望望,习惯地判断着敌情,说:“慌什么嘛,是架侦察机嘛。你们几时见过单机空袭过大桥?”

    果然,敌机飞走了。

    最终,师长站在五号墩子底下,上下望着它。这是一座木结构大墩子,高二十五公尺,在十一座桥墩中,数它最高,工程最大。如今,炸坍了半截子。显然,敌人在无名川地区是把它当作一个制高点来争夺的。难怪郭铁心急呀!师长寻思了好一阵子,这才撤离桥位,从旁凝视着整个桥身,两眼在上下钢梁上一扫,点了点头,说:“严重呵!”并且轻声念着一分两段的六个大字:“打——不——烂,炸——不——断!”

    “断啦,也烂啦,”郭铁别有用意地接过去说。“可是,首长您放心!这桥就是炸碎了,我们九连也要把它一块块地再接起来!”

    田师长用研究的眼光正视着郭铁,然后笑问道:“你是要我再把你们拉上去,是不是?”

    郭铁也笑了,但没吭声。

    田师长回转身来,朝现场外的公路方向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边走边谈。

    田师长说:“我相信你们九连的决心。有九连在,无名川大桥就打不烂,也炸不断!”

    郭铁趁机插道:“昨夜师里把我们连拉下来,部队有点小反映。”

    “唔?”田师长接下问道,“什么反映?”

    郭铁道:“说是不知为什么,跟敌人打着打着忽然‘停战’啦,……”

    田师长一听这话,便立刻大笑起来。边笑边问道:“都这么说?”

    “少数同志。”郭铁斟酌着说,“有那么几个子,……”

    “嗯!恐怕也有连长一个吧,呃?”田师长抢过话去,侧视着郭铁,说:“当时你就不大通嘛!说硬是让你们九连搭个人桥嘛!”

    郭铁的脸微微一红。他趁机把思想亮了出来,笑笑说:“当时是有点情绪。无名川往北,满山洞子、满站台的作战装备和物资,桥南上千的俘虏还有部分伤员急着后送,都堵在我们这条死胡同口上了。无名川桥本可以抢起来,可是命令我们撤。朝鲜乡亲们搁脑袋顶着子弹箱支援前线,流血流汗的,我真是看不下去呀。……”

    “是叫人看不下去呀!”田师长也颇有同感地说。“可是,这叫战争嘛!战争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咧。战争中不仅要讲究战略战术,而且就是一枪一弹怎么个打法,什么时机打,也都要讲究的哩!凭感情冲动不能改变战局,更不能消灭战争!郭铁同志,你想过吗?”

    郭铁默默地听着。要是过去一年的郭铁,他会立即回答说:“改变战局就一个字:打!非打不行!”

    田师长很了解郭铁这个干部。他有满腔的阶级仇、民族恨。这仇恨使得郭铁为阶级、为革命敢于冲锋陷阵,敢于夺得胜利。自入伍那天起,有一天不打仗,他就别扭一天。当小鬼年月,枪一响,你就按不住他了。这种冲劲成为郭铁的独特性格,就是唱一支歌子,他也要本能地把“冲!冲!冲!”和“杀!杀!杀!”唱得格外地响,格外地动感情。正是连长的这种敢于革命的精神,把九连带得像一把尖刀,锋利无比。这是一种可贵的性格。可是怎样解决好敢于斗争和善于斗争这个关系,对这个年轻指挥员,却是个紧要问题。他必须时刻对郭铁进行这方面的教育。

    田师长问道:“郭铁同志!你可晓得十一月这二十天来,敌人给你们派来多少飞机,往你们头上撂了多少炸弹吗?”

    郭铁嘿嘿儿一乐,说:“听我们团长说,论架次够不上一千,也有个八、九百。投弹……”他挠挠头皮思索一下:“唔!是两千还零几十颗吧!”

    “平均一天多少炸弹?”

    “这账好算!美国炸弹一颗颗地往我心上摔,我还能忘得了?二十四小时一百出头有时候几个小时就摔上百八十的。”

    “就凭这个数,你们九连有三头六臂?你们这条小沟沟,平均三几公尺落一颗炸弹,战士们平均每人一、二百,这难道是可以硬拼的吗?嗯?”

    郭铁没有马上回答首长的问话。因为他要真正了解上级的意图,他非常渴望听一听首长往下说些什么。他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九连的骨头硬,这是宝贝疙瘩嘛!要不,你们凭的什么顶得住上千吨钢铁?”田师长用脚尖踢踢铺在现场上的碎铁屑。接着又提出问题说:“我再问你,敌人为什么要跟你们作对头?为什么妄图用钢铁埋上你们的这座桥?”

    郭铁马上回答说:“这是因为,无名川是个高桥。……”

    “对!文章也就在这个‘高’字上头。”

    “还因为,从来路上说,无名川是‘三角’地区的门户,……”

    “所以,当前敌人要重点‘绞杀’无名川。首先封你这个门!”

    “‘绞杀’无名川?”郭铁轻蔑地笑笑说。“那我们也不能叫敌人硬掐脖子绞!”他从来就不服敌人的“绞杀战”这三个字。不论是谁一提起这个,他总是要争辩的。不过在首长面前,他不好重复他那句“我们是块豆腐?我们是好惹的?”话罢了。

    “掐一下不要紧嘛!一旦我们翻过手来,掐住敌人的脖子,……”

    “那呀!”郭铁抢过去说,“它就别想活!”

    “对嘛,对嘛!”

    “什么‘绞杀战’!他范佛里特这话是吹牛,搞的是吓人战术。”郭铁激动了,继续亮他的观点:“依我看,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才真正是一场对资产阶级发动的绞杀战哩!让它们等着吧,到时候我们要——”郭铁的两只大手,突然对拢来,形成一个虎头钳子嘴形的姿式,加重语气地说:“纹死它!”

    “对呀!郭铁同志,好厉害呀!”

    田师长快乐极了。他从郭铁回答“包围”、“绞杀”的问题中,看到了这个年轻指挥员的阶级觉悟和思想境界。他还要趁机考查一下这个连长的战术见解和指挥才能。

    “郭铁同志!你回答我。”田师长回到正题上来,问道:“你可晓得我为什么要你们‘停战’?”

    这正是郭铁要急于知道的上级意图。可是他没料到师长会反问起他来,一时有点发窘,但又不能不回答首长的问话。

    “是不是——”郭铁略一停歇地说,“有点像是书本上说的,诸葛亮摆‘空城计’,让司马懿看的?我们摆的是‘断桥计’,我们不修,敌人不炸!”

    “可以叫‘断桥计’!”田师长很有兴致地说。“可是,诸葛亮他打了败仗,不得不拿‘空城计’吓唬敌人,那是冒险!司马懿有点神经病,才上了他的当。我们是打了胜仗拿‘断桥计’指挥范佛里特,调动敌人。所以,无名川需要停一下。”

    “调动敌人?”郭铁似有所悟,脸上浮起了笑意,很有兴趣地望着师长。

    田师长终于说出了他的意图:“我不能让敌人死啃你们这座高桥,我要把它们调到无名川以北几百里长的线上,跟他们全线摆战场,分散敌人的兵力,转移敌人的目标,迫使敌人改变重点,解放无名川,然后……”

    “然后解放‘三角’!”郭铁禁不住抢着补充一句。

    “说得对!”田师长满意地说。“你没见刚才那架侦察机?它就是来搞你们的情报的嘛!你们无名川太平几天,我们就主动了嘛!无名川连断几天,敌人就会减少对‘三角’地区的压力。门户堵死了嘛!我要把‘三角’的物资全吐出去,然后,我们再跟范佛里特争夺无名川这个制高点。‘三角’地区不泻一泻肚子,你死争无名川有什么用?我们总不能把大量物资,集聚到‘三角’,让敌人去炸嘛!”说到这里,师长把话题一收,说:“指挥员的眼睛,要看到整个战争!要做到要打就打,要停就停,打中有停,停中有打,停是为了打嘛!是不是?”

    “首长!我全明白了。”郭铁的心里好亮呵!

    “可是,无名川不会是‘太平川’哟!很快就又会爆发大战的。我设想今后会比现在还要激烈得多。你们这座桥要准备被打烂,但必须要一块块地接起来。”

    “首长您放心!只要有我们在,美帝国主义就休想在这里炸出块殖民地来!”

    “好!”田师长重重地说了一声,并且嘱咐郭铁:“你要把当前抢修的意图,向连队讲清楚,把你的决心变成为九连的战斗行动。”

    郭铁应了声“是!”田师长又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闷葫芦揭开了,郭铁心里的问号也解决了,应该说是没有问题了,但终于忍不住还要探探首长的口气,便小心地问道:“首长!估摸着无名川得停多少天?”

    “一天也不停!……”

    师长的话没说完,郭铁的笑就又上了脸。急着问道:“那我们……”

    “把你们连换下来,休整一下。”师长把底交了。

    “换我们?”郭铁感到突然地问道。

    “对!换你们!”田师长重复着说,“调六连上去,让六连跟敌人泡蘑菇。你们当他们的预备队。”

    “好!”郭铁再没说什么。郭铁懂得,作为指挥员,不光是会指挥部队,而且更重要的是要听从上级的指挥。当预备队,当主攻队,这都不是个问题;上去下来是指挥所的事,他从来没有在这上面犹豫过。可是,他们是在敌人嚣张的月份被换下来的,是在眼看着抢通了的情况下改为预备队的。他觉得部队思想上的弯子转得太硬了。他正在琢磨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硬把九连换下来,难哪!

    “怎么?有点考虑?”

    “不!”郭铁笑笑否认道。“我是在想怎样把部队思想搞通。”

    “对!”要把部队按住!”田师长说。“告诉同志们,仗是有的打哟!休整休整,学习学习,是为了迎接更加激烈的战斗。当前,师里的意思是:趁敌人发疯的时候,我们要把九连这把刀磨得更锋利些,到时候再亮出来,叫敌人招架不住!就是这样!”

    “坚决执行首长的命令!”郭铁爽快地说,“首长放心,连队的弯子我们会把它转过来的。”

    “那就好!”师长笑笑说。“你回连就抓紧时间动员部队,越快越好!”

    “是!等指导员一回连,我们就……”

    “必得等指导员回来?郭铁呀,你能把部队拉上去,就能把部队撤下来嘛!”

    “好!我们今天就动员。”

    他们谈着谈着走到了吉普车旁。师长一进车门,郭铁抓时间又问道:“首长,我们得休整多少天?”

    车子发动了,才听到田师长那高亢的声音,夹杂在发动机声中,随着一溜青烟,在公路上滚动:

    “要抓紧,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