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雪无名谷 三

    半夜了,暴风雪还在席卷着无名谷,猛烈地袭击着师指挥所的石洞,越刮越猛。

    师长、政委披着大衣,展开那张地图,头顶着头地伏在桌面上,聚精会神地在研究着反“绞杀”战斗第一阶段末期总的形势。那盏煤油灯,显得格外地亮,映照着两位指挥员那红通通的面孔,把两个高大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到墙上。风雪在洞外吼叫,扑打着门窗,就象一排排炮弹,在洞口爆炸,一阵紧似一阵。洞内豪爽的笑声,也一阵高似一阵,破门而出。这笑声,是那样地蔑视一切,顽强地同暴风雪争夺着这峡谷的空间。

    “老丁呀!范佛里特这个鬼东西,毒得很哩!你看,”师长指点着地图上的“三角”地带说:“你这里地形开阔,铁路公路并行,不炸是四通八达,一炸就东西南北都断。”

    “所以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嘛!敌人选择这个地形,就正是照准我们的咽喉下手的哩。”

    “战术意图是明显的。”田师长五个指头敲击着桌面,盯视着图纸思索着,然后挺直身子,用食指尖在图上虚划着圈圈,说:“看来,敌人的战术意图是这样的:先炸线后炸点,由线到点,步步压缩,然后死死啃住‘三角’这个咽喉;再从你这内线炸我这外线,再炸你那内线,妄图搞上几个反复,死啃住你那‘三角’不放!依我看,老丁呀!范老美这只疯狗,看上你这一身肥肉啦。呃?”师长眼睛盯着政委,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嘛!它不怕烫掉狗牙,就让它来尝尝嘛!”丁政委踱着步子冷笑着,半天一句地说。他有着精深的谋略,正在期待着未来微妙形势的到来。接着眉毛一扬,手扶上额头,说:“我早就给它准备好啦!我呀,兴许是块肥肉,也兴许是个刺猬,它好吃不好吐哩!哼!”

    田师长道:“它一张嘴就没啃动你嘛!所以,回头就给我一口。十一月份一个见面礼,就奉送我两万多炸弹。好家伙,真大方!”

    丁政委道:“这叫转移目标。它想把我往北调,我不干!阴谋家、鬼滑头!”

    田师长道:“是呀,是呀!最近又啃上我了。它死啃无名川,我下马,把它往北调开然后杀它个回马枪。它一松嘴,我就上马。我这里有十个重点,有六、七座大桥。我一个一个地上,一个一个地下。在这条线上跟它周旋到底。我这根钉子,也准让它小子碰得头破血流。你瞧着吧!”

    丁政委突然问道:“北线这几个点,最近敌情是怎么个规律?”

    “‘太阳落’战术!”田师长戳灭了纸烟火头说。

    “唔!”丁政委眼珠一转,轻轻敲点着额头在想,并且不断地低声重复着:“‘太阳落’!唔!‘太阳落’!……”

    “日头一落就炸。B-29是主力,F-80,F-84混合编队,配合轰炸。有时P-51也参战。什么杀伤弹、子母弹、延性弹、燃烧弹,这个弹、那个弹,就是没扔原子弹。”田师长一抖皮大衣领子,站起身说:“敌人的目的,在于破坏我们的半通车夜。就是这样!”

    “还在于,太阳落后我们的部队不易展开活动,不易侦察,迫使我们转入更大的被动。”丁政委思索一番之后补充着说。

    “一点不错!”田师长完全同意丁政委的看法。“总之,从战术上看,敌人跟我们打的是时间仗,所以我们在战术上要速决。没有速决就没有时间,我们必须争夺零点!它搞它的‘太阳落’,我抢我的零点。把零点抓到手,它就压不倒我。”

    “完全正确!”丁政委弹掉长长的烟灰,把半截纸烟重新叼在嘴上,一边说话一边抽烟,纸烟随着嘴唇上下跳动,含笑的眼珠在眼眶下跑来跑去的。接着颇有感慨地说:“我那个‘三角’呀,什么三角,炸得成了八角咧!冻地炸成了烂泥,火车在上面跳舞,战士们叫它作‘跑旱船’、‘扭秧歌’。我就是要跟它跑旱船,跟它扭秧歌!我这叫‘跑旱船’战术!它用钢铁铺地,我在它钢铁上铺轨,硬给它跑旱船,决心跟它范老美较量较量。它有现代武器,我有革命思想,就凭这个赢它!它‘绞杀战’,狗屁!我看它是自杀战!看谁绞死谁!”

    “对!它就是搞的自杀战术!我们要绞死它!”田师长面色很严肃,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就听咔的一声,一支纸烟从白铜烟盒里蹦了出来。他点燃之后,把皮大衣紧裹在身上,靠在椅背上坐着沉思起来。烟,扯起一根白线,袅袅地上升着,直升上洞顶,才分散开来。屋子里突然显得十分肃静。屋当间的那盆炭火苗儿,卷起蓝色的舌头,舔着寒气。政委在咂着嘴品茶,半天一口地喝着。除了偶尔听到杯盖碰着杯口发出单调的当一声脆响之外,什么都停止了活动。只有横贴在石墙上的六个大字,在师长头顶上闪烁着红光,跃跃欲动。他们把洞外的暴风雪全忘了,任它吼叫。

    谁绞死谁,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自从一九五一年美国上将李奇微接替了麦克阿瑟的“远东统帅”之后,就指示他的侵朝战地司令官范佛里特,对朝北军事运输线,要不惜一切地实施彻底切断。这一狂妄企图被我中朝铁路抢修部队接连地粉碎了,有力地支援了几个重大战役,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敌人并不因此接受惨痛的教训,仍然在停战谈判中制造各种障碍,无理地提出把军事分界线划在开城以北,要我方让出开城的狂妄要求。并且傲慢地宣称:“让炮弹、炸弹去谈判吧!”我中朝部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保卫开城、巩固全线阵地的防御战在“三八线”以南展开了,连战连捷。敌人在地面上受到沉重打击,便想争个“空中优势”,作为它在谈判中讨价还价的本钱。于是在我铁路运输战线上,再次集中了百分之七十的战术空军,开始了所谓的“空中战争”,对满浦线实施了最残酷的破坏。为配合其“冬季有限目标攻势”,基本放弃了全线打烂的计划,改炸我各大桥和要害线路,有重点地啃住“三角”咽喉地区及其南!!各大桥,并吹嘘地称之曰:“绞杀战”。我中朝抢修部队,也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方针,和敌人集中对集中地在咽喉地区和几个大桥区,又一次展开了空前激烈的时间争夺战。在中朝高射炮部队有力支援下,我方打通了咽喉地区,取得了辉煌胜利。敌“绞杀”战术遭到重大打击之后,便改变目标,轰炸重点逐步北移,妄图诱我“三角”地区的部队调兵北上,然后它再猛扑过来,偷袭“三角”。新年前,敌人的空军将倾巢出动,有如今夜的暴风雪,对满浦线各大桥进行突然袭击,妄图彻底破坏。无名川大桥这个“三角”门户,面临着一场更为严重的考验。

    直通北线的电话,不寻常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师长的沉思。他一把抓过耳机,“唔”了一声,脸色有些严肃,继而显出笑来,指示对方说:“这是突然袭击!三、五天内你们是比较困难的。告诉部队不要急躁。要抢抢停停,停停再抢抢,跟它泡蘑菇!敌人要彻底摧毁的目标,不是你们。懂了吗?……”师长啪的搁下耳机,快乐地说:“开始了!我们这一宝算是揭到点子上了。范老美果然把兵调到北段去了。它想抄我们的后路?抄吧,我们要暗渡陈仓,捣烂它的老巢!呃?哈……”

    “熙川?”丁政委迎着师长笑声,问道。

    “是呀!炸得挺凶,连几个小桥也炸了。”师长快乐地在铜烟盒上顿了顿纸烟,叼在嘴上,边点火边说:“敌人炸不断南段几个大桥,于是想卡死我们的料源,硬把我们憋死。重点不是熙川。这个鬼东西!”

    丁政委敲点着额头,认真地思索一番之后,判断着说:“敌人既切断了无名川大桥,又把打击点北移熙川,那么炸弹就不会马上往南排,战术转变不会太快。打烂仗战术失败之后,他们接受了教训咧!可是范佛里特这条疯狗,第二口就咬住了熙川!它在战术上犯了错误!我们要……”

    “我们要机动灵活!趁风雪天气,抓紧时间放车,趁敌立脚未稳,我们把中段存放的物资,突进‘三角’。就是说,我们要提前抓千车大突运。”田师长急转身来,接过丁政委的半句话,亮出了他的打算。说罢,反抄右臂,悠然地来回踱着步子,左手中指头啪啪地弹着烟灰,这才又问丁政委:“‘三角’的物资你是不是都能吐得出去?我再给你几批列车,噎不住你吧?!……”

    丁政委眨眨眼睛,噗哧一声笑了,拍拍肚子说:“我就这么大小个肚皮,你看着办吧!目前主要是消化不良。但是,放车只管放,你噎不住我就是!”

    “我要是一放啊可就够你吃的喽!无名川这么一炸,可把我憋了个五急六火的。这会儿,它中了我的断桥计,把主力调到熙川一带。我甩开了敌人,就要抄它的老家了。我这条线是三部曲:熙川以北是第一部,以南到无名川是第二部,无名川到价川是第三部。敌人不叫我大合唱,我就给它一部曲一部曲地唱。”田师长笑了一阵,这才想起口揭,冲了一杯浓茶,得意地坐下,可是手按住杯盖子闷着没喝。

    “好一个三部曲!”丁政委也笑了,说:“我呀,就是一部曲!老是那个调子炸——抢——炸——抢。整得我缓不过气来,腾不出手来。”

    田师长道:“敌人把活动碉堡修在我们的头上,我避开它的火力揍它的屁股!它打南我打北,它打北我打南。你在‘三角’搞小分散大集中,跟敌人扭秧歌、跑旱船,算个阵地战吧!我在北线把部队拉开,搞大分散小集中,跟敌人弹钢琴,跟它打运动战!我们党委确定的那个方针,我看就是这么个战术!”丁政委非常同意师长的分析。

    事情定了。田师长抓过电话耳机子,说:“接赵副师长!”

    赵副师长和丁政委一起,在“三角”咽喉地区指挥两个团抢修。田师长要求他立刻组织部队坚持抢通可能的通车夜、半通车夜、通车小时,迅速地把积聚的物资突运出去。然后,师长说:“你们准备再吃饱,我就要发车喽!老赵呀,你的主帅在我这儿挑了战,你得帮他兑兑现哩!你们这一对大胖子呀,肚皮大嘛!呃,哈……”

    丁政委坐在那里,满心喜悦,绷不住笑。然后用研究的眼光望着师长那神情,嘴唇在翕动着,仿佛是又在说:“你——这——老——兄——呵!”这是他对田师长常使用的一个遁词,谁也猜不透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田师长和“三角”通完话,又要通了熙川。向于团长说明中段的形势,指示他,要他立刻向熙川以南各点发出命令,几个大桥于明晨零点,立刻都上马,不要放过风雪天气,坚持白天抢修。并且告诉他,九连继续归师指挥所指挥。因为是南段部队,所以九连动手要晚些,大概是明天上午。要他们几个团干部集中精力指挥好熙川南北24、25、40、56公里几个大桥的抢修部队。并一再嘱咐,要他和朝鲜人民军铁道联队配合好,主动请求他们指示。于团长一一答应了。师长又喊来作战科长,把情况说明了之后,指示道:“老黄,你打电话给参谋长,要他从球场给无名川调两车皮材料来!”作战科长接过去说:“刚才参谋长电话说,熙川也向他要料哩!……”师长说:“我知道啦:告诉参谋长,先不给他们,要他们跟敌人打游击。既不放弃,也不硬抢,把敌人给我吸引住。咱们在中、南两段上马,杀它个措手不及。争取时间把熙川以南的物资突运到‘三角’。就这样!”师长把手一挥,要作战科长立刻行动:“马上跟参谋长说,就说丁政委跟我的意见一致啦,赵副师长也同意。他要是没有意见,就这样决定了。”

    作战科长刚要转身走出,丁政委叫住他问道:“老黄,熙川以南有多少列车物资?”

    老黄答道:“最少有三百。临时增加的重车不算数。”

    “最少得抢到手十个通车夜才行。”丁政委思索一下,有点忧虑地说,“好家伙,够艰巨的哩!”

    “十个也得抢,非抢到手不可!”师长坚定地说。略一思考,又指示老黄说:“发三份报,特急!一份给兵团,一份给前线抢修指挥局,一份给志后总分部。把我们的意图报告一下。可以表示个态度:自明晨零点起,二十四小时内,熙川以南各大桥先后抢通!……”

    “除非敌人死炸无名川!”丁政委补充说。

    “对!否则,时间不变!”

    老黄答应着。最后他象是提醒首长似地说:“敌人炸熙川明明是要打碎我们的饭碗,拔我们的锅灶……”

    师长说:“你说对了!电话通知参谋长:为了争取时间,突击大桥,要是重点地区告急根据情况拨出些料来,保住家底就行,这一仗下来再抓料。好啦!”

    作战科长走了出去。丁政委坐在那里静静地欣赏着他这位老战友的干净利索的作风,心里着实地佩服。在战争中,两个人一向是这样,一有紧急情况,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情况一凑,交换下眼神,决心就定了。

    “我说老田呀,我们这是跟范佛里特赛跑哩。谁跑在时间头里,谁就胜利喽!”丁政委笑眯眯地说。

    “我们是要跟他小子赛跑呀!他的飞机在天上跑,我们的火车在地上跑,看谁的腿长!……”田师长这才想起喝口茶,稳坐在那里笑。

    “你的腿长!麦克阿瑟没跑过你,李奇微他也是瞎闹晃。他是个铁拐李哟!……”

    “是呀!这叫做卸下头驴子换上头骡子,谁也拉不好这盘磨。你说呢?呃,老丁?”

    丁政委喝了口茶。神态安详盖上杯子。他藏不住内心的欢笑,右手在头上一下下地篦着,半天一声地从嗓子眼里往外挤话,点点头说:“你——这——老——兄——呀!”

    风在狂啸,漫天雪花飞舞。漆黑的夜,无名谷看不到一丝亮光。只有这间石洞里,亮着一盏吹扑不灭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