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六

    病来如山倒,没出二十四小时,全连一病七、八个。偏赶上空袭频繁、轰炸加紧的当儿。虽说破坏轻微,但震得钢梁错位,炸得排架斜歪的事,经常出现。部队不但要在夜里抢修,而且大白天也要分成小股部队,抓紧空袭空子,跟敌人打游击,紧张地突击维修。九连又一天天紧张起来。连里的病情把连长、指导员搞慌了,因为他们怕病情扩大,再病倒几个骨干,问题就更大了。护士卢卿忙得站不住脚,她来到九连还是第一次碰上个硬仗。

    卢卿闯进六班,见吴兴良烧得脸通红,哈气都烫人。可是他却正在扎皮带,准备去集合上现场。卢卿便把体温表递给他,说:“六班长!量量体温。”吴兴良道:“不用量了,俺没病。俺这个人火气旺,比一般人的体温要高点。”

    卢卿把小镜子掏出来,举到老吴脸前,说:“你自己看看脸,烧得象关公,还说没病!”

    吴兴良对着镜子一照,果然脸是红堂堂的,筋都蹦起来了,可是他笑笑说:“这个呀,不碍事!俺生来就是个大红脸。”

    卢卿收起小镜子,心说:“不管你生来是红脸的还是黑脸的,也得试体温。”便一手把六班长按坐在铺上,把体温表塞给他。

    吴兴良无奈,只好把体温表夹在胳肢窝里,可没敢挨上滚烫的皮肤,为的是混过去好让卢卿放他上现场。过了一会儿,卢卿一检验,怔怔地望着六班长。心想:“怪呀!怎么不到三十八度?”吴兴良心想,这下可混过去了,便一面理直气壮地问:“多少度?”一面结钮扣,扎皮带,准备要走。卢卿一把拉住他,说:“不行!我已经跟连长说过了,要你在家休息。”

    吴兴良呼着热气说:“没病俺休息啥?俺体温高不了,不信?拿体温表来我看!”

    卢卿不依,一定要他重新解开衣服,亲自试表。吴兴良无可奈何地照办了。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老吴听着外面出发的口令,急得坐立不安,几次要拿出体温表,只是卢卿死活不准。他自己分明是病了,折腾了一夜,作恶梦,说胡话,浑身烧得象块烙铁,盖不住被子,嗓子痛,鼻子干,头大如斗,两腿打颤。可是在抢修紧张阶段,他怎能不上现场?早上,同志们告诉了排长,排长硬把他留下来。他原打算跟在队伍后头,偷着上现场,偏又闯进个卢卿来,真个是过了筛子又过罗!第一次试体温没能哄弄过她去,这次看来是休息定了,急得他浑身冒火。

    “行啦!看看是多少度吧?”吴兴良耐不住了。可是卢卿没理他,只是看一眼腕上的表。多急人!眼见队伍走了,同志们都去现场了,而他却泡起病号来。长了这么大,还没尝过病是个啥滋味,放着那么紧急的任务干不上,硬叫小卢关了他“禁闭”!

    到时间了,卢卿拿下体温表一看是四十度。没容分说,便一把把六班长按倒,严肃地说:“你不能上现场!马上吃药,回头我来打针。”

    吴兴良又坐起来,问道:“多少度?”

    “四十八度!”为了说服这个硬汉子,卢卿扩大事实地胡诌了一句。“人要是一过四十度,就有很大的危险性。你不能只顾任务不顾革命本钱!”

    吴兴良心想,体温哪有个四十八度的。明知卢卿哄弄他,可又不便硬走。便问道:“这次体温量的不准乎吧?”卢卿没理他。吴兴良硬是不甘心,再次争辩道:“还是头一回准乎。后头这回夹了半个多钟点,哪个人身上没有三把火?……”吴兴良说着说着就下了铺。

    卢卿再次制止道:“六班长!有病的时候,你要听我的。连长说了也不算数。”接着留给他两纸袋药片子,从水壶里倒半缸子开水,一并递给他说:“吃下去!回头我来打针。”

    “对!听你的就听你的。”吴兴良笑笑坐回铺上去,只是要求着说:“你多给俺些药片子,一次吃了它一下子治好,行不行?就算俺有点小病吧,吃点药也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躺在铺上关俺的‘禁闭’?小卢同志呀,你不知道,俺这个人一憋就上火,不见风不见雨那就非病不可。……”

    卢卿不答理他,坐在旁边守着他,几次催他躺在铺上,盖上被子。吴兴良无奈,只好一口答应留在班里养病。卢卿这才又去别的班护理病号去了。

    等卢卿又回到六班的时候,六班长早不见了。原来她一个病号也没看住。病重的六班长也跑了,她有点恼了:“找连长去!”

    卢卿一口气跑到了现场。一见连长的面,卢卿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连长!我这工作真难干!病了七、八个,一个也不愿意休息,没人听我的。六班长也偷着跑来了,我看也没看住。这也太不象话啦。……”

    郭铁惊问道:“吴兴良也来了?我咋没见?”

    卢卿甩手一指,说:“呶!那不是他?”

    吴兴良正悬在半空加固木垛子。一眼就能看出这位一向猛虎似的战士,此刻的动作没那么欢势了。

    “你放心,我命令他下现场就是。”连长说着就奔木垛子走去。卢卿跟在后头,感到连长说话走了调,又咝咝出气,脸也发红,便问道:“连长!你也不舒服吗?吃点药吧!”

    连长摇摇头,说:“没那事儿!我这人生来就不知道啥叫不舒服,就不知道药是个啥滋味。”

    “不行!晚饭后,我要给连长量体温。”卢卿毫无顾虑地说。

    “呃?嗯!”郭铁回望一眼卢卿,觉得她变得泼辣了,在她身上增添了一股韧性。就是这股韧性,使她敢于负责。

    吴兴良硬让连长逼下垛子来,又看到卢卿亲自来现场找他,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他安排了一下班作业区的工作,就跟上卢卿回连了。

    下午集合上现场时,卢卿就在队前向连长告了那些病号的状,并且拿出一张名单交给连长。连长一一点着名字留下了他们,然后把名单交给卢卿,说:“这些病号子归你指挥,给他们打针、吃药、发大汗,你全权处理。有谁不听话,你就告诉我。”接着指指名单最后“郭连长”仨字说:“他没病,你勾掉他吧!”

    卢卿又跟指导员咕咕哝哝告连长的状:“光把别人留下,自己带病上现场!”

    指导员对卢卿说:“到现场把工作安排安排,我就把他弄回来。”

    晚上收工回来,卢卿到连部给连长试体温。连长体温比六班长低半度。卢卿取出盘尼西林,一指头弹去玻璃管尖,用注射针抽出了药水,然后指指连长的胳膊,说:“呶!”

    郭铁一见,为难地说:“发点小烧还要打针?吃个三、两片子药还不行?长这么大我还没挨过一针哩。”

    “这就算第一次吧!”卢卿坚持着说。

    郭铁无奈,只好捋起袖子,拧过脸去,拉着个架势等着。卢卿见连长这么个姿式,心里头好笑:一个不怕炸弹,不怕刺刀的人,在一支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针头面前,却表现如此为难。要笑又不敢笑,端着针头稳不住手。连长一见卢卿这情形,不解地问道:“打完啦?我怎么没觉着痛呢?”

    卢卿只顾上笑了。指导员收住笑说:“瞧你这份架势,看来得绳绑锁拿!要不,针头一进去,你兴许撒腿就跑。”

    饮事班长李成孝正在串班串排登记病号饭,正好串到连部来,进门一见连长这姿势,顺便凑趣说:“‘三国’上说刮骨疗毒,人家该怎么受来着?大丈夫在小小针头跟前值得咧嘴?”说完就把连长的名字记上走了。连长冲着他后影吼了声:“小小针头?赶明个你试试。”

    连长睡了一夜安生觉,第二天体温正常了。

    病号一多,卢卿跑班的时候就更多了,紧着忙了两天。由于她的耐心护理,不少病号都好了。独六班长和李文两人病情没好转,因为他们两人都是重感冒。部队上现场,卢卿就没昼没夜地守着他们。二排长说留个人帮她护理,卢卿坚持不要。

    这一场病,把个铁汉子吴兴良瘫在铺上了。吃不好睡不好,体温升升降降,浑身骨节都痛。李文也是病得起不了床。起初,吴兴良还能扶着墙走出去,后来连铺也下不来了。饮水喂饭,端屎端尿都得卢卿动手。对一个医务人员来说,这本是常事,可是吴兴良和李文实在过意不去。他们不止一次地为别人做过这些事情,总以为这有什么呢?可是轮到别人为他们服务了,他们就差点要流眼泪。

    卢卿跑过两天班,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每班战士的铺底下,都有一堆汗泥污染了的衣衫和袜子。她知道紧张持续的反轰炸斗争,班里同志们没有工夫顾到自己了。她不能眼看着同志们整天价汗水洗身,便决心包洗全连的衣物,计划在半个月内突击完。她一面护理两个病号,一面首先把六班要洗的衣服袜子敛了起来。吴兴良和李文劝止不住,只好由她。为了克服缺乏消毒工具的困难,卢卿好费了一番脑子,最后才确定学习朝鲜人民开水煮衣物的消毒办法。她去找炊事班长李成孝了。

    “老李班长!”卢卿一进伙房就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李成孝眉眼没抬,有声无气地嗯了一声,背过脸去捂着嘴哧地笑了,心想:你这“老李班长”的称呼该多别扭。原来李成孝这人有个真不真假不假的脾气。他卖老又烦乎小青年称他“老李”,自己总觉着论革命他还是个青年人。除了连长和老班长外,别人一叫他就炸:“我哪点比你老?动硬的,动软的,动文的,动武的,随你摆!老!八十岁满口没牙还吃黑豆哩。往后你别叫我老李!愿意叫你就叫我李成孝,嫌麻烦,你就叫我一声‘李’。要不,你就别理我!”

    李成孝笑问道:“肚子饿咧?有现成的窝窝头……”

    卢卿笑道:“不!我是请你帮助的!”

    李成孝道:“帮助?你说吧!”

    “我想给班里洗洗衣服,有个困难跟你商量一下,……”

    卢卿话没说完,李成孝就喜欢得不行。心想:“这小闺女顶大不过十七、八,人勤手快嘴儿巧,心眼好使唤,比大人想得还周到。”在他眼里卢卿不是大人,是个黄毛丫头。

    卢卿一见班长满脸是笑,心里有底了。指指大锅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用大锅给班里同志们煮煮衣服,消消毒。……”

    “行行!我赞成!我们炊事班都参加。”李成孝一口答应下来。说罢就动手架火添水,咕哝着说:“你把衣服抱来,回头就下锅!咱们大伙洗。”

    从此,卢卿就天天跟炊事班合作,一个班一个班地突击煮衣服。并且黑天半夜地给班里同志缝补破衣衫、破袜子。一下子就跟战士们结了缘,大家没有不感激她的。吉顺大娘喜欢得直咂嘴称赞:这是个多勤快的姑娘!夜夜是抢着夺着地帮卢卿把手儿。这一来,把个原本是粉红丝白的卢卿,劳累得小脸儿灰黄。可是她换来了多少双亲热的眼睛,有多少同志穿上了干净衣袜。

    班里的都缝洗完了,最后该是连部的了。卢卿一进连部的院子,就见满院子晒晾着刚洗的衣被,地下还泡了一大木盆。刘喜将起袖子正在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卢卿一帮手,两个人很快就洗晾完了。

    有两件事刘喜感到头痛,不好处理。一件是指导员那床棉不棉、夹不夹、有布没絮的草黄被子,一件是连长那条铺在床上能硌肿了胯骨的飞薄褥子,都没法缝补。至于连长那双补了又补、绱了又绱的麻底布鞋,和他那件男不男、女不女的家机布褂子,谁知穿了几辈子?让人看不上眼、拿不上手,连个模样都没了。这两件刘喜没给他晾晒出来,更没打算给他洗,堆在墙旮旯,准备“轻装”。因为在刘喜看来,那够不上双鞋也不叫件衣服了,卖破烂兴许还没人喜要。

    卢卿眼见这些缝补不上手的穿著,问道:“这些是连长、指导员的?”

    刘喜说:“你还能找得出第二份来?他们可真是亲哥俩,好穿著没一件,破零碎两牛车。统共不值两个半铜子儿,还割不舍得扔哩!”

    卢卿道:“我先给连长把破褥子缝上。”说着摊开了连长的褥子,说是褥子就因为它还有几片棉絮。

    “连长的棉絮套呢?”

    刘喜道:“他哪里还有什么棉絮套?早就共了产咧!他们是光知道别人冷,不知自己寒。看班里谁的褥子、被子薄点单点,他们就把自己的棉絮一块块地撕下去,逼着人家添补上,就这么一块块地撕扯光了。发件新衬衣,还没等到手热乎热乎,指导员就说:‘给三排送去!’连长比他更干脆,一眼不搭,就嚷:‘拿到班里去。’他们贴身的衬衫,哪人的没穿三、五年?补了坏,坏了补,不是月牙袖子,就是三角肩膀。”刘喜说着就从一条棉被里往外扯棉套。卢卿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刘喜说:“我这被子套比他们的厚点,匀一点给他们哄弄一层棉吧!要不,看着叫人心疼得慌!”

    刘喜的这种举动,感动了卢卿。她二话没说,翻身跑出连部的院子。刘喜直楞楞地望着卢卿的背影,想喊可没喊出来。

    卢卿回到房东家里,打开自己的铺盖,挑断线拆开了红被面,从中一层层地往下扒棉絮。把个吉顺大娘弄得胡里胡涂地说:“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呀?大冷的天,你还嫌厚?”卢卿只管笑,解释不清,她也不想解释。撕罢就拿到连部去了。用她和刘喜两个人的棉絮,把连长、指导员的被褥,算是将就着修补好了。

    两人正在忙着打扫,连长、指导员回来了。刘喜左手拎着那双破鞋,右手拎着那件破褂子,迎头就问连长:“连长!你这双张嘴哭的鞋跟这件没了魂的褂子,我看……”

    郭铁道:“你咋就偏偏地看不上我那两个物件?”接着一脸痛苦,坐在床沿上,好半天才开口:“你哪知道我是光着两只脚长大的。讨饭吃那时节,大雪地里师长拿马把我这半死半活的苦孩子,驮到队上;从褥套里把这双鞋拿出来,穿在我的脚上。嘱咐我:‘铁蛋啊!穿上这双鞋吧!要好好地干革命。’同志!这是冀中人民做的军鞋,是党给我穿在脚上的,也是我郭铁穿的头一双鞋呀!你给我扔了它还得了?我要一天看上它一遍,我要把它留到胡子白,我走到哪里就带它到哪里!……至于我那件褂子——”郭铁闷闷地盯视着那褂子,没说出话来,好象在往肚里咽什么。好半天才站起身背着手,脸朝外望着天,低沉地说:“谁知道我郭铁在娘胎里就挨了地主一脚!我是地主一脚踢到世上来的。听抚养我的寡妇婶娘说,娘怀我七个月上,地主为了要夺我家的二亩半地,把爹下了大狱。娘去评理要人,被地主一脚踢掉了胎。娘生下我就死了,爹不久也在狱里死了。这件褂子是从娘身上脱给我的,我一生下,它就是我的衣服我的被,也是我的爹和娘。不是党给我换上军装,说不定直到解放它还是我的一块遮羞布哩!”他转过脸望望刘喜,指点那褂子,“为了永远不忘记地主那一脚,你不能把它给我扔掉!”

    连长的这一番话,把刘喜的头说得低下抬不起来,把卢卿说得差点要哭。刘喜这才默默地把那两件东西重新拾起,替连长小心地包好,存放起来。

    卢卿拣出几件破旧衣服抱上,回到她的住处,深更半夜就着油灯,一针针一线线地缝补着。直到手头的活儿完了,她才睡下。也许是盖在身上的棉被薄了轻了的缘故吧,卢卿没有很快睡着。她在想,参军前一天,母亲特地为她絮了厚厚的一床棉被。母亲深怕冻坏了自己的女儿,而连长、指导员却深怕冻坏了战士。如今她把母亲的温暖又分给了别人,这使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虽然夜深了,被子薄了,可是她再没有感到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