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三

    田师长刚刚放下电话不久,郭铁和林杨就赶到了指挥所。

    “喂呀!你们俩是飞来的?怎么找刚抽半截烟,你们就到啦呀?不远不近也有个十来八里地吧!”田师长笑迎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干部,明明是夸奖却又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句。

    郭铁拿手绢擦把脸上的汗星子,喘口气说:“首长电话一到,找们俩就知道有紧急任务,一路好跑。”

    “嗬!你们还挺敏感呢。”师长指指木凳说:“坐坐!一九五一年剩十天啦,我们要跟范佛里特决一死战,还不算紧急任务?找你们就是为的这个。”

    报务员送来电报,打断了师长的谈话。师长正在看电报,“三角”区电话铃又不寻常地叫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报夹子,拿起耳机子。

    “是我呀。老丁吗?……呃?你的嗓子怎么有点哑?……‘绞杀’战绞的?你个胖子胡说八道!它能绞得了你?我就不信哦!哈哈哈……”欢快的笑声好响。“唔!注意一下身体哟,可不能把你累倒咧!嗯!嗯!……”

    丁政委在电话中告诉他三天来敌人昼夜轮番轰炸南沸流江大桥。打得陈钢连不能在江桥集结,抢修十分艰难,因而“三角”地区的物资又一度冻结。这种动向表明:敌人先炸去路,后炸来路,再炸“三角”。目的是首先拼命阻止我“三角”物资源源南运,争取反扑时间;同时,给我们留下一条放车的路,造成我对敌战术估计的错觉,妄图诱我物资流入“三角”地区这个咽喉,然后两头一炸,再以重兵打烂咽喉区,大量消耗我作战物资。丁政委对敌情的分析和田师长是不谋而合的。

    “他作梦!”田师长绷着一脸笑对电话机子愤愤地说。“他杜鲁门想给范佛里特摆宴席,庆他一功?他办不到!他敢炸烂我的‘三角’地区,我把他五角大楼的饭桌子给他掀翻!……唔!……嗯嗯嗯!……对!对!炸南是虚,炸北是实,一点不错!无名川也在炸,不过还不太狠就是。……对!最后他跟郭铁决战,这是没有问题的喽!……嗯!我同意你的估计,敌人在搞‘暗渡陈仓’的战术。对!他轮番轰炸,我轮番抢修,针锋相对!……”

    郭铁一听说范佛里特要跟他决战,立刻又长了志气,添了威风。

    说话间,无名川成串的爆炸声,凌空飞来。郭铁突然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挽起袖头子,心想:“你炸你的,我抢我的!咱们现场上见分晓!”

    师长撂下电话,把电报看完,在上面签了字。刚要和郭铁、林杨交谈,作战科长又进来了。他把二团的一份书面报告送到师长的桌子上,说:“他们有些伤亡,不过不严重。马团长三个昼夜没下现场,负了点小伤。第一批四百列车,都抢过熙川江桥,一部分进入山洞,一部分隐蔽在山区车站了。”

    “发个报给二团党委。师党委对牺牲的同志表示哀悼,对老马和负伤战士表示慰问,对二团的成绩表示祝贺!”师长把手中的电报夹子递给作战科长,说:“指挥局这份报你看看,考虑复个报,报告首长:满浦千车大突运的斗争,我们师坚决完成!”作战科长接过电报夹子,师长又说:“过会儿你来一下,咱们把无名川问题研究研究。”

    作战科长出去了,师长又审阅二团的报告。

    多年来,师长的这种繁忙的战斗生活,郭铁是看惯了的。但他此刻心里却很不安。怎么几天没见,首长瘦了呢?眼睛洼下去了,颧骨好象也突了出来,满腮黑胡植子有半寸长短。看来他总有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几年没跟首长吃睡在一起了,也不知道胃舒平药片还吃不吃?血压还高不高?腿上的关节炎症发展没发展?中朝人民把一条上千里长的满浦铁路交给了他,敌人在他的头上摆下了战场,把十几万吨钢铁倾注在他的肩上,上万的抢修队伍都在望着他,前线在等待着他,这是多重的担子!

    郭铁站起身来,揭开师长的杯盖看了看,觉得杯子里的茶凉了,于是象当年当警卫员那样,倒掉了半杯,提过热水瓶,重新沏上开水,轻轻地盖上杯盖,又坐回原位。

    郭铁忽然发现林杨正在捧着一本首长桌上的书在阅读。他也顺手从桌角的一摞书上,拿起一本崭新的厚厚实实的书来。这是一本分量多重的书!一上手就感到象是捧起一块金砖。淡黄色的外封中心偏上印着毛主席慈祥的头像。封面上灿烂醒目地印着五个长宋体金色大字:“毛泽东选集”,金光闪闪,照耀得郭铁心里头好亮!这是《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一九五一年十月北京第一版。郭铁心想:还不到仨月哩,怪道这么新,可是翻开一看,书里已是红圈红杠、连篇累页地画满了,可见首长早已通读过了。郭铁本意是要读书的,这会儿却又爱得忘记了读,反面欣赏起这本金灿灿的书来。看正面,看背面,看里面,看外面,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着手掂,拿心想:“我要是有一本该多么好!”这个过去斗大字认不了一口袋的郭铁,由于革命激情和斗争需要,开始读一些书了。特别是对毛主席的著作,只要一见就感情奔放,周身的热血沸腾,鼓鼓胀胀的。今天要不是首长只有这一本,他是非要拿走不行。

    田师长批示过那份报告之后,抬眼望望郭铁,问道:“怎么?郭铁读毛主席的书读习惯了?好啊!我给你找一本带回去。是得好好读读哩,脑子里头没有毛泽东思想,你就是块废铁!”师长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为人民服务》递给郭铁说:“先把这本读读,不定哪天我要考问你。”

    郭铁双手接过书,一种渴望读毛主席的书的心情漾在脸上,乐得不自觉地说出:“一个小本本太少点!”实际上他想要师长的大本本。

    “少?嘿嘿!”田师长指点着书,张开五个指头,说:“同志呀,就‘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你这辈子都学不完哪!少?这才是革命大学的第一课呀!你能照这五个字做人,我就高兴喽。干革命要先学这第一课,往后再学别的。学不好这一课,你永远也毕不了业哩!”

    郭铁微笑着把书装进口袋里说:“首长放心!我会毕业的!”

    师长哈哈大笑,说:“好呵!能毕业就好嘛!……”

    作战科长进来了开始讨论无名川大桥的抢修问题。郭铁和林杨分别把九连抢修方案和部队情绪向首长作了汇报。从情况看来,九连的准备是充分的,士气也高,师长放下心了。

    “还有什么困难?”师长问道。

    “没啦!”郭铁答道。

    “钢梁运不到是个问题。我们只有一孔预备梁了。”林杨对着黄科长忧虑地说。

    师长对作战科长指示道:“给他们调!”

    作战科长答应了,但他又说明北段火车堵满了山洞,都是紧急南放的列车,时间难得保证。无名川以南的几个大桥,跨度与无名川的不同,就是有钢梁也用不上,只能指望北不能指望南。

    郭铁苦苦思索一阵,接上去说:“我们希望指挥所调梁。一旦调不来,无名川也不能让敌人卸掉火车轮子。穷就穷干!路是人走出来的!到现场上,我把二百来个脑袋发动发动!”

    究竟该怎么个干法?郭铁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只要有连里二百来个战士,天就坍不下来。这种坚定地相信群众的精神,豪迈的革命气魄,吸引住了师长。他好好地看了看这个干部,认真地想了想,无声地笑笑,没表示什么。这要是在过去,师长会说:“这是吹大话!”现在他毫不怀疑郭铁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之后,郭铁把他准备伪装桥梁的“障眼法”,特地向师长作了汇报,希望能得到首长的一些指示。这个“障眼法”,立刻得到师长、作战科长的支持。师长满意地说:“敌人把你打聪明了。你也学会了跟敌人耍戏法咧!呃,好办法,好办法!”又对作战科长说:“赶明个给九连出个通报,推广推广。”

    郭铁红着脸说:“还说不定管不管用哩。……”

    “管用!你们整得象点,好好伪装伪装。”师长信心十足地鼓励着说。

    接着师长谈了当前的形势和今后的任务。

    开城前线打得很激烈。中朝部队正在和美军陆战队第一师、李伪军第一师,在砂川河畔一线,进行着决定性的战斗。范佛里特的冬季“有限目标攻势”,眼看就要被彻底粉碎了。敌人失败的命运是注定的了。它唯一可以孤注一掷的是空军。

    说到敌人的空军,师长态度严肃起来了。他提高嗓音认认真真地说:“目前,敌人正在狠炸去路,马上,它就会掉转头来照看你们,来堵来路了。就是说,范佛里特将在一九五一年最后十天内,跟你们九连决一死战!要把无名川大桥当作谈判桌子,跟你郭铁、林杨和崔兴你们仨谈!”

    师长的一席话把两个干部说得一声不响。就连一向蔑视敌人的郭铁,也在认认真真地思考着眼前的形势,感到担子重了。

    “当然,敌人的炸弹谈判注定要失败的。可这是一场实力较量呵!看不到这点是有害的哟。我们的一千列火车,虽说闯过去七百了,但在最后十天,我们要苦战十个昼夜,闯过十座火焰山才行哩。没有孙悟空盗芭蕉扇的本事,说不定要烧光一身猴毛的哩。我们既要看到胜利,也要看到困难:否则,就是片面性。”

    师长坐坐走走,走走又坐坐地谈着,几口就把一支烟抽了大半截子。他没听到两个干部开口,便微笑着问道:“我想美帝国主义这只老虎再凶,它也吃不了你们九连吧!?呃?”

    两个干部轻蔑地笑了。郭铁不以为然地咕噜着:“让它来吧,我们奉陪到底!别说是几颗小炸弹,它就是把原子弹扔到无名川,也别指望把这块朝鲜土地划入美国版图!”

    几句话把师长和黄科长说得哈哈大笑。

    “好!好!说得好!”田师长大加赞扬着,把三个“好”字的音尾拉得老长老长的,充分地表现了他内心的激情。“我相信你们九连是炸不垮的!不过你必须时刻记住:纸老虎要当做真老虎打。你必须准备无名川再次被打烂!我知道你最不乐意听‘烂’这个字眼咧,可是你也必须从这个字眼上下番功夫,否则,就可能被打烂,烂得不可收抬。”

    郭铁笑了笑,表示他已经领会师长的意思了。

    老炊事员从门外探进脸来,轻声地说:“首长!吃晌午饭吧。”师长笑笑,未表示什么,仍然跟两个干部谈着。老炊事员膘膘郭铁、林杨,无可奈何地退出去了。郭铁看看腕上的表,己是下午三点钟了,首长还没有吃午饭哩。可是吉普车已在鸣着喇叭了,是不是首长又要出去了?

    “我又给你们要来了一个高射炮小队,还是崔兴的,今晚黑就进入阵地。你们要跟崔兴同志好好联系,要虚心向朝鲜人民军学习。对空打击力量加强了,可是形势也更严重了,因为敌人要跟你们拼老命的咧。”师长忽然若有所悟地问道:“你们无名川就不能跟崔兴合起来干?比方说,他们打高的,你们打低的。你们连是个‘加强连’嘛,好枪二百来条,用上它!别小看步枪哩,中国人民的天下,就是步枪打出来的嘛!步枪可以打败日本鬼子,推翻蒋家王朝,难道就不能打掉美国飞机?”

    “上午我们布置了一下,准备练达练达,过几天就打几个回合看看。”林杨说。

    “呃?好啊!谁的主张?”田师长问道。

    “我们连长的呗!”林杨答道。

    郭铁一个大红脸,喃喃地说:“哪是我?那是毛主席书上说的!”

    师长快乐地问道:“书上说过步枪打飞机?”

    郭铁笑道:“我们是跟他范佛里特搞‘针锋相对’。天上地下,炸弹步枪,就这么‘对’!”

    田师长笑道:“对!就是要跟他们‘针锋相对’!”

    郭铁顺口道:“我们子弹少点,……”

    田师长向作战科长一扬手,说:“老黄!给郭铁几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