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十一

    吴兴良这人心里头放不下丁点问题。他寻思:“既然四宝对俺这个班长有意见,俺就去找他检讨。只要他四宝安心在六班,好好干革命,俺在他这个小兄弟面前认一百个错,俺也干。俺老吴改变个态度,还能有多复杂头?”所以他从连部一回班,二话没说,就跟四宝打招呼:“四宝,走!俺俩谈谈去。”就这样,吴兴良抢在连长的前头,找四宝谈过一次了。

    吴兴良把四宝往后山坡上一拉,找个晒阳的地脚,坐地第一句话就是:“四宝,这回俺又来找你检讨。”没头没尾,没根没梢地谈上了。看把自己那个猛批呀,说自己心眼粗、性子急、脾气大,对班里同志没方式、没态度、没领导,对四宝横,还告诉四宝说,为了这,连长、指导员早上刮了他的鼻子,给他吃了辣椒面子,等等,等等。总之是把该说的没说几句,不该说的都说了。论班长的检讨是没打动四宝的心的,论班长的态度这次是怪好的。本打算给班长谈谈心,谁料班长两句话就把四宝的嗓子眼给堵住了。老吴认真地嘱咐着四宝说:“四宝呀,俺班除了俺当班长的差点,七牛八虎,个顶个的是铁打的,没一个赖的呀,四宝你可不能当个绵羊呵!……”话是好话,可叫四宝一听,觉得扎耳朵根子,立刻心凉了半截,思想的包袱又让班长给增加了二斤。四宝说:“算了,班长!你怕我四宝不给六班争气,你就把我调出六班。”四宝拍打拍打屁股,走了。

    这一崩,四宝心情更不快了。夜里连长找他谈,他是一言未发。因为他觉得连长也不了解他四宝。

    大半夜了,吴兴良这一向倒头便睡的人,没丁点困意。心里头琢磨:“四宝这个同志可真不好教育,为啥俺班长跟他一谈就崩?……”他想不通路,半夜三更去找排长了。

    王实贵刚刚从七班回到他那小栩棚里头来,鞋带没解,吴兴良就一头闯进来了。王实贵惊问道:“咦?你昨还没睡?”

    吴兴良挤坐在排长一起,叹口气道:“睡不着啊!老班长,你看四宝问题可该咋着解决?批评他不行,俺检讨也不行。就这么不冷不热的仨月啦。指导员批俺对四宝缺乏阶级感情。嘿!俺能跟自己阶级的人不亲?无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能不亲?俺恨不能把心掏给他呀!”老吴心里头绞得慌,说到此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地说:“老班长呀,你还是舍了这个排长不当,回俺六班去当班长吧,俺给你当副手,学上几年再干。”

    王实贵明知老吴是碰到难题才来找他商量的,便不慌不忙地脱了鞋,两腿一盘寻思了一会儿,问道:“你知四宝为啥对你那大的意见?”

    吴兴良道:“还不是俺那态度!”

    王实贵再问:“光是个态度问题吗?”

    吴兴良两手一拍,莫解地说:“那还有啥?”

    王实贵嗯了一声,这才说道:“你知道四宝的根底吗?你不了解四宝,四宝他咋能眼你亲?我这话说得不知是不是个理儿。”

    两句话就把吴兴良的心里头说亮了。王实贵这才把话敞开了。两人把情况一对,全明白了。吴兴良拍下头说:“嘿!俺这人犯了错误也不知道是昨着犯的,胡里胡涂地让四宝委屈了仨月,全怪俺没方法!”

    问题是这样的:有一天夜里,吴兴良正在梦中,一手托上钢梁往桥上架着,耳边厢听到有人哭泣。睁眼一看,原来是四宝。老吴心想:“怪不得这些日子,四宝总是蔫蔫地没个笑容,他的家庭观念还挺重的咧!”战士掉泪,在吴兴良看来不可理解。他竟然不顾方式地斥道:“四宝,你哭什么?干革命是你自愿的,又不是绳绑锁拿你来的,……”四宝大睁两眼也还在梦中呢。他正在伤心,又见班长一恼,心里头更不是个滋味了。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四宝咋不委屈呢?他明白班长是说他有家庭观念。这对四宝是个很重的打击。从此,这就压住了四宝的头,封住了四宝的嘴,无端地跟班长结下了个疙瘩。这是头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四宝接到母亲一封信,问四宝入党了没有,立功了没有。四宝不好汇报给母亲。他向班长提出这个要求,班长说:“好哇,四宝!俺喜欢你进步,不过你那个家庭观念哪,得好好克服克服。”又是家庭观念!四宝心想:“我有个啥子样的家庭观念呀?”他觉得班长不支持他入党。一赌气再也不愿跟班长谈什么了。第三件事是,班长不把他当个战士看,论大小四宝比刘喜还小仨月哩,他是全连的小同志。可是四宝人小志大,一向是比大不比小,比前不比后。他跟刘喜俩暗中订了比赛革命的计划,其中有一条是:看谁先入党。四宝暗自鼓励自己:不入党不再给妈妈写信汇报。从此劳动拼命干,有苦争着吃。班长见他和刘喜俩骨头嫩,力气薄,斥了他们几次:“等你俩翅膀硬了点再往高飞行不行?眼目下,你们是串树枝练的时候,别那么没深没浅的!”四宝一时没理解班长,觉得是看不起他和刘喜。其实他们班长这人最关心他俩。到干重活的时候,到大轰炸的时候,他首先把两个小战士想在心里。就是不讲方式。哪知四宝和刘喜都不大理解他们这个班长。

    论苦情,四宝也不比班长差多少。解放前,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害得四宝家破人亡。自幼就拉着妈妈的打狗棒,到处流浪,沿门讨乞。为了养活四宝这个独根子,他亲眼看到妈曾经挨过多少累,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辱啊!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了。这就培养了四宝热爱妈妈的感情。共产党、毛主席解放了四川还不到一年,美帝国主义又在朝鲜点起了战火。要过好日子,就得消灭这帮强盗。妈咬咬牙,把她的独根子四宝送去参加志愿军了。妈妈嘱咐四宝:“宝儿!咱王家有仇啊!你爷、你爹、你哥都死在刘家大户的水牢里了。不是毛主席解放了四川,保不定你也是那牢里的鬼呀!记住!要给穷人报仇啊!你这一去就是万儿八千地呀,嗐!只要是毛主席说声‘打!’送你上天边儿,妈也舍得你走。在队上要听毛主席的话,莫记挂妈。……”仇是要报的,抗美援朝不胜利,四宝不回国。不记挂妈妈这容易,可要四宝忘记几代的仇,难哪!梦是心头想,一入梦就十有八回要梦见爹,梦见哥,梦见妈。过去的苦水,泡得四宝的心好苦呵!经常哭醒。班长不了解四宝的心事,更不理解四宝的梦,自然也不理解四宝的泪从何来了。可是四宝心里头琢磨:“你班长看我不象只虎?将来我至少也得当个豹子哩!往后看吧!……”就这么着跟班长误会了仨月。

    四宝真的病了,浑身发烧。吴兴良一夜未睡,不蔫声不蔫气地侍候着他吃了药,给他蒙上被发汗。班长的这个行动,大出四宝的意料之外,使他登时感到热乎乎的。半夜三更四宝要出去解手,班长按着四宝不让他出外,怕他冒风。四宝无奈,只好听了班长的话。也不知吴兴良从啥地方寻摸来一顶美国兵的破钢盔,当了四宝的尿罐子。四宝咬着嘴唇子笑出了声。正当班长端着破钢盔往外给他泼尿的那一刹那间,四宝憋不住,直要哭出声来,可他赶紧咬住嘴唇子把眼泪咽回去了。

    “痛吗?”班长从门外回来,摸着四宝的头轻轻问道。

    “不!”四宝摇摇头,抽噎两下,闭上了眼睛。

    吴兴良关心地说:“四宝,你好好养病,心里头别窝囊的慌。俺相信你四宝早晚也会是只小老虎!”

    早晚是只小老虎,那当然是说现在他四宝不是小老虎了,要搁往日,四宝又要崩了,可这会儿忍了。四宝不冷不热地说:“班长,你睡吧!”便拉过被角蒙上了头。

    班长没有睡。他坐在四宝身旁,一边想一边抽烟。他跟四宝都是一根蔓上的苦瓜。他不了解四宝,四宝受不了;四宝不了解他,他也受不了呵!他侍候四宝喝了几口开水,四宝见班长守着他,也不再蒙头了。吴兴良这才一边抽烟,一边往外掏心里话。

    “四宝同志呀!俺知道你对俺有意见。俺这人就是没方式。要不,人家咋着跟俺叫铁牛?你参军来到六班快一年了,俺这还是头一回跟你谈心里话,这俺有错误。可是四宝呵!俺们是阶级兄弟,都是穷苦人出身,过去你讨过饭,俺也讨过饭哪。今日个在一块革命,还有比俺们更亲的?谁对谁不对,别往心里头去嘛。俺们闹点小意见,就是俺不对,这又不是跟美国鬼子,非得你死俺活不行。要是说起过去的日子,四宝兄弟,你看看俺这半截指头,……”吴兴良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淌,一滴滴打得四宝的心疼。这个自幼就只有恨没有泪的硬汉子,淌一滴眼泪该是多么不易呀!

    吴兴良祖居山东。爷爷穷得没路可走才拉上爹下了关东,当了长工。因为地主打了爷爷,爷爷一气,拿刀去报复,没杀了地主,反而掉了脑袋。吴兴良生下来仨月,爹就被地主的二斗租粮活活的逼死了。逼死了人,地主“二扒皮”还不舍那二斗租粮。奶奶、娘还不起租债,“二扒皮”买通官府,说是要活人抵租。便派出狗腿子,硬是把娘抢去做奶娘。多狠心的狼呵!为了留下奶浆喂肥他的少爷,“二扒皮”不准娘把孩子带去养活。奶奶揪着心从娘怀里抱过还在咬着奶头的孙子,当时真是哭死了孩子,疼死了娘,难死了奶奶呀,叫个人也看不下眼去。从那起,婆媳俩是一根肠子,墙里墙外流泪。娘被地主抢去以后,撕心地想着死去的丈夫,揪心地想着生离的儿子,再加上地主家的折磨,不到半年也死了。从此,孩子就没了娘。奶奶抱着孙子,到处乞讨,一口口残汤剩饭把这个吴家根苗养活了。吃野菜吃得这孙子屙青屎,撒黄尿。大冬天拣煤核冻掉半截小指头。穷呵、苦呵、累呵、病呵、饿呵!跟着奶奶受尽了人世的辛酸、生活的磨炼,也没折磨死他。这个孙子生来也怪,打从娘怀里舍出来以后,就再也没哭过一声。奶奶给这宝贝心肝孙儿,起了个乳名叫“命儿”。命儿学会说话,头一句学的就是跟奶奶叫“娘”。叫得奶奶的心那个酸哪!叫吧!苦孩子要没个娘该有多苦呵!奶奶一直跟孙儿瞒着实情。生怕吴家这棵根苗去找冤家闯下大祸呀!就这样,奶奶当了命儿十九年的娘。这十九年呵,多难熬!命儿是光着半拉屁股,瘪着半拉肚子,长到十岁的。十岁那年,奶奶央人给命儿找了个放羊的地脚。命儿和所有的穷孩子一样,乳牙还没脱,就开始了受剥削的人生。当他刚刚懂得害羞的时候,这衣不遮体的穷孩子,为了避人眼目,只好天不亮就起来,赶上羊群顶着黑儿上山,晚上披着星星背上一捆柴禾回家。家呀,还不如晒阳坡日头地上暖和哩。一架茅草棚,四下没遮拦,大雨天哗啦哗啦地漏水,大风天摇摇撼撼地要坍。天一冷,奶奶孙子就胸贴胸地抱在一起,忍耐着饥寒风雪。祖孙二人就是这样地相依为命。命儿一懂事,就觉得很奇怪。他问奶奶:“娘!俺们咋就吃不饱呵?”奶奶含着泪说:“孩子俺娘俩命苦啊!”他又问:“‘二扒皮’的命,咋不苦呢?”奶奶瞪眼望望高大的地主院墙,赶忙捂住命儿的嘴,低声说:“命儿!俺们穷,俺们受,别说人家。你好好地干俺们总有出头的日子呀。”那年月穷人的日子哪有个头呀!命儿还没到十三岁,就又给“二扒皮”当了半个长工。吴家第三代子孙,又做了地主的牛马。小小的年纪地主家就拿他当长工使唤了。但地主说命儿吃得多,只给个小工钱。干到十八、九岁了,还是不给命儿整人的工钱。命儿就这样骑着地主的垅坎子长大了。祖孙俩照样喝稀粥活着,苦日子还是没个头。命儿对世道怀疑了。奶奶直到操累得快死时,还在盼呐,嘱咐命儿说:“你好好地干,俺穷人总有出头的日子呀!”

    一九四七年,毛主席命令人民解放军向国民党匪军发动了反攻,辽河两岸点起了复仇的怒火。命儿怀着一腔仇恨,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土改斗争,领着头把地主老财们一个个地斗倒了。直到这时光,才有人敢说出奶奶不是命儿生身娘的事来。命儿一腔悲愤地跑到奶奶坟前双膝跪倒,声泪俱下地改口叫了声:“奶奶!”

    政府根据地主“二扒皮”的罪恶,在上万人血泪控诉、愤怒声讨的斗争大会上,当着受苦人们的面,当着命儿的面,枪决了这一霸。命儿也报了仇。乡亲们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吴兴良”,是除暴兴良的意思。从此,命儿从苦水里蹦了出来。

    仇恨,流进了吴兴良的血管,培养了吴兴良的性格。象在炸弹里放进一根引信一样,吴兴良的性子沾火就着。这人,满身的仇,一腔的火,浑身的胆,嫉恶如仇,刚强勇悍。人世的苦景,也锤炼了他那非同常人的体魄和风度。他走起路来带风,说起话来象钟。黑糁糁的脸膛,方正丰满,两道粗粗的黑眉,衬着一双灼灼闪光的眼睛,一切爱、憎、亲、仇,总是透过这双眼睛,闪闪夺人。粗大的膀臂,铜锤般的拳头。两只手如同两把老虎钳子,习惯地握紧着。就象他有这样的准备:一旦必要,他可以立即挥起两个拳头,杀进千军万马,粉碎敢于抵抗的一切敌人。

    翻身解放了,土地还家了,可是阶级的仇恨使得吴兴良安不下心来种地。一九四八年秋天,毛主席发出了《关于江沈战役的作战方针》。就在这时,吴兴良扔下镰刀,怀着一腔阶级仇恨参了军。穷人翻身,山摇地动。看那时节的吴兴良,可说是绰枪上马,八面威风,对阵冲锋,勇猛得如入无人之境。在毛主席亲自指挥之下,他跟着大军,长城内外,黄河上下,大江南北,追歼敌人。当他看到统治中国二十多年的蒋家王朝彻底垮台了,他才真的感到他是报了仇,雪了恨。可惜没有抓到蒋介石这个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吴兴良总还感到不解恨。

    这样一个战士的这种烈性,是多么的可贵!但也就是这种烈性,曾经伤害过同志的感情呵。吴兴良对此是痛心的。眼下他又在阶级兄弟面前悔恨起自己来了。

    “四宝呵!俺这不是脾气问题呀,俺这是忘掉了阶级,忘掉了仇呵!……”

    班长的这一肚子苦水,这一席剖腹掏心的体己话,把个四宝说得再也躺不住了。他霍地坐起身,叫了声:“班长!”就哇的一声哭了。四宝悔恨地说了句:“班长呵!你咋不早跟我唠唠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一下子可把吴兴良急得不知怎么是好了。他抹把自己的湿眼睛,又替四宝擦擦泪,连忙劝道:“四宝,别哭,俺们好好地干革命。……”

    还没等四宝向班长把心交完,这时连长、指导员都来看望四宝的病来了。进门一见这对泪人儿,全明白了。这是一对多亲的阶级兄弟!指导员望望连长,两人都会意地微微一笑。吴兴良和四宝也含着泪笑了。

    “怎么样,四宝?”指导员走近前去摸摸四宝的头亲热地问。

    四宝笑说:“我没病呵,指导员!”

    “怎么没病?头热嘛!”指导员再摸摸四宝的头说。

    连长说:“好好养养。这两天也不要上现场了。”

    “连长!我可以上现场。……”四宝要求着说。

    “不行!要好好在家养病!”连长坚持着说,并向进来的刘喜嘱咐着:“刘喜,你去问问炊事班长,看给四宝的病号汤弄好了没有?”

    站在门口的刘喜答应一声,一转身,正好跟李成孝差点撞个满怀。李成孝躲闪不及,汤洒了半碗。老李绷住笑,假装把黑胡碴一撅,嚷道:“吠!你刘喜上不去小板凳,你是哪路的英雄!洒了半碗汤,烫我满手泡。……”

    连长、指导员都哈哈大笑起来。李成孝端着一碗热面汤,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见四宝正在挂着泪花子乐哩。他楞目乍眼地望望大家,再望望四宝,咕哝道:“这,这哪象个病号?这……”老李嘿儿嘿儿地乐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