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三

    郭铁穿着白背心,光着膀子,满腮帮子涂满皂泡沫,对看小圆镜子,刮起脸来。

    忽听外面一声汽车喇叭叫,接着刘喜跳了进来。他压低嗓子在连长背后报告说:“连长,你快点鼓捣吧!师长来咧。”郭铁一怔,也顾不上细问什么,便使劲地刮起来。刮脸刀刃有些钝了,扯拉得肉皮子火烧火燎的,越着急越是刮不干净。一面刮一面咧着嘴嘀咕:”熊胡子,比二茬韭菜还难割!”

    郭铁尽自嘀咕,林杨已陪着师长站在他身后了。郭铁觉得在首长面前这么不讲礼貌,是不应该的。于是就赶忙采取措施:抹掉脸上的泡沫。谁知一抹样子就更可笑了。师长指点着他的脸,边笑边说:“瞧你这三花脸!”

    郭铁正要穿衣服,师长笑说:“忙什么?你快把韭菜割净嘛!我到伙房去看看。两根半茸胡子,费了牛劲!”郭铁这才又扯起刀子,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光了,追到到伙房去。

    伙房里热气蒸腾,盆明碗亮,干干净净。炊事班长李成孝和炊事员们,正在细切细拌哩。李成孝一见连长、指导员陪着师长进来了,这才放下菜刀,两手往围裙上蹭蹭,笑迎着师长,并代表炊事班立正敬礼。郭铁很不满意炊事班长这一手。心想:“在伙房,你扎着个围裙,兵不兵,民不民,敬个礼很不象样子。”李成孝的眼睛是草刺不过的,他领会了连长的心思。嘴没说,心里话:“战士见到首长,谁不敬礼,哪不立正?上下级嘛!”

    师长走到菜板子跟前,细瞧瞧上面的菜,问道:“这是什么名堂?”李成孝答道:“‘苦里红’,这菜营养挺大的。”连长瞪了他一眼,解释道:“啥‘苦里红’?这都是埋在雪地上的西瓜秧子、豆角蔓子、白菜叶子,都叫他给划搂来当菜吃了,干苦不甜。还费尽心思的,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堂,说是有教育意义。……”

    “唔!‘苦里红’!好名堂,好名堂!是有教育意义呀!”师长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又认真地问道:“你是咋个调味法?”

    李成孝讲开了:“做这种菜没大讲究。洗净架锅煮,半生不熟时捞出来,三寸长一截,甩上几捏辣椒面儿,洒上几粒老盐巴,一拌,当咸菜吃,你说脆它不怎么脆,你说糠它也不怎么糠,苦不苦,甜不甜,辣又不辣,咸又不咸,又省油又省钱,筋筋豆豆的好吃着哩。”他有根有梢地说:“听老一辈人说,有一年河南大旱,蝗虫满地,人们就吃过这玩艺……”说得师长哈哈大笑,李成孝才停止唠叨。

    师长抓上一小撮”苦里红”填进嘴里嚼了嚼,品评道:“唔!好吃!有点象我们在草地上吃的水草根子。”又鼓励他说:“好办法!老同志!巧女难做无米饭,你比巧女还巧呵!鸭绿江北岸肉菜堆成山,鸡鸭鱼垛成垛,前方打得紧,子弹都运不赢哩,副食品供应得让让路。我们吃‘苦里红’,前方部队有的连这也吃不上哩。”师长转问两个干部道:“你们连一点油水底子也没啦?”郭铁道:“还有半头冻猪肉和几十筒罐头……”李成孝抢过去说:“那可不能动。那是祖国慰问团冒着炮火送到朝鲜的。说是代表毛主席、党中央的意思,那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就消费?我留着它过新年哩,让大伙儿吃在肚里,想在心上,要的就是那个劲头。……”

    师长一听这话,快乐地笑起来,夸奖道:“还是你这个老炊事员呀!凡事不忘政治哩。说得好!做得对!”接着又问两个干部:“生活这么苦,战士们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林杨回答说。“我们经常讲,要同志们克服困难。……”

    “是要多讲讲哩。问题一明,我们的战士什么苦都能吃。”师长说着走出伙房,并且嘱咐道:“要设法把部队的伙食搞好点。回头我告诉后勤,要他们拨点子咸鱼给你们。望头不大,顶多搞上百十几条。各部队都一样哩!没油少盐,又吃不上蔬菜,夜盲症很严重。你们连怎么样?”

    “我们了解了一下,也比较严重。”林杨回答说。

    “要注意哩!”师长关切地说,“你们自己跑跑,到卫生营搞点子鱼肝油丸子来。”

    “这次抢修,不准照明,我们摸着黑儿干的!”郭铁加重气氛地说。

    “是呀!这就是个困难嘛!”师长深思地说,又指着前面的房子问道:“那是几班?”

    “六班!”郭铁回答道。

    “去看看他们!”师长直奔了去。

    老远就听到六班战士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让人觉得眼前什么艰难困苦都没有。

    六班的小院落干干净净的,真是连一根草刺也不见。正北房是房东的家,老少都外出了。六班住的是东偏房。门外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门开处,师长第一眼就被一顺四棱八角的铺盖吸引住了。个个摆得都是那么远近,个头都是那么大小,真象尺量过,秤称过,线拉过。靠后墙上一顺挂着步枪、冲锋枪和子弹袋。最例外的武器是:一把大虎头钳子,一把十八磅大钉锤,一根八棱大撬棍,乌黑铮亮,摆在后末梢。它们跟枪支弹药摆在一起,显得格外特殊,格外惹人注目。在一字排开的武器上头,横贯后墙面贴着六个大红字:“打不烂,炸不断!”就象是六只小老虎,威威势势地排着横队。师长心里挺喜欢这一切。抢修这么紧,无名川的黑夜变成了白天,部队生活又如此艰苦,可是战士们却如此乐观、豪迈,他们的环境又整理得如此井然有序。他从这个班看到了整个连队,看到了部队斗志。这使他欣慰,使他信心倍增。

    战士们正在有的谈笑,有的擦拭武器,有的趴在炕上写什么,也有的看书报。一个战士坐在炕梢儿,正在穿针飞线地缝补衬衣。一眼看上去,那哪象个做针线活的样子?笨手笨脚的,指头粗,拿不住针;手劲大,扯断了线。看样子比他耍根钢丝绳还要费力气。让人一见就好笑。

    师长在门外脱下皮靴,笑微微地走进六班。那个正在做针线活的战士,赶忙丢下手上的活,霍地站起来喊声:“立正!”全班战士都站起来。那个战士报告道:“九连二排六班长吴兴良报告:全班十七名战士全在!……”

    师长微笑着数了数!问道:“呃?怎么多一名?十八?”并且挑出一名小战士问道:“这小鬼不是连部通讯员吗?叫什么来着?唔!刘喜!是不是?”

    “是!”刘喜应了声,精神着哩。

    师长问道:“你下班啦?”

    “没!”刘喜可不那么精神了,咕哝道:“是见习来的。”

    “见习?见习什么呀?”

    “见习战士。”刘喜不得不回答首长。

    田师长一听刘喜这话,便边笑边说:“见习战士?我咋没当过?我活了大半辈子,当了二十几年的兵,头一回听说有个见习战士哩。你这刘喜呀,可真是个欢欢喜喜的刘喜呀!”

    郭铁好不满意刘喜这个放肆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喜低下头去,脸绯红,心里嘀咕连长:“答应下班又不让下班,还不是见习是啥子?”

    郭铁笑向师长解释说:“他总是蘑菇着要下班,没批准他,就私自在六班落了户口。经常跟六班一块儿上现场劳动,有点工夫就往班里跑。身子在连部,脑袋在六班,干一半六班的活,吃一半连部的饭,自称见习战士。就这么个鬼名堂!”

    “唔!是这个名堂!通讯员兼战士。通讯员也是战士嘛!”师长拍下刘喜的肩说。

    “他巴不得这一兼呢!”指导员接过去说,“他说过:‘通讯员不算战士。凡是带员字的都不算战士。要说带员字的也算战士,那为啥子炊事员不叫炊事战士,理发员不叫理发战士,司号员不叫司号战士,司令员不叫司令战士呢?’就拿这套破理儿跟我们蘑菇。”

    师长一听又笑起来。全班也跟着笑。师长说:“唔呀!这小鬼还挺不好对付哩,没两下子还兴许叫他难住哩。”又转向刘喜:“参军几年啦?”

    刘喜没立即回答。他只顾拿眼睛瞟着连长、指导员,似乎请他们代答。连长、指导员偏没吱声。刘喜无奈,才吞吞吐吐地低着头小声说:“快到一年!”

    郭铁道:“谁要是问他参军几年,他就象是做了八辈子丢脸的事,可不好开口哩。他恨自个不如别人。他跟二排长嘀咕:‘听说红军长征,在我们四川路过过。嗐!我要是跟上他们一块上延安,这会我早就是老战士了。’这不是瞎作梦?那时节他刘喜还没个影呢,就想当红军!……”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师长笑得胀红着脸,又问道:“今年多大呀?”

    刘喜紫红着脸,顾虑重重的,望望连长,低声答道:“十八!”

    “什么十八?”连长笑瞪一眼刘喜,又揭底了,“刚到我们连他报十九。查查军人登记表才搞清楚,到今年年底才十七岁零仨月。就这么五吹六哨的。好象比人家大几岁,比人家早参军几年才够意思。”

    老底都叫连长给揭了,刘喜好不乐意。心想:我就那么点小缺点,都让连长、指导员给亮出来了。本来嘛,今年眼见我往十八数嘛!那有啥子呀?

    师长踉刘喜说笑了一阵之后,回手抓起班长吴兴良没做完的针线活儿瞧了瞧。但见那件衬衣窟窿连窟窿,补丁落补丁,大针小线,横七竖八,没个格局。师长禁不住笑地指点着衬衣上的针线,对吴兴良说道:“衬衣是一件好衬衣,硬是让你这个拙媳妇搞个一塌糊涂哇!缝密点嘛!凭你这身板子,它能架得住你几扯扒?”说着,师长就穿针引线,替他缝补起来了。

    师长这一动手,不仅吴兴良满脸绯红,全班的脸都红了。战士们眼望着师长那支负过伤的左胳臂,艰难地拿着衬衣,一针一线地缝着。他们脸上欢笑心里难受。这位老红军在多少个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为自己为同志们缝补过多少件破军装!而今又为他们缝补起来,叫人不忍心呵!吴兴良急着跟师长要衬衣,一再地说:“首长!俺自个缝吧,俺学会了。”

    说也真是老手,眨眼之间,碗口大小一块补丁,贴贴服服、平平展展地缝好了。师长指点着说:“就这样!你指头动就行了,不要把耍枕木耍钢轨的劲儿,都使出来嘛!”师长忽然发觉这件衬衣上的针线活,手法不一,工拙各自不同,好象不是一个人缝的。他从中挑出一块补丁问道:“这块补丁缝得象样,也是你缝的?”

    “不是!这是俺们排长给缝的。”吴兴良红着脸说,“俺这衬衣谁都伸过手。有连长、指导员缝的,排长缝的,我们班里同志缝的,朝鲜大娘、嫂子都伸过手,谁都比俺缝的强。俺连长的手艺也不咋样!”他挑剔着一处说:“首长你瞧,这一块补丁就是俺连长缝的。疙疙瘩瘩,活象贴块牛粪饼子。照首长缝的要差十万八千里。”

    连长在旁绷住一脸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凭你这破衬衣,绣花闺女她也没治!窟窿、口子多得象筛子眼儿,扯扒得象一张破鱼网,都快没魂咧。身上象是长着刺,睡觉翻身牛打滚,有多少衬衣架得住你折腾!……”

    吴兴良不好意思地说:“得了吧,连长!你这是扩大事实!”

    “可不是嘛!我们连长就是有一尺说一丈。当着首长的面,安心要我们下不来楼!”刘喜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接过去说,算是出了刚才的气。

    郭铁在旁只顾得嘿嘿地乐。师长问问这个战士的家乡住处,又问问那个战士的出身成份。问到四宝身上了,刘喜代答道:“他叫四宝,小名‘狗剩’。他妈领他讨饭吃那时节,差不点叫地主老财的狗给吃了,所以……”

    师长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根底?”

    刘喜脸一红说:“我们俩是同乡。”

    六班的欢笑声,一阵又一阵。战士们跟师长啥话都敢说,一点也不拘束。师长从这一番亲密无间的谈笑声中,看到了部队坚强的团结,乐观的情绪,任什么艰苦斗争也挫不败的斗志。

    师长又亲自检查了每一床铺盖,摸一摸被子、褥子的厚薄,问问战士们晚上睡觉冷不冷,是不是天天洗脚,有没有病号,吃饭香不香。战士们说:“这比首长长征那时节好得多哩!”

    战士们提到长征,师长立刻陷入了深沉的回忆和激动的感触之中。等战士们安静下来之后,便给他们讲长征的故事。用他亲身的经历,生动地讲述了我军光荣的革命传统。

    田师长第一句话就说:“长征,这是因为错误路线毁坏了我们党的大部分力量,使红军被迫转移,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的呀!是毛主席的正确路线领着我们走向胜利的呀!这一点你们可别忘记哟!”一讲起长征来,师长人是那么严肃,话是那么精神。战士们一下子就跟着师长的故事,走上了长征的道路。

    从瑞金到遵义,经过乌江天险,强渡大渡河,爬上雪山,走过草地,拿下腊子口,到达陕北延安。一路上,经风雨霜雪,冒枪林弹雨,跋涉那怒涛翻滚、慑人魂魄的江河,寒光闪闪、望不见顶峰的雪山,和那沼泽纵横、泥泞没膝、无边无垠的草地。忽而飞沙走石,忽而烈日喷火,忽而又风雪迷人,一天之内历尽炎凉寒暑。他们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睡不上觉。这是多艰险多饥渴的路呵,在这条路上,毛主席在前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红军在后头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终于到达了陕北。

    战士们一听说红军好不容易地到达陕北了,无法控制自己喜悦兴奋的心情,禁不住要欢呼:“毛主席万岁!”师长继续提高嗓音说:“同志们!红军到达陕北,只不过是走完了革命途程中的一段路呵,革命的道路还远得很哩哟!”这响钟似的一声,把战士们引入了深沉的思索。他们想到了当前的斗争生活,想到了今后还可能出现的更激烈的斗争。但是他们暗下决心不管以后的道路多么漫长,多么艰险,他们都将象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那样,紧跟毛主席,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到底,胜利到底!

    一向不爱说话的王实贵,禁不住感触地说:“不易呀!翻身解放的果实得来不易呀!跟着毛主席走没错呀!”

    田师长入神地望望这名老战士,再望望别的战士那一张张严肃的面孔,想到他们那一颗颗激动的心,觉得此时此刻正是对他们进行教育的极好时机。于是就接着王实贵的话说下去。

    “二排长这话说得对!说得好!这个来得不易的胜利果实,从根本上说是斗出来的哩!是毛主席跟什么陈独秀、张国焘那些反革命野心家们斗出来的。他们执行的是一条机会主义路线。他们有的只要国民党,不要农民;有的另立中央,分裂红军。到头来都当了叛徒卖国贼。这些错误的路线使中国革命遭受的损失可真大呀!不是在遵义会议上确立毛主席对全党的统一领导,能有长征的胜利吗?能有红军吗?我这个师长还能跟你们一起抗美援朝,在一起讲长征?没得那回事哟!”田师长感慨很深地笑笑,继续说:“远的不说,就说解放战争吧。你们有些同志都参加过几大战役嘛!什么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这个战役,那个大捷,个个都是毛主席制定好作战方针,亲自指挥取得伟大胜利的。再说朝鲜战争,如果不是毛主席决定派出志愿军打过江来,和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那怎么能够保家卫国呢?不照毛主席的方针和路线办事,中国革命就不能取得这样伟大的胜利。一句话:毛主席的领导和毛主席的路线,是中国共产党发展壮大和中国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根本保证。同志们,毛主席的路线是我们的生命呵!只要我们跟着毛主席走,任什么敌人也打不败我们,任什么困难也吓不倒我们。这就是我当了二十几年兵的最深体会呀!……”师长讲得战士们心血沸腾起来。他们听得那么入神,想得那么远。谈到毛主席,战士们感到那个亲呵!讲到陈独秀、张国焘等人,他们又是那么恨呵!就听吴兴良一拳打在铺上,愤愤地说:“往后谁敢再反对毛主席,我就跟他拼了!”战士们一个声地接上说:“跟他拼!”

    师长眼见战士们那种热爱领袖的感情,更加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力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就是力量!什么是胜利的保证?毛主席的路线就是胜利的保证!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会使部队产生坚不可摧的力量。

    师长刚出六班,就听到刘喜在班里嚷嚷开了:“别管见习不见习,反正我是战士!这是首长说的。总有一天我会见到毛主席的。”师长微微一笑:“你们听!见习战士喳呼上了。”郭铁说:“首长这一课上得可真好啊!把我讲得心里头好亮!”田师长提醒着两个干部,说:“你们就是要经常给战士们讲说党的历史,讲说党的路线,讲说毛主席的英明、伟大!就是要靠这个教育部队,把部队调理得好好的。你们要好好巩固部队,艰苦的斗争还在后头哩。”

    接着,师长又问:“连队有病号没有?”林杨答道了:“还没有发现病号,只有几名工伤同志。卫生员牺牲后,救护上有点困难。”

    师长象是想起了什么,说:“嗯!回头我给你们派个刚毕业的学生来,到你们连锻炼锻炼,尝尝你们的‘苦里红’是个啥滋味。”

    说罢,师长又到别的班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