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七

    一大早,敌人又在无名川大桥点起大火。

    郭铁叫醒了正在甜睡着的连队,紧急拉上桥,又一次投入到烈火中去。火是扑灭了,可是两个中型木垛子,全部烧毁了。还有一部分备用的枕木、圆木,也烧得七焦八糊的。

    昨夜今晨的两次大火,把郭铁的心烧得直蹦。他早饭也没顾上吃,一口气就跑到指挥所,去找作战科黄科长。

    黄科长不在办公室,他正在师长房子里汇报各区情况。郭铁只好死等。他跟参谋们说,今晚黑就是他郭铁的关卡。一个参谋逗他:“是呀!哪来的料?现在是全线告急,参谋长都没办法,我们作战科……”郭铁抢过去认真地说:“你作战科总比我郭铁有办法吧!?”他拍拍驳壳枪匣子说:“我没子弹,这玩艺还不是炮仗筒子?在前线,没子弹我可以拼刺刀,在无名川,没材料叫我扛桥梁?……”那个参谋见他急的那个劲儿,便笑笑说:“我说老郭,你是吃炸药长大的?实告诉你吧:参谋长说给你两车皮,晚上八点运到现场。”郭铁一听,满脸是笑地上去给了那参谋一掌,说:“你是个油参谋!往我这火上加油,故意整我郭铁一家伙!”可是郭铁还是老大地不放心,他必须跟黄科长当面把话说死。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等得不耐烦了,一头闯进师长办公室。

    师长正跟指挥局首长通电话。

    “……是呀!无名川真的成了火海喽!”师长笑笑说。“嗯!……对!就是要撑木船过火海!要闯的!……对!通车小时总可以抢到手。第一批二十五列重车我不能误点!”师长严肃地说,忽然笑又飞上了脸,“呃?……哦!那好哇!他们的眼都盼红咯!……对!我们要主动和人民军联系。好!唔!要抓紧郭铁!……好!我们执行!……”

    郭铁是句句听在耳里,刻在心上了。特别是“二十五列重车我不能误点”这句话,又在他心火上烧了一勺油。

    “你来干什么?师长撂下电话转身问郭铁。

    郭铁立正答道:“找黄科长,请示……”

    “料的问题。”黄科长笑望着郭铁,抢过去说:“料,晚上才能到你无名川。你们先刮刮锅底子,把油水全刮出来,一点埋伏也别打!”

    “黄科长!除了上山,我们连是再也没别的指望了。”郭铁摊开手说。

    师长问黄科长:“九连的料没落实?”

    黄科长答道:“新兴洞以北要是不炸,就算是落实了。”他擦根火柴点燃了烟卷,把火柴杆儿插进烟灰缸里,说:“烧得凶呵!全线点火,敌人这一手干得可真绝户!”

    “敌人嘛!不狠叫什么敌人?”师长顺口说道。

    黄科长笑了笑,有事急着出去了。郭铁本想走,但又不想走,他想在师长这里摸摸形势的底。师长把手一点,示意要郭铁坐下,又对门外喊道:“警卫员!给我们搞点子茶喝嘛!”

    小杨一手提壶,一手拿杯进来;给每人泡了杯茶,又出去了。

    师长故意问道:“除了材料,你们还有什么困难?”

    郭铁说:“没有!”

    师长接着说:“敌人往你头上倒汽油,这不是困难?”

    郭铁笑笑,说:“这呀!这算不了个困难。帝国主义天生就是个败家子。让它倒吧!它请来美国‘汽油大王’也白搭。”

    师长进一层问道:“那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要求?”郭铁犹豫地笑笑,但终于试探地说:“有些要求,眼下不提了吧!?上次会上,……”

    “郭铁呀!你的小六九哇,我早就……哼!你跟我打掩护?师长轻轻呷口茶,揭穿着说:“你是跟我要高射炮来了!是不是?”

    底子一揭开,郭铁反倒不大自然起来。有心思自来就瞒不过师长的眼睛。

    听师长的口簧,好象没大希望,又好象有点门道。心里掂算着,该怎么回答呢?

    “不!我……”郭铁终于摇摇头,没认账。

    “不!‘不’字儿怎么写?现在正是需要高射炮支援你们、掩护你们的时候嘛!你还在我这儿一口一个‘不’字呢!”师长说,“要高射炮嘛,这不光是你的意思,是全九连,是整个满浦线。这是正当的要求嘛,你还不敢认账干啥嘛!”

    郭铁嘿嘿儿乐,但心想:“说也白搭。”

    “战士们怎么反映的?”

    “让战士们一说,可就花花啦。说敌人硬是霸占了无名川的半个天。要我给他们反映反映:调不来高射炮,添几架高射机关枪,打打美帝‘老鸹’的威风,也可解解恨!”郭铁有意加重气氛,说得绘声绘色。

    “这情绪不好哟!要说服同志们哩。”师长关切地说。“回去告诉同志们,朝鲜人民军高射炮部队一个小队,黄昏前进入阵地。咱们要把无名川半个天夺回来!”

    这个消息可非同小可,乐得郭铁情不自禁地叫着:“这可太好啦!我就估摸着揍敌人屁股的家伙该来了嘛!”多年来,郭铁在师长面前,特别是和师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出一股放肆劲。

    师长知道,自反“绞杀”战以来,九连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无名川天上是美国飞机,地上是美国钢铁。从装备上说,他们只有三挺机枪算是胳膊最长的家伙。而他们不得不在敌机膀子底下战斗,在钢铁上架桥,炸了修,修了炸;施工中不敢彻夜照明,有时不敢随便划根火柴,甚至抽口烟还得捂着火头。战士们气炸了肺,恨入了骨。他们就这么顶住了上万吨钢铁,保证了通车。可这是多艰难呵!他们多么需要对空作战的武器呀!难怪郭铁是那么高兴。本来就喝不惯茶水的郭铁,这会儿竟然觉得摆在眼前的茶是甜的,一仰脖儿喝干了。多解渴呀!接着又提起水壶先给师长倒上一杯,而后又往自己杯子里倒。

    “来是来咯,可就是高射炮不能修桥。他们管天,你们管地,给你们这条沟沟调高射炮来,说明斗争更艰苦了。要跟战士们讲清楚,不能麻痹哟!”师长提醒着嘱咐道。

    郭铁眼望着师长,口里连连地应着。他是满肚子的笑。几个月来,他就如同没吃饱饭一般,心里老是觉得缺点什么东西。高射炮一来,凭你把形势说得再严重十倍,也叫人浑身长劲。他暗自欢喜:“这回呀,长胳膊老大哥一来,它一手遮天,我一手盖地,好好地跟老美干一家伙,教训教训它们?”

    由于兴奋,郭铁又往杯子里倒水。杯子的水本来是满的,水从杯口淌了出来。他发觉后,慌忙用手往地上划搂。又是一个不留神,碰翻了杯子,洒了满桌子的水。郭铁越发慌起来;越慌越划搂,划搂得桌上桌下都是水,弄得个一塌糊涂。

    “这……这是咋搞的?……”郭铁的脸绯红,咕咕噜噜地自语着,用自责的口吻,掩盖着难堪。

    “乐的嘛!”师长帮着扶起杯子,半玩笑半责备道:“让高射炮搞得你眼花缭乱了吧。嗯?乱弹琴!”

    师长望望郭铁的窘态,用研究的眼光盯视一阵,微笑着说:“没什么嘛!正在被包围的时候需要援兵。可是援兵到了,也不能坐着等救,不能有丝毫的依赖思想!”

    郭铁的情绪逐渐稳定些了,默默地坐在那里倾听着首长的指示。

    “比方说,”师长顺手抓过一只棋子儿,往桌面上啪地一摆,严正地说:“无名川是一盘棋。李奇微正在跟我们下棋。我们怎样?要赢他!不能叫敌人老将我们的军!”师长站起身,迈出一大步,回转身继续说:“你要赢这盘棋,就要把这盘棋的‘车马炮’调配好。否则,就要失败!这就必须头脑冷静,非常冷静才行!”

    郭铁手里掂量着一个棋子儿,认真地思考着“车马炮”这三个字的含义。它鼓舞人,但分量重。这也使他想起了指挥局首长的话:“你要坚决地守住!”

    不知为什么,郭铁渴望抽支烟。他悄悄地从师长烟盒里拣出一支来,划根火柴点燃,笨拙地夹在指头间,吸一口象吃辣椒面那么难受。田师长抬起脸探索着他的心情,望着他喷出第一口烟雾,问道:“郭铁,你不是不会吸烟嘛!”

    “有时侯也打打游击!”郭铁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时侯?是高射炮部队来了的时候?”师长了解到郭铁的心情,他正在考虑未来的形势,所以把话岔开,玩笑着说。

    郭铁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笑了笑。

    “你回去要公开动员,跟战士们讲老实话。告诉他们,无名川是合成兵种作战了。朝鲜人民军的作战能力很强,又很勇敢,他们能够把无名川的天顶住!可是高炮部队只能管天嘛!所以,你们必须树立地面单独作战的决心,也要提防战士们高兴得撞翻了水碗!”师长含蓄地笑笑,继续说:“帝国主义跟我们比钢铁,比汽油,我们跟他们比思想,比正义!我们用革命的思想,革命的意志,打败钢铁大王,汽油大王。一定能够打败它们!它们愿意在哪里打,我们就跟它们在哪里打;愿意打多久就打多久,随它的便!只要它们侵犯我们,我们这一辈子打不倒它们,子子孙孙也要干!……”

    一时,师长办公室里肃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声音。忽听门外一阵笑语寒喧,接着黄科长引进了一位朝鲜人民军军官。这位同志向师长立正敬礼后,报告说他是朝鲜人民军高炮一中队联络参谋,奉他们中队长指示前来联系,接着递上一封信来。田师长热烈地握着那位人民军参谋的手,表示热情的欢迎,并请他坐下。小杨送上茶来。那位参谋一边喝茶,一边把高炮一中队情况向师长概略地作了介绍,并转达了中队长向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师的慰问和感谢。田师长也问候了他们,接着阅读了那封信。信上说,根据朝鲜人民军防空指挥部的指示,一中队派出一个小队,正在向无名川快速移防,保证黄昏前进入阵地。待一切就绪之后,再来专程拜访师长,等情。师长看过信后,要黄科长立刻复信,把无名川情况告诉他们,并表示感谢和慰问。师长笑对那位参谋道:“回去和你们中队长说,部队进入防区之后,有什么困难,缺什么东西,尽管来要。中朝一家,不必客气!明天我派人去看望你们。”那位参谋点头答应着,然后告别师长跟黄科长出去了。

    师长又捧起那封信,仔细读了一遍,放在桌子上。郭铁一眼瞥见下面署名是“中队长崔兴”五个字,便惊叫起来:“是他?”

    师长一时不解地盯视着郭铁,问道:“怎么!……”

    郭铁乐得一拿打在那封信上,笑得眉飞色舞的,一迭连声地叫嚷着:“准是他!准是他!要真的是他老崔,可就太好了,也太巧了!”

    师长楞了一下,一时让郭铁搞得莫名其妙。他正待问个究竟,郭铁讲说上了。

    原来,一过鸭绿江,郭铁那个团就参加了一次硬仗。那是有名的长津湖战斗。一天,中朝两国部队跟美军陆战队第一师在那里打响了。郭铁他们连和崔兴所在部队是一条战壕。那一仗把号称“美国王牌军”的陆一师打得狼狈不堪,一下子就歼灭了它大部人马,勉强逃命的残部,只顾上越过黄草岭向南溃窜了。可是在一次冲锋中,崔兴负了重伤。郭铁冒着密集的炮火,从火力点中把这位朝鲜战友抢出火线,交给人民军卫生人员。

    “当时我一看,原来他正是那位朝鲜抗日英雄。”郭铁激动地说。

    “你怎么认识他的?”田师长急切地问道。

    “长津湖战斗打响之前,为了向人民军学习,我们团请人民军英雄作报告,作报告的人就是他。报告之后,我和林杨同志专门去拜访过他一次。崔兴同志曾经给我们团讲过他刀劈山本的战斗故事。”

    “刀劈山本?”

    “是呀!就是这个崔兴同志呀!他那一刀,可真是杀出了朝鲜英雄的本色呵!看他对日本鬼子那个狠劲!……”

    还是在抗日时期,金日成将军领导下的朝鲜人民抗日游击队,在长白山一带,狠狠地打击着日本侵略者。崔兴在这个队伍里,曾经跟日本侵略者打过一次恶仗。八个鬼子兵一齐向他扑来。这位朝鲜民族的优秀子孙,一见日本鬼子就怒火万丈。心想:“给朝鲜人民、中国人民报仇立功的时机到了!”他刷拉一声亮出了刺刀迎上去了。鬼子是八杆“三八大盖”枪,崔兴是一杆“三八大盖”枪,日本造对日本造杀上了。仇恨产生力量,产生勇敢,崔兴一把刺刀就杀了个风雨不遇,一气就捅倒了七个鬼子,第八个虚晃一枪逃了。崔兴一个箭步追杀上去,刀刀逼近。那家伙退到一棵大树下头,再也没路可退了。崔兴上去打飞了那家伙的枪,一刀刺穿他的胸膛。不料用力过猛,那刺刀杀进树身三寸多探,就在抽刀这工夫,脑后一股冷风袭来。崔兴回头一看,一个鼻下蓄着小胡子的鬼子军官,扬起一把战刀正待对他劈将下来。崔兴急闪身子,就听喀叭一声响,夹在树身里的那把刺刀断了,眼见那鬼子的刀也快劈下来了。崔兴挥起枪杆,猛地向那刀锋打去,当的一声把鬼子的刀打飞了。接着两人都斜刺里噌噌噌几个箭步,直奔那把战刀飞去。战刀夺在崔兴手中,那鬼子军官扑了个空,登时吓破了贼胆。崔兴沉着地背上他那杆枪,双手握刀对着那家伙骂道:“我要向你们这些加滕清正的孽根,讨还血债!”那家伙正待转身逃跑,崔兴哪里容得!只见他两眼圆睁双眉倒立,大叫一声:“还我朝鲜!”战刀应声而落,那家伙也便翻身栽倒。用日本刀活劈日本军官,在崔兴看来该是多么的快意呀!当他仔细欣赏那把战刀的时候,才发现刀上刻有“山本”二字。

    “好个刀劈山本的朝鲜英雄!在金日成将军的领导下,有多少这样的英雄为中国人民流过血,立过功呵!”师长感触地说。接着又嘱咐郭铁:“你们要好好联系哟!要向人民军学习。这上千列重车的硬仗,就靠你们配合好,才能打赢哩。现在是‘车、马、炮’俱全,你还跟我要什么呀?”

    郭铁什么也不要了。他一脸欢笑、浑身是劲地回到了连队。

    一回到连队,郭铁就传达了调来高射炮的好消息和师长的指示。他三言五语,就把干部、战士们鼓舞得搓拳磨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