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雪无名谷 一

    战斗空隙,指导员请吉顺大娘给连队讲家史。因为连队住地分散,不能集中说讲,所以先从二排开始,往后再向全连讲。

    为了欢迎老人家,二排长王实贵特意地把那盏油灯加了油,换上根又粗又长的火捻子,拨个通亮,放在炕当央吉顺大娘跟前,为的是让大家看清楚老人家那张慈祥的脸儿。战士们把这盏油灯和这位苦难深重的阿妈妮,围了个风雨不透。阿妈妮搂抱着小孙子。孩子上次受伤之后,由于得到了中朝两国医务人员的及时治疗和精心护理,伤势很快就好了。这时,他显得精灵活脱,大眼睛黑老虎似的,盯视着叔叔们。东淑缠着四宝直劲央告叔叔做一个小风车儿给她拿着玩。四宝一答应,她就听话了不闹了,坐在四宝的腿上,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听奶奶讲故事。

    吉顺大娘撩了撩鬓边的发丝,说:“孩子们,让我先打哪儿说起呀?哎!树有根瓜有蔓,就从根到蔓地说吧。这无名里山庄是咋个来历呢?……”

    听说,百十年前,吉顺大爷的老祖宗,为了逃避封建王朝的残酷剥削,找一条活路,这才跟老伴俩一合计,打点打点破烂,收拾个小包袱,撑起一只小船,沿清川江顺流而下,找到这处偏僻地方,隐居开发,作了无名里山庄的第一代主人。那年月虽说这三千里江山,还是“王土”,但穷人逃到天涯海角,也得被敲骨吸髓,出粮纳税。可是据说山神保佑着这对夫妻抗住了官兵。后来,东洋日本征服了那王朝。自此,这古老的民族被日寇奴役了几十年。有些也象吉顺大爷老祖宗那样的善良百姓,幻想着找个天神庇佑的地方,躲避奴役盘剥,于是先后有人逃进了无名里。一家、两家、三家……在这里开山荒,盖茅屋。人们一锄一镐地经营这块土地,渐渐地烟火也多了,禾苗也壮了,鸡犬人丁也旺了起来。不上十年工夫,无名里有了几十户人家,和外界往来也多了些。这几十户人家,都是受苦兄弟,一条藤蔓上的瓜,一根管络里的血。

    吉顺大爷就生在日本占领时代。那是朝鲜民族灾难深重的年月。国内外剥削一天重似一天,人民的骨髓油都榨干了。无名里这几十户人家,也照样流着眼泪过日子。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一代两代的苦熬,把个崔家熬得家破人亡,只活了吉顺大爷一条命根。苦日子总是没个头。吉顺大爷三十岁上那年,才和本村一个讨饭的穷家丫头结了婚。第二年生了大儿子,又过三年生了小儿子。夫妻俩在这山沟里,流尽了汗水,累断了腰骨,好不容易一口糠一口菜地把两个儿子养活了,养大了。大儿子虚岁十八那年,被日本工头抓去当劳工,受尽了折磨和凌辱,少年气粗,打死了日本工头;站不住脚,一个风雨之夜跑回家来,拜别了父母,一头钻进深山,朝北逃了,多少年杳无音讯,死活不知。

    一九四五年,朝鲜人民的伟大领袖金日成将军,领导人民赶走了日寇,解放了祖国。无名里见了天日,崔家有活路了。小儿子参加了劳动党,娶了邻家女儿康实姑娘,生了东淑。大儿子也寄回了家信,说是在人民军服务,可一直没探亲。去年夏天,美李匪帮打过“三八线”,闯到鸭绿江,苦难又降临到无名里。冬天,美李匪帮被人民军、志愿军打得落花流水,溃败下来。一个夜黑头,人们还没睡觉,就听从北开来一列火车,象一只走投无路的狼,凶嚎着停在了大桥上。满满几节敞篷车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被捕的乡亲。接着,一群强盗杀进无名里来。一时,无名里阴风滚滚,鸡飞犬吠,孩哭娘叫。吉顺大爷顺腰间抽出那把板斧来,就想杀出家门,拼他个你死我活。吉顺大娘赶忙拦住他,硬是把他推出后门,让他牵上那头老黄牛,背着孙女上山了。她是不能走的呀,这茅屋,这盆盆罐罐,是几代的血汗呵!更舍不得丢下儿子、媳妇。他们怎样了呢?

    儿子、媳妇正在组织群众往山里撤。由于敌人是突然袭击,只有部分老小钻进了山林,大部分群众没能脱身。怀孕的康实和乡亲们一起被押回山庄。庄上敌人正点起火把,准备刑场,强迫着乡亲们出卖自己的英雄儿女——劳动党员。乡亲们宁死不开口。敌人严刑拷打呀,杀人示众呀,乡亲们没有一个屈服。敌人绝望地吼叫着:“要杀尽老小,烧毁山庄。”丧天害理的事,美李匪帮是说到做到的。匪军们登时点燃起这个山庄的房屋,烈火冲天而起。

    乡亲们谁也不能去抢救自己的房子、家具。敌人在他们面前摆着刺刀,不准他们动。就这样,人们眼望着腾腾大火,心里怒火万丈。不交出劳动党员,敌人是不罢休的。火光中,敌人把机枪对着上百的父老兄弟姊妹们架了起来。眼睁睁看着血的灾难临头了,这位连盆盆罐罐都舍不得丢弃的善良母亲,站了出来,假称是劳动党员,说:“这村就是我一个党员!”鬼子军官逼近了她,瞪着她那头白发和满脸皱纹,凶狠地说:“老太婆!你不是!你说谁是?”吉顺大娘挺立着:“我是!谁都不是!”那美国军官拔出了匕首。乡亲们一见不好,就把老人家围护住,齐声说:“我们都是党员!”“OK!你们都是?好好!”那军官狞笑着,大叫:“统统枪毙!”说着,机枪的子弹上膛了。眼见一场屠杀就要发生了。

    正在这紧急时刻,只听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嘎”的一声枪响,有个敌兵应声而倒。随后有人大叫一声:“住手!劳动党员在此!”山音回响中,敌人惊魂丧胆,乡亲们也全被惊呆了:这是谁呀?吉顺大娘最熟悉这声音,康实最熟悉这声音。正当匪徒们欣赏他们的血腥手腕时,居然有人敢向他们挑战,吓得个个发抖。那个匪军官抖动着兽唇嚎叫一声:“追,”一时匪徒们乱了营。他们哪还顾得上乡亲们,只顾迎着枪声方向搜捕上去了。

    听!机枪那个叫呀!叫得那个密呀!一声声叫得吉顺大娘和康实的心跳。乡亲们这才明白这定是有人为了拯救他们,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冒着生命危险把敌人吸引过去了。康实马上说声“走!”乡亲们就四散而去。匪徒们一见这光景,才恍然大悟,明白是上当了。便抽回部分匪兵四下里追截十几名老小。怀孕临产的康实也没能脱身。无名里除了处处大火,显得空荡荡的。接着鬼魂似的匪徒们渐渐地围集拢来,准备对付这十几名老小。

    火光中,那个美国军官——太平洋西岸的新型野兽,一眼盯上了康实。那家伙一步步走近康实,野兽般的眼睛盯紧着她,接着哇啦哇啦一阵狞笑。

    朝鲜民族的尊严是不可侮辱的。康实见这野兽,恨得切齿穿龈。她瞧准那野兽的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跟着,是北方越响越近了的枪炮声。人民军、志愿军沿江压了下来,康实得救了。这个美国野兽急于要逃命,可是就此罢手又不心甘,于是绝望地笑笑:“OK!我毁了你这朵金达莱!”说罢拔出匕首,在康实脸上剜了一下。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这群落荒的豺狼,为了逃命方便,便杀机又起,卸下了几节载人的敞篷车,几挺机枪架在岸上,对准列车上几百名朝鲜儿女们开枪了。朝鲜人民为了祖国,为了三千里江山,视死如归。枪声中人们高呼:“金日成将军万岁!”“朝鲜劳动党万岁!”无名谷发出了悲壮的回响,鲜血染红了江水。强盗们这才开起火车正待逃命,哪知桥南的铁轨早已被乡亲们拆了一段,火车头翻下路基。这群豺狼们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也没跑掉,受到了朝鲜人民的惩办。

    天明,人们在山根下发现了吉顺大娘小儿子的遗体。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六、七个匪兵嘴啃地的死在那里了。这位劳动党员的枪膛里,一颗子弹也没有了。吉顺大娘的热血男儿,康实嫂的英雄伴侣,壮烈地为国牺牲了。

    也就在无名里乡亲们安置英雄遗体的那个早晨,康实分娩了,是个孙子。这个孙子是崔家之宝,崔家的独根苗呵!无名里遭受这场血火洗劫之后,又遭到两次轰炸。那些失去房屋,失去亲人的乡亲们,年老的满怀悲愤修补修补旧居,住下来了,年轻的一腔仇恨提枪上前线了。

    康实嫂是郡委员会民青委员长。自丈夫被杀害以后,仇恨之火把她那温柔的性格,炼成了钢铁。为了抗战胜利,她拼命地工作着,白天黑夜地跑遍上百个村庄,积极组织支前活动。为了这,她跟吉顺大娘说:“妈呀,请原谅我。为了抗战,你这大年纪,我不能在家服侍你了,往后再补吧!”吉顺大娘含着泪说:“儿呀!妈什么都明白。把孙子交给我吧!你保重点自己就行。”吉顺大爷原本是一位活跃的老人,自儿子被杀害后再也没个笑容了,一天天闷着。凡是支前活动,他是刀压脖子也得去,谁也休想拦住他。平时,半夜三更起来,给老牛拌上一把豆秸,掖上那把祖传的板斧上山。说是打柴吧,又不见根枝叶到家。老伴问他:“老头子,深更半夜的你可折腾个啥?”老头子闷闷地说:“别问。反正我不能躺在热炕头上烙到死!”

    吉顺大娘抹把老泪说:“要说抗战,我这一家子是铁心啦,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把我这颗心撕扯碎了。它们连我的小孙子,崔家的一根苗都要伤害。”阿妈妮指着孙子的小屁股蛋儿上的一块伤疤说:“我这小孙子也为抗战流过血呀!我们要世世代代地抗下去呀!……”老人家说不下去了。她吁了一口长气才又说:“我和老头子这两把老骨头,也顶不上个媳妇呵!我一家的仇……”

    室内鸦雀无声。灯花结成个疙瘩,爆都爆不开。仇恨在战士们心里,也结成了疙瘩,砸都砸不碎。阿妈妮的泪花在闪动。李文和刘喜瞪着眼睛互望着。王实贵在墙角黑影里,一口大气都不出。郭铁早已冲出门去,敞开半个胸脯,叉着腰站在凉风里。只有四宝含着泪,搂紧东淑,入神地盯视着阿妈妮怀里的小孙子。孩子象是领会了这一切,盯视四宝一眼之后,就定睛看着红红的灯花,再也不动了。东淑坐在四宝叔叔的腿上,跟奶奶、叔叔们一块掉眼泪。好象她什么都明白了。只有吴兴良低着头,把牙咬的格嘣格嘣地响。就见他攥着两个拳头,呼地站起来,好象要跟谁打架。这个出生不久就没有父母的战士,一时感情迸发,对吉顺大娘脱口而出地叫了声:“娘!俺给你报仇!”随着眼泪哗哗往下淌。

    这一声“娘”,包含着千言万语。灯花“啪”地爆开了,小屋显得通亮。战士们都憋不住了,跟着表示说:“我们要给阿妈妮报仇!”

    指导员忍住悲痛,说:“同志们!不要难过。吴兴良说得对!阿妈妮和天下受苦的母亲,都是我们的娘。为了她们,我们要好好干革命!……”

    吉顺大娘含着泪花笑了。老人家细细地端详着吴兴良,又看看每一个中国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看哪!她是看不够的呀!

    这时,郭铁一个人站在门外,脚踏无名里的土地,眼望无名川的星空,心潮澎湃地在想:天下的穷苦人民虽然是语言不同,肤色不同,经历不同,但他们都有一部血泪史。他仿佛看到了这部史中的血和泪,正在从五洲四海翻腾着、汇合着,正在凝结成为一股几十亿吨级的巨大的爆炸力量。它将会把旧世界炸个粉碎,重新创造一个新世界,写出一部新历史来。

    当吉顺大娘发现连长站在门外时,便赶忙过来往屋里拉他,关切地说“孩子!快到屋里去!小心檐下风冒着你。”

    郭铁这才回过脸来。同志们看得很清楚,这个自幼就被仇恨铸成个铁人的连长,是一滴泪也没流。就见他双手搀扶着吉顺大娘,亲热地叫了声“阿妈妮!”随着进得屋来,对着声泪俱下的战友们,说:“同志们!别难过,世界人口几十亿,归根到底是两家。我们劳动阶级这一家要报仇,就得团结战斗!就得干革命!把地主资产阶级这个小小的反动家族,从地球上彻底地毁灭!这才算是报了仇。现在有多少奴隶们还没解放,有多少穷人还没翻身。我们中国战士有责任有义务为他们流血牺牲。今天,我们要和朝鲜兄弟并肩战斗,让我们团结起来,……”

    最后,郭铁激动地亲自领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吉顺大娘抱着小孙子,拉着孙女儿东淑,也随着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