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二

    为了抓时间备料,一早九连就钻山了。

    郭铁正在领着连队热火朝天地采伐木材,通讯员刘喜气喘吁吁地跑进深林,见着连长的影儿就报告上了:“报告连长!指导员派我通知你木头不砍啦,让把部队带回去!”

    这算个啥通知?郭铁闷在葫芦里了。后来又一转念:“噢!兴许有新情况?”于是命令刘喜:“告诉各排长,人人都背点树枝子回去,放到现场去。”

    从十多里外的大山里,往现场背些乱树枝子,同志们都不懂这是个啥名堂。

    一路上,战士们胡猜瞎想,不少人围前拥后地向刘喜打听。刘喜仰着个脸说:“嗐!你们当一回兵,出一回国,还不懂得军事秘密?要说通讯员不知底细,那可是哄弄人。反正我不能随便犯自由……”整得有些新战士心里头刺刺痒痒的,暗自嘀咕:“看人家刘喜!人家是连长、指导员的嘴,什么大事小情不先知道?”刘喜看出来了,嘴没说:”我知道个啥子!”大家无奈,都来问班长。吴兴良笑笑说:“嗐!这还用问!”那些新战士越问越胡涂了。

    郭铁回到连部问林杨:“怎么干着干着,就把部队整回来了,有情况?”

    林杨说:“师指挥所说,北线局势好转些了,要我们停止伐木,今晚就上马。”

    郭铁一听,马上喊来刘喜,吩咐道:“去!通知各排,睡大觉!”

    排长们一听胡涂了:“这不晌不夜的,怎么回来就睡?”可又一转念,觉得准有任务。

    郭铁把棉袄一扒,拎起个脸盆去打水,洗把脸又去洗脚,不大在乎地咕噜着:“上马就上马!这工夫不是我泻肚子那会儿咧。钻了几天大山,我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要方有方,要圆有圆,怕啥?”

    林杨添一句说:“参谋长给我们调的料车,听说也开出来了……”

    “好!那我们就天不怕地不怕啦。”郭铁扒下袜子,没轻没重地把两只大脚一起伸进盆里去,淌了一地水。

    林杨一见这情景,转过脸来提醒着说:“水满自流呵!别说你的大话啦。排架、枕木料你足兴了,铁件呢?钢梁呢?一旦炸毁一孔梁,你就又要泻肚子喽!”

    “怎么?参谋长这回没给调个把预备梁?咱们不是几次要过吗?”

    “这就要看他的家当了。我看问题就兴许出在梁上。保桥先保梁,我们得考虑个办法才是。”

    “这个我考虑很久了。”郭铁穿好鞋袜把水拨掉,这才对林杨说出个主意来。林杨一口赞成,并且很感兴趣地说:“好好!好主意!我们跟它变变戏法。”

    郭铁说:“敌人来了就挑大的炸,动不动就炸五号垛子,弹投得还挺准。前天我念了毛主席的书,脑子算是开了窍。打仗嘛,就要使敌人犯错误。我们要把敌人变成瞎子和聋子,要把他们的指挥员的心搞乱,使他们发疯。只有这样,才能多打胜仗。你看看我们这些傻子!大天白日把大桥明晃晃地摆在地上乖乖地给敌人当靶子,那你怪谁?”接着他又问林杨:“你不是会搞运动吗?这回咱们再搞它个运动。”郭铁又说出个主意来。

    林杨一听郭铁这第二个主意,更是高兴了。便笑道:“我完全同意!开个会讨论讨论。”

    两个干部商量定了。郭铁穿上棉袄,戴上帽子,道:“我去班排走一趟,看看都睡了没有。”

    战士们都没睡,胡涂觉不好睡呵。什么问题儿呀?指导员派出个“嘴子”,胡里胡涂地把部队拉下山来;刚到驻地,连长又一声睡,班排长们照猫画虎地就把战士们按倒了。吴兴良到底是名老战士,他心里头晴晴亮亮的。连长一说睡大觉,他知道这是“养精蓄锐”,准有大任务等着。炸弹一响,有些新战士才明白了,这就议论开了,更不想睡。吴兴良对他们说:“炸就炸,你听它那驴叫唤干啥?睡!睡!”战士们这才翻身撂倒。

    老吴这人,说声睡,立刻就雷劈闪展地呼噜起来。就象是在嗓子眼上安个风匣,在鼻子孔里装对喇叭,好响啊!觉轻的战士谁也受不了他这号动静。挨着他的李文,早就不耐烦了。他觉着睁着眼睛比闭上眼睛还好受点。翻过来翻过去地叨咕:“你当班长的,还有点群众观点没有?就这么一个人唱台大戏:青衣、花脸、大黑头,一起上场;锣鼓、弦子、大喇叭一齐鸣奏。我咋受得了?”吴兴良的呼噜,可也就是头几声厉害,往后一声比一声轻了,等到听不见动静的时候,他也就睡个八九不离十儿了。统共没有十分八分钟,就醒了。李文还没叨咕完,吴兴良的呼噜声已落,人就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惊惊炸炸地问李文:“咋的?天亮啦?”其实天还没过午哩。李文没好气地回一句:“压根儿天就没敢黑!”吴兴良情知李文讨厌他打呼噜,便笑笑说:“往后俺老吴克服克服。”接着跳出门外,顺手拎起他那把十八磅大钉锤,抓上一把道钉,奔后山坡去了。

    一拐弯儿,就把他楞住了。原来刘喜正在扛着根枕木,顺山坡子登登地往上爬呢。吴兴良两手扶锤,笑眯眯地欣赏起来。他打心眼儿里头往外喜欢这小战士,特别喜欢他那股子要强劲。年岁不大,骨架没硬,就是不服输;在工作上、劳动上谁比他强点,他总想要撑过人家。看他那劲儿:小腰杆子压得直晃荡,小屁股蛋硬是撅个溜圆,小老虎似的顺山坡子强往上拱哩。吴兴良自语着:“不怪小刘总说人家半斤他八两,还挺行哩。”

    刘喜一身汗地扛上坡去,又一身汗地扛下来。他是把这小山坡当作枕木垛使唤的。平素有点工夫他就来扛枕木,练功夫。有时候一身土一脸汗地回连部,十有九回让连长说一顿:“你又跑到哪儿去淘气来着?轱轳得活象个泥猴儿!”刘喜不告诉他,怕说他不安心连部通讯员工作。自打跟六班长扳胳膊没扳动那天起,他就练上了。准备在哪次大抢修中跟他比试比试。这会儿,他已经爬了几十次坡了,大枕木压得他满身是汗,呼吃呼吃直喘。

    六班长没跟他打招呼,怕的是越说他越逞强,累坏了刘喜。

    吴兴良眼前堆着有十几根坏枕木,还有两根炸断半截的钢轨。他把枕木一顺摆开,把钢轨铺上去,当一骨节铁道使唤。他站上道钉,抡起大锤打开了。原来他在苦练“三锤一钉”的本事。要论“三锤一钉”的技术,全连数老吴第一。可是,敌人硬逼着他们夜间抢修。为了专练夜间钉道功夫,吴兴良大白天闭起眼睛练打。闭上眼睛打三锤,锤锤落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难,他才练,练好了他再带领全班练,硬是要把黑夜变成白天。这一堆废枕木,早就被吴兴良钉得满身是钉眼子了,谁知他打了多少锤,光数这些钉眼子,也够得上千儿八百的了。眼下已经练得一手好准儿了,你看他一锤下去,道钉入木一寸多深,三锤下去,钉帽就正好咬住钢轨底边,牢牢靠靠的。这种打法,全凭个手劲心劲,难就难在这两个劲上。

    吴兴良正在练得兴起,坡上的刘喜看得出了神。怪呀,六班长钉道钉是全连一把手,怎的还鼓捣开这些玩艺?这人可真没个实闲。好胜好奇的刘喜,走到吴兴良跟前一看,楞住了。六班长得了精神病?怎的闭目合眼打道钉?看着看着格格地笑起来了。

    “班长,你跟道钉啥子过不去哟!”

    吴兴良没搭理他,闭眼抢锤还在打。打得真准,锤锤落帽,钉钉入木,一锤不飞,一钉不倒。刘喜打心里往外佩服班长:扛大个一人顶仨,打小钉一人不顶十个也顶九个。佩服是佩服,就是莫名其妙。看着看着看出兴趣来了,便央着说道:“班长!你歇歇,我来几锤!”

    吴兴良这才停下手,抹把脸上的汗,笑问道:“你也想玩个邪的?好吧!来,试试!”

    刘喜照着班长的样子,往手心吐口唾沫星子,抡起大锤就打。不料第一锤就空了,把枕木砸了个坑坑;第二锤倒是打上了,可是把道钉打没影儿了,一蹦八丈远。刘喜拣回那根道钉,还是打,气得忘了闭上眼睛,这回没空也没飞,只一锤下去,大瞪两眼就把个道钉打歪了脖子,躺在枕木头上放赖了。刘喜好不生气!心想:“一个钉钉,哼!”顺手拣起一个还要打,吴兴良拿胳膊一拦,说:“得!别逞强啦。这玩艺比扛枕木难得多哩。有肩膀头子的就能扛枕木,长两只手的可不一准就会打道钉。”说着从刘喜手中抓过工具,“你闪开点。大锤没长眼睛,弹个脑瓜崩儿可不是好玩的。你靠边瞧着,俺来教你。”

    刘喜只好退闪一旁。看班长把大锤抡得直飞,道钉一根根地钻进枕木,咬在钢轨上,从那头打到这头,从里手打到外手,熟练得叫人眼花缭乱。刘喜羡慕极了。吴兴良说:“俺俩订师徒合同,你干不干?”刘喜心服口服地说:“干!”吴兴良这才告诉他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打道钉的缘由,以及闭着眼睛打道钉的技法。然后问刘喜:“你扛枕木的把势,练得怎样了?”刘喜客气地说:“跟班长比,还差得远哩。”吴兴良扒开刘喜的棉袄一看,两肩都压肿了,右肩上研出两个大紫泡,怪心疼地说:“练是要练,注意点身子。”刘喜问道:“练到啥子个样,才算是真本事哩?”吴兴良道:“第一、气不喘,第二、皮不破,第三、腿不颤,第四、腰不酸,一口气三百三,那就成咧!”刘喜心想:“我现在才一口气能扛百十来回,早哩!”他咕咕噜噜地说:“咱们‘老虎班’就我熊!”吴兴良脸上笑眯眯的,心里美滋滋地说:“熊啥?你刘喜可真象个六班战士了!本情你就是俺班的小老虎嘛!”并且感触地说:“原来是两只小老虎,现在剩你一只咯!”刘喜一听便哽着喉咙说:“咱心里头记住四宝。咱跟他订过立功计划,他完成了。咱刘喜还早哩!我要向四宝学呀!”

    吴兴良重重地拍一下刘喜的肩头,说道:“好!这才是好同志!往后俺六班不光练武功,还得认认真真地练练文功,学习学习政治呀!脑子里头没个魂儿,啥功也白搭!”

    天没过午,郭铁就把一排长从睡梦中叫了起来。一排长揉揉眼睛问道:“有任务?”

    郭铁道:“你们一排把大桥消灭掉!”

    不知原委的一排长不在意地笑了,说:“连长!别闹着玩咧!人家睡的正香,硬叫你捅鼓起来,还没个正经话儿。”

    “谁有工夫跟你开玩笑?”郭铁也禁不住地乐了,跟着把任务交代清楚。一排长恍然大悟似的应了声“是!”接着把全排也叫了起来,直扑大桥,好不忙碌。

    原来,郭铁要一排打草绳子,给大桥赶制“战袍”。用草绳子编结成一张张的网罩,披在大桥钢梁两侧,然后再在枕木垛子上、网罩上挂满树枝子,把大桥从头到脚地伪装起来,伪装成高山的余脉,以此隐蔽地面目标,迷惑空中敌人,减少投弹命中率。这个想法,已在郭铁心中考虑很久了,只是没抓到个时机。这会儿,大抢修大抢运又要进入一个更大的高潮,再不能拖下去了。因此,他和指导员林杨一商量,便确定马上动手,任务交给一排,要连夜赶制成伪装网,黎明前把大桥全部伪装好,抢在敌人空袭头里。

    郭铁向一排作了布置以后,又把各排长召集到一起,研究对空行动。他概括地总结了几个月来无名川反“绞杀”战情况之后,便把毛主席的书打开,向排长们指点着说:“毛主席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即将全面发动内战前,就叫我们跟敌人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我看我们无名川的方针,也必须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大伙有点摸不着头脑,互相望望。三排长听出点景来,接上去说:“那是说的在地上打仗吧?这会儿老美在天上,……”

    郭铁笑道:“它在天上怎么样?高射炮打飞机,不是从地面上打的?那是天打五雷劈的?”

    几个排长都笑了。一排长接过去说:“咱们是得想个办法对付对付它们咧。你看它老美多猖狂,疯劲一上来,就在咱无名川耍赖。也太欺侮人咧!”说着红头胀脸地把脖子拧过去咕咕噜噜地骂:“我们刚刚打倒了地主,不受中国地主的气,我们更不能受它美帝国主义的欺侮!”

    郭铁道:“我们就是要跟美帝国主义天上地下八面开弓地斗!你炸我,我就揍你;你不炸我,我也等着揍你。咱们跟它们来个针译相对!……”

    “连长,你就说咱们咋个斗法吧!”一排长恨不能马上抓下一架敌机,摔它个粉碎。

    四排长试探地说:“是不是再跟师里要几十门高射炮?好好敲打敲打这些飞贼们!……”

    “你就认识高射炮!朝鲜战场那么多的敌机,那高射炮专门是为你无名川的?再说,除了高射炮就不能打飞机?我就不信!人家铁牛打下那架也不是用高射炮嘛!”郭铁把手中的书放在一旁,接着提出问题说:“我们自己干:我们什么也不向师里要,就靠我们二百来条枪,跟它们干!它拿我们当靶子,我们也拿它们当靶子。过去打游击那会儿,人家田师长甩手匣子一出去,一响一只小家雀。美国飞机不比小家雀大得多?过去只靠三挺轻机枪,不要二百来条步枪,那是没经验!只要咱连二百来条枪一开火,再加上人民军的高射炮,还能有便宜让它老美占?它炸我一个墩子,我揍掉它一架飞机,就不算赔本!”

    “拿枪打?好啊!……”

    排长们眼见连长那份自信劲儿,精神头都上来了,异口同声地赞成。

    “你们各排都有老战士,把他们的心火先点起来。告诉他们:要把打土豪斗地主的狠劲拿出来,让我们的粒粒子弹都带着仇恨上天。我就不信打不下敌机!你们先向战士们打个招呼,下点毛毛雨。晚末晌我全连动员,搞它个全连打飞机运动!它空中封锁我地面封锁,针锋相对!”

    指导员见二排长王实贵只顾翻看毛主席那本书,没吭声,便问道:“老班长!你昨不说话?”

    王实贵这才笑着表示道:“中!针锋相对这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还有个错?他叫咋干,咱们就咋干。这就是大原则!”

    指导员林杨觉得大家打敌机的劲头很大,心里头十分高兴,但必须防止蛮干,因此,他提醒大家说:

    “连长的意见,很好!好就好在敢于用步枪打敌机。过去我们把眼睛盯在高射炮上,没高射炮想高射炮,有高射炮靠高射炮,这都是消极的。只有象现在这样:高射炮加步枪,才是积极的。”林杨略一思索,又说:“毛主席说过,战争的根本目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这一点非常重要。敌人在天上,我们在地上,比较起来敌人条件好些。组织不好,就要吃大亏。打,什么情况下打,怎样打,都得解决好,一宗宗,一件件,都得向战士们交代清楚。战士们把眼睛盯在敌机身上,找们的眼睛就要盯在战士身上,尽可能做到不伤亡战士,又能打下敌机来,才是个劲头!……”

    一旁,郭铁早把对空作战方案搞好了。他画出了各排位置图。在什么情况下各排集中自己的目标;在什么情况下,全连集中一个目标射击时间、敌机高度、指挥原则等等,都作了规定。一拿出手,排长们二话没说就通过了。

    郭铁说:“先照这个方案干。一面打一面改。”并且告诉二、三、四排长:“你们三个排后半晌就动手,把现场防护坑道收拾收抬,把一排的也包上。”

    吩咐已毕,各排都准备去了。

    会议一散,电话铃就叫了起来。只见郭铁抓起耳机子应了声“是”,就放下了耳机,转身对林杨道:“师长要我们去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