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一

    无名川大桥顺顺当当地通车,可把敌人气疯了。通车第二天,敌人就接连派出十几批庞大的轰炸机队,分别到“三江”大桥上空狂轰滥炸。从日头冒山直炸到三星打横,无名川这块土地又翻了个过儿,大桥自然也炸断了,临北第一座枕木垛一坍到顶。要不是崔兴的高射炮火猛烈,说不定大桥全碎了。

    指挥所估计敌人这种疯狂的报复性行动,一时不会善罢甘休,又加秃鲁江被炸,今明两天之内全线难得抢通,便机动地决定,把郭铁连撤出现场,停止抢修,暂时保持大桥破坏状态,给敌人制造一种假象,减少天明后可能的再度破坏,等第一江一通,无名川再上马。同时指示郭铁把队伍拉到新兴洞去,和朝鲜军民运输队伍一起,参加抢运弹药、给养的斗争。

    郭铁把队伍撤到新兴洞车站附近,然后和林杨两个人带上一个班急匆匆地去大站接受任务。

    新兴洞车站,遭到了敌机的严重破坏。开进站内的几列军用车明晃晃地摆在几股道上,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因为站北山洞里早已堵满了列车,所以只能把几个火车头挤进山洞。伪装着的货物堆,摆满站台内外。仓库满了,地下室、防空洞也都满了。在敌机空袭如此频繁的严重时刻,这一列列火车,一堆堆物资,让人觉得象是一包包炸药,万一沾上丁点火星子,就会立刻引起一场大爆炸。人们偶尔听到从远空传来微弱的敌机声,真是耽心呵!

    侧道上,十几节车皮,被炸得歪歪扭扭,支离破碎的。两节油罐车,打得象筛子眼儿,豆油从车底板缝里滴沥滴沥地往下漏,汪在地上,黄澄澄的,淹过脚趾头。有些物资库和站舍,余火未尽,冒着青烟,空气有点呛人。郭铁他们眼见列车被炸毁,物资被糟踏成这个样子,心里头都不是个滋味地在想:“无名川大桥一断,怎么得了!”吴兴良没有看清地面,一脚踩进豆油浆里,滑溜溜的象踩上了稀泥巴。当他发现是怎么回事时,他有多悔多恨啊!这个贫农战士,怎么忍心下得去脚!气得他骂道:“让你炸吧!有一天俺让你一滴血还一滴油!”

    执行抢运任务的两个人民军汽车团,从山弯里的公路上不断线地驶过来,装满载后,又顺着公路,沿清川江岸,雪烟滚滚,披着银灰色月光,向前线猛奔。

    另一支队伍,是由朝鲜居民和当地驻军混合组成的。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地顺山根向桥南山洞里的火车上倒运给养。

    郭铁把六班留在车站,就又和林杨去分部大站办公室请领任务。办公室设在靠近车站的大山根底下几间石洞里。办公室里如同炮火连天的巷战战场,紧张得空气要炸。电灯在袅袅腾腾的烟雾里,就好似薄云层遮住的月亮。干部们带着风声,冒着汗气,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笃笃的皮鞋声就象炒豆。十几部电话机接连地响着,嘈嚷声听不出个个儿来。郭铁、林杨站得四条腿发直,也没有抢上空儿跟站长说句话。站长把着耳机子放不下了,放下这个又抓起那个,是处都找他,好象前线的电话,都跟他一条线。他指头间夹着的烟头,快要烧着肉了。郭铁上去替他拔了扔在地下。他也象是没察觉似的,继续在跟谁嚷:“你们紧?……老兄呵!我们——你叫我说完嘛!我们的肩膀头子它不是火车道嘛!无名川不通,我们新兴洞的肚子都快胀破喽!……你运上来我也没处给你撂……”

    郭铁一听到“无名川不通”这句话,就烦躁极了。他一脚跨在大米草袋子堆上,左手叉腰,右手托头,五指分瓣地狠扣住两个太阳穴,揪心地在想眼前的现实,自己的责任。

    好不容易盼到站长放下电话了,郭铁这才转过脸直起腰来。站长笑吟吟地问道:“郭连长,你们来多少人?”郭铁立即答道:“全连出动了,请你指示。什么东西最紧急?”

    “紧急?那得算是弹药咧!”

    站长是位朝鲜干部,胖胖的圆脸劳累得细眯着困倦的眼睛,说话和气可亲。他招呼郭铁和林杨对面坐下,就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任务:一半部队抢运弹药,一半部队参加地方居民队伍抢运给养。

    九连两个干部当即分了工,林杨负责抢运给养。他马上就带着两个排走了。

    站长见是郭铁负责抢运弹药,便径对他补充交代说:“有一列车弹药,打算拿机车顶到桥北,卸下来再倒到桥南山洞装上火车。除你们之外,再配上百十名朝鲜民运队员。由你们一块包干,怎么样?”还没等郭铁表示态度,站长又微笑着说:“可就是姑娘多呀!不过这些姑娘们战斗力满强。论劳动她们是没说的。”郭铁笑了笑。

    站长向里屋招了招手,一位地方女干部随着走了过来,站长便一一介绍说:“这位是康实同志。这位是中国人民志愿军郭连长!……”康实和郭铁早已是熟人,他们听站长一介绍,彼此都笑了起来。

    郭铁问道:“又是你带队?”

    康实嫂笑眯眯地点点头,象是说:“奇怪吗?抗战不胜利,我就要带队呀!”

    站长一见他们熟悉,觉得事情更好办了,便说道:“好吧!你们分头布置去吧!康实同志,你们民青抢运队,归郭连长指挥。”

    康实嫂自然是很高兴地同意了,连连说“好”。郭铁却说:“这不行,我们要接受朝鲜同志指挥才是正理。”

    站长说:“中朝一家嘛!况且这是战争,打仗的事要靠你领头,你是武装部队的连长嘛!好吧!你们俩商量着办吧!”

    说得郭铁和康实又笑起来。他们说:“好,我们团结起来,完成任务。”

    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带着一股热风走出洞口,集合队伍去了。

    他们没走多远,迎头碰上了车站军事代表。军事代表一把拉住郭铁,笑问道:“干嘛?这样急?”

    “唉呀!同志。你这个当兵的咋还不了解当兵的?”郭铁没头没脑地说,使劲挣脱着,表示一刻也不能停留。

    “咦?”军事代表故意纠缠他,“我不了解你个啥呀?”

    “别蘑菇啦!快撤手吧!有话天亮讲。”

    郭铁挣脱军事代表,撒腿就跑。军事代表笑望着急得腾了空的郭铁的身影,添把火说:“你那大桥哪辈子抢通?我可要发车了哇!”

    郭铁理也没理他,和康实二人一口气跑进车站。郭铁在拐弯处和一个人撞上了,从身劲上他自然地感到是六班长。

    六班长也感到来人是连长。心想:瞧他这份急劲,准有特殊任务!于是便试探地间:“连长,俺正要去找你。你说俺们是抬是扛,还是——”

    “跑步告诉你们排长和四排长!马上把队伍带到二股道,等着运弹药。快去!”

    “嘿嘿,俺猜摸着准是让俺们抢弹药!”

    吴兴良见康实也在,便打了招呼,然后拔腿就走,如同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几个箭步,人就没影儿了。康实也去带队伍去了。

    郭铁等到康实的队伍来了,便一块奔弹药车去了。

    这列弹药车有四十几节闷罐车,外挂一节平板车。郭铁、康实的队伍都挤上了平板车。人到火车头也到。它顺山洞里开出,突突突地吐着青烟,象是吁吐闷气。接着当啷一声和列车挂上了钩。一列车弹药伴随着一车欢笑,直开到大桥北的一段线路上。

    郭铁和康实商量着布置停当以后,抢运斗争就火热地开始了。

    夜,在战士们和姑娘们的脚下渐渐消逝,眼看快到敌机“点卯”的黎明了。人们眼望这一列车弹药摆在桥头,象是刮来阵阵西北风,身上有点发冷。

    吴兴良活象一头骆驼,扛的最多。要是有谁在车上稍一念慢,他就嘈嚷上了:“搬大个儿的,动作快点!”除此之外他象个哑巴,一个劲儿用在“扛”字上,恨不能把这列车皮都扛在自己肩上,一古脑地搬进南山洞。朝鲜姑娘们眼见这大个的战士竟有这大力气,个个都“啊咦咕,啊咦咕”地惊叫着。有的姑娘笑得脆响,指指车皮,指指吴兴良的肩头,再示意同伴们,意思是:“姊妹们,你们看呀,这位中国同志能扛起火车头!”

    姑娘们顶着弹药箱轻快地走着,心情舒畅、彼此呼应地合唱着:“豆拉吉呵,豆拉吉呵!……”轻盈的脚步伴随着这银铃般的歌声,水上飘一样轻松、一样快速。尽管她们头顶上不时有照明弹闪亮,身旁是战火的余烬,周遭是凛冽的寒风,但是她们却象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在捏得出油的土地上,满怀希望地耕耘播种那样,笑逐颜开。欢笑就是这样成为朝鲜人民抗战的主调,就是这样给人们一种永不枯竭的生活力量和战斗意志。这是多么坚强的民族呵!

    老人们严厉地斥责着这群欢笑着的姑娘们,大概是骂她们太缺乏战争观念了。但是,老人们的盛怒,招来的不是沉默,而是姑娘们更加放肆的欢笑。

    欢乐惯了的刘喜,一听这歌声嗓子眼儿直刺痒,也跟着哼了起来。为了合调儿,他使劲地往细里头勒嗓门,有点象琴师调正二胡弦儿,松一阵紧一阵,粗一声细一声的。把个顾不上咧咧嘴的六班长硬是逗得心里毛毛痒,他瓮声瓮气地冲着刘喜鼻子尖嚷:“得,得!快收拾起你这调门吧!两只大脚片子,硬装什么千金?”刘喜照样唱得挺欢。吴兴良听着人家笑也喜欢,可他却另有心事,笑不起来。新兴洞车站离无名川大桥,远不过炕头到炕梢儿,九连修不起桥,只得拿肩膀头子当了火车道。这工夫任你在老吴耳朵窟里头摆上一台大戏,他也笑不起来。

    顺山根小道上,指导员林杨也带上两个排和朝鲜地方运输队伍一起,扯成线儿,从山北大站往桥南山洞火车上倒运给养。中国战士和朝鲜人民组成的两股运输队伍,象是两条钢轨似的,把断了的大桥接起来了。

    正当抢运斗争紧张进行着,大概是火车头漏了火亮,突然从车站方向低空窜过来两架“黑寡妇”,嘷死男人似的冲了过来。这种低空突袭,使得高射炮也发挥不了威力。长长的一列弹药车,一下子就亮在敌机膀子底下了,遭了一阵骤雨般的扫射。眼睁睁这列车弹药,眨眼间就可能爆炸。

    这是个万分危急的时刻。保护列车是摆在郭铁他们连和康实队伍面前的头等任务。可是用什么办法能够尽快地摆脱敌机?能否用步枪打?打,在此时此地不是上策;万一没打中而暴露了火力,就会更加吸引敌机,可能造成打毁弹药车的后果。郭铁正要司机立即把列车倒退回山根弯道处,就见两架“黑寡妇”追着一束飞行着的火把横扑过去。

    这一着,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是谁呢?竟敢在此时此地点火?

    原来,正当敌机扫射列车那一瞬间,朝鲜民青队伍中霍地站起来一位年轻的妇女。就见她撕开那身粉红色小袄,就地拾掇起一大堆油松碎片,裹在小袄里,拧成一束,照着它擦根火柴,立地成就了一束火把。她举起火把,迎着敌机当空一晃,飞身向现场外围空间跑去。在黎明前黑茫茫的夜色里那团火光,显得那么亮,那么显眼。敌机一见那熊熊的火光,便瞪起贼眼,发出狞笑,起了杀机,直冲过去,追尾哗哗扫射。人们眼盯着那火把被打落在山根底下,喷吐着更加炽烈的红焰。敌机庆幸自己捕捉住了目标,疯狂地围着那团火,又是投弹,又是扫射。

    郭铁眼见敌机追打过去,便飞跑到机车跟前,向司机大喊:“赶快把车倒退一段线路!快快!”那司机已有这个打算了,只因为害怕暴露列车,没敢动一步。这时听郭铁一说,便马上退车。就见火车头鼓足一口气,突突、咔咔就把弹药车叼回几百米开外线路上去了。等两架“黑寡妇”猛醒似地掉转贼头,再袭目标的时候,列车早已踪影不见了。两架骄横的强盗飞机,一时贼眉鼠眼,莫名其妙;终于不敢久恋,只好落荒而逃。

    无名川地区风平浪静了。山根下那团扑不灭的火,象是黎明前最红最亮的一颗落地明星。

    郭铁告诉二排长掌握下队伍,便向那团火跑去。

    火光闪烁中,看得见一位朝鲜妇女伏在地上。郭铁上前细认,不看犹可,一看大惊失色:“康实?”康实一动不动了,弹药箱压在她的胸脯底下。郭铁仔细一看,原来康实举着火把的那支胳膊负了伤。但她的呼吸是均匀的,浑身是热的,左腮上的那块刀刻伤疤,痛楚地抽动着。郭铁欣快地感到:康实就象她身旁燃烧着的那团熊熊烈火一般,永远也扑打不灭!

    郭铁忙从身上搜出自己随带的那卷纱布,正待为康实包扎伤口,卢卿就到了。她急忙为康实注射了止血剂和强心剂,接着把伤口包扎好。卢卿脱下自己的棉大衣,裹在康实的身上,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康实苏醒过来了。她看到民青同志们都在围着她,忙问道:“弹药车怎么样了?”人们告诉她,车已脱险了,她便笑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偎在卢卿怀里,并披着志愿军的棉大衣,郭连长也站在眼前。她的嘴唇不禁抖动起来,轻声地用中国话呼喊:“毛泽东主席万岁!”

    郭铁含笑向她连连点头,跟着喊:“金日成将军万岁!”

    在场的中朝同志们,再也忍不住激动了,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毛泽东主席万岁!”“金日成将军万岁!”

    郭铁喊来战士,协助卢卿和两名民青同志,护送康实往分部医院急救。康实临走时,号召民青同志们,一定要完成任务。

    康实被抬走后,郭铁眼望着血迹斑斑的弹药箱出神。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康实嫂顶着弹药箱背着孩子,在枪林弹雨中昂首前进;看到她横眉竖目,怒向那凶狠的美国军官朝她腮上劈下来的那把钢刀。……郭铁紧咬钢牙,从袖珍本子上撕下一页白纸,拔笔在上面写道:“射手同志!要给流血的朝鲜妇女报仇!”写完就把纸条从弹药箱的缝隙中塞了进去。郭铁热切地希望,这位英雄妇女的血,能够成为激励战士的力量,狠狠地打击敌人。他把这箱弹药,亲自送上山洞列车。

    抢完弹药,天快明了。郭铁又领上两个排参加到抢运给养的队伍中去。

    郭铁远远地望见,林杨在滚滚的人流中,扶持着一位年老的妇人,走在山根小道上。一眼就能认出老人家是房东吉顺大娘。跑在她前头的小女孩是东淑。郭铁赶紧迎了上去,亲热地叫一声:“阿妈妮!”接着问道:“你老人家怎么也来啦?”老人家笑笑,好象反问他:“孩子!我怎么就不该来?”说罢,向郭铁招招手,佝偻着背继续走她的路。

    天亮时光,格外的冷。老人家背上一背夹子饼干。这是林杨他们的关照,不准她背重东西。凛冽的晨风,拂掠着阿妈妮那头白发,牵动着她胸前那根雪白的飘带。她脚穿船形的胶鞋,走在冰雪交融、冻得溜光的小道上,显得过分吃力。真叫人一步一耽心!

    小东淑是一根麻绳搭在小肩膀上,两头各绑着一盒罐头,悠悠荡荡活象两个秤砣。眼看叔叔们一身身大载,她嫌这两盒罐头不过眼。战士们给她派任务时哄弄着说:“两盒罐头虽小,装的是两头大牛的肉,重着呢。”一路上,小东淑一直是鼓起小嘴生叔叔们的气,可不欢势哩。

    指导员一遇到她们,就为她们的安全耽心,特意布置下两个战士,要他们寸步不离阿妈妮和东淑,并提醒战士们:“告诉你们!要是她们俩出点闪错,我拿你们是问!”

    郭铁呆望着阿妈妮和东淑在想:“她们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呵!”便顺手从阿妈妮背夹子上,取下一大包饼干,放在自己肩上。老人家回过脸来望望他说话了;因为话说得很长,郭铁不懂在说些什么。一位朝鲜同志解释给郭铁说:“她不乐意你啦。她说,你怕累着她,她还怕累着你哩!嗐!这大年纪还非来不可!里委员会苦苦劝不住她,你能把她怎样!……”

    郭铁问那同志道:“吉顺大爷也必定来啦?”

    朝鲜同志说:“还能挡得住他!一家子全来了。他在后头哩。”

    郭铁把林杨拉到一旁,边走边把刚才桥头发生的事,告诉给指导员。林杨吃了一惊,长吁口气说:“吉顺大爷这一家人,就是不屈的朝鲜民族的缩影呵!我们拿这本教材,好好地教育教育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