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一

    十几天前,三个高射炮师的兵力自东、西、南三向调入“三角”咽喉地区,在西起京义线顺安——新安州段、东起满浦线顺川——价川段分别设防。把丁政委头上那块天空封锁了。两周来,打落打伤敌机一百零六架。迫使敌人空军出击率从十一月的八千三百多架次,下降到十二月的五千七百多架次。硬是把范佛里特的“绞索”砸个粉碎!

    中朝高炮部队,有力地配合着奋战在“三角”咽喉地区的各兄弟部队,集中对集中地苦战了十几个昼夜,美国“钢铁大王”终于败阵下去。九百列重车闯过咽喉,开向前线。

    敌人的所谓“空中战争”的阴谋彻底破产了,但是,它是死不甘心的。敌人为了作垂死挣扎,不得不把他们的空军主力大批北调,再次把赌注下在满浦铁路线的重点桥梁,重新开辟几个“有限目标”的战场,妄图挽回败局。

    战争进入了一九五一年最后三天的决战。

    这时,满浦铁路全线空中炸,地面打敌机叫,火车吼。生把个万里晴空,打得战云翻滚;把个千里高原,震得地动山摇。

    火车头,紧跟在抢修部队后面,冲破硝烟,在敌机翅膀底下抢开。

    沿江公路上,支前的中朝汽车大队,一字摆开,象开闸放水那样,昼夜向南奔流。那些司机们,好象故意向敌人示威:入夜,他们打开雪亮的车灯,白光万点,一摆数十里,好不威风!

    支前的人力运输队伍,人山人海、没头没尾地往前线涌进“保卫开城!”“还我河山!”的口号声,此起彼落,震天价响!

    这一切一切,都和“三八线”的炮声、喊杀声连在一起了。好一场大战!

    师指挥所发出争夺新年零点的命令:全线所有被破坏的桥梁,必须在三个昼夜内抢通,保证最后一百列重车在新年前通过满浦线。这是死命令!

    郭铁心想:眼下被敌人炸毁的三个垛子,已抢起了两个,看来没多大问题了。他从容地作好了抢修准备,制定好抢修方案。只要决战时刻一到,就可把队伍拉上去,打赢这一仗。

    天一过午,无名川静悄悄的,没看见一架敌机,没听到一声炮响。大桥上空蓝瓦瓦的天,只有一朵孤云飘忽。这种沉寂反而使人感到格外紧张。郭铁命令三、四排顶着日头运枕木。

    傍晚晌,连里正在召开支委会。忽然,自西海方向飞来一批敌机。郭铁栽耳一听,便知这是以美军自称的“空中霸王”B-29型重轰炸机为主力的大型机队。敌人出动这种机队,表明一场规模较大的轰炸即将到来。

    郭铁赶忙给现场防空了望所打了个电话,指示他们:注意监视敌机行动、投弹位置和破坏程度,有情况马上报告。

    话未说完,人民军高射炮阵地就打响了。一霎时,半空里雷声滚滚,现场上烟雾腾腾,大地簌簌发抖。

    敌机声尚未消逝,连部电话铃震耳地叫了起来。这铃声咋这般响!把支委们叫得直发楞。

    现场了望哨兵紧急报告道:“敌机轰炸四十分钟投弹一百五十二颗,其中有五十颗不炸的炸弹!……”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不炸的炸弹?为什么没炸?”郭铁嘴对着送话器,眼睛瞪得滴溜圆,大声地问道。支委们也个个都竖起了茸朵,瞪起了眼睛。

    天知道为什么没炸呀?哨兵又重复着报告了一遍,并且讲明弹着点的位置。有一枚较大的投在五号梁的眼前,五号垛子是尚未动工的一个最大最高的垛子。其余的都撂在大桥周围。

    “注意观察,监视变化,有情况立即报告!”郭铁说完把耳机叭的一声撂下,转身对支委们说:“洋人们给咱们撂了五十颗洋炸弹,一颗也没炸。咱们无名川还头一回碰上这些怪东西咧!”

    大家一时无话,个个都在沉思:“没炸?还炸不炸?什么时间炸!……”只有一排长没动多大脑筋。他卷上一支烟,拿舌头尖舔上点唾沫粘上纸角,冷笑一声说:“嗐!不炸就是不炸嘛!一堆哑巴弹它还能炸……”

    “哑巴弹?”郭铁抢过一排长的话问道,“你把它们当哑巴卖了我瞧瞧?这叫‘定时炸弹’,你要定时通车,它要定时爆炸!这些哑巴弹会说话呀,同志!”

    在这趟头上,一排长翻翻眼珠子,没敢犟下去。

    郭铁没亲眼见过“定时炸弹”。他听作战科长说过,敌人在“三角”地区曾经大批地使用过这种兵器。这种炸弹的严重性,就在于当时不炸;不炸可以阻碍部队集结抢修,炸了可以造成很大的破坏。眼前满现场的定时弹,晚上怎样抢修?问题十分严重。

    要是在过去,郭铁才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任它是什么弹,敢把队伍带上,闯进现场,动手干掉了再说。在冲锋的时刻,大山挡路要搬,大海挡路要填,这就是郭铁的性格。可是现在的郭铁,战争已把他锻炼得更聪明了。他在反复地思考着毛主席的教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一定要把情况搞清楚,然后再下决心。于是他一面提议结束会议,一面顺手从墙上摘下望远镜,抓起驳壳枪,对几个排长说:“走!带上班长们,咱们一块去见识见识这些哑巴弹。”

    说声走,班排干部们跟上连长、指导员,飞奔大桥现场而去。

    现场上风平浪静的。桥,还是半竣工地站着。

    “目标?”郭铁站在了望哨兵的位置上轻声问道。

    哨兵手一指,郭铁和林杨顺着他的指尖,同时举起了望远镜。望远镜里,几十个黑亮黑亮的大炸弹,横躺竖卧,醉鬼般地摆满了现场。自桥的两侧,哩哩啦啦地东摆到山根下,西摆到公路边,从四面八方封锁了通往桥中心五号垛子的路。

    连长、指导员把望远镜递给班排长们轮流观察。当轮到六班长吴兴良时,他正在猛一个劲地抽烟,根本不想看。因为他觉得:“看不看它都是炸弹,看也看不化它!要看就上它跟前去看。它也不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可是排长王实贵已经把望远镜递到他手里了,不看一眼也不象话,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眼睛贴上镜子,随便地扫视了一下。还役等看准模样,他就把望远镜还给连长,冷笑一声,说:“没啥看头!都是他们那‘废铁大王’一个模子铸的废铁,全是那个驴样子。别说扔几个臭弹,美帝就是把它那上帝——原子弹亮出来,也不过是一堆废铁。俺们照样闹革命!”他顺口袋里掏出卷烟,气乎乎地叼在嘴上,划根火柴点燃,使劲一甩手,那火柴杆儿钉子似地钻进雪层里去,这才喷出口烟道:“听狼嗥就别养猪咧!”

    郭铁认认真真地瞟了六班长一眼,心想,“牛劲又上来啦!”于是便提醒他说:“问题是怎样对付这堆废铁呀!总不能让这堆废铁把火车轮子给卡住吧?”

    “它?呸!”吴兴良把脖子一拧,反手指着五号工区那颗炸弹,果敢地说:“连长!俺先把五号那个大的干掉!”

    郭铁问道:“你咋个干法?”

    “那很简单!”吴兴良把腰皮带往紧里杀了一扣,瞪起眼睛说,“把它扔到江里头喂王八不就完咧!”说话就捋起袖子,扎绑腿脚,看来只要连长一点头,他就会拔腿冲上去。

    郭铁很赞赏六班长的主张,实际上这也正是他的主张。可是他不能轻易地批准一个战士去冒险,必须是十拿九准才干。他瞪着地面摇摇头说:“不那么简单吧?”

    “嗐!”吴兴良见连长摇头,便一拍大腿,好不乐意,心想,“你咋也学会了摇头咧?”嘴里咕噜着说:“这有啥复杂的?眼看日头快回老家咧,俺们连还抢修不抢修?俺们就等着它爆炸?要真的炸了,俺看那就更不简单咧!……”

    九连的这个头号闯将,这时光真象是一头暴怒的雄狮。看他憋的那个劲:朝着大桥走几步又走回来,再走几步再走回来把领钩解开,又解开两个扣子,敞着前胸,伸进一只手,直抓挠胸脯子。这个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为革命不惜牺牲的好战士,这会儿他的那颗红心火烧火燎的,焦躁得不知怎样是好了。

    要说绞心,连长郭铁比吴兴良还要绞心十倍。他蹲在地上,顺手拾起一大块冻土坷垃,左摆弄右摆弄紧锁着眉头,苦苦思索。他从望远镜里观察到,几十颗炸弹由子弹着点距离大桥较远,只能威胁作业部队,还没能构成炸毁桥梁的危险。而五号梁跟前摆着的那颗炸弹,是当前无名川的主要敌人。因为五号梁是全桥最大最重的一孔,五号垛子是全桥最大最高的一座。摆在那里的重磅炸弹,要是一声爆响,毁了邻近垛子事小,毁了钢梁事大。目前,无名川现场没有备用的同型号大梁,敌人又正在残酷地轰炸满浦线,各个山洞子里头堵满了军用列车,指望上级调运钢梁,势比登天还难。就是能够调来,无名川也等不及。所以,毁了五号梁,等于炸了大桥。眼下即使不炸,炸弹摆在那里,他怎么把部队摆进去?时间如此紧迫,再迟疑不决,就难得保证新年零点通车。如果拔掉这根钉子,大梁既可保住,又能保证部队安全作业。看来,只好同意吴兴良的干法了。郭铁霍地站起身来,右手举在半空,一掌劈下,咬咬牙说:“好,干掉它!”决心下了,眼见他左手中那块冻土坷垃,被攥得粉碎。

    吴兴良吼的一声抢应道:“俺去!”说着他就要跑上去。

    “回来!“郭铁喝住吴兴良。这事他需要和支委们研究一下,好好筹划一番才能动手。就在这眨眼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五号梁跟前那顺哑巴弹“说话”了。

    人们的心都翻了个过儿。五号工地上就地刮起阵旋风,飞沙走石,眼睁睁那架大钢梁被扔出老远。跟着一柱浓烟腾起,暮色中让人觉得象是从炸弹坑里站起一个粗大的黑色幽灵,冲着人们抖头狞笑一声,就又凶狠地把魔爪伸向大桥全身。晚风一吹,浓烟飘飘忽忽,笼罩住大桥。一种可恶的颜色浊臭的气味,污染了无名川这狭窄的空间。

    问题严重了。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三个昼夜抢通,实际上有黑夜没白天,总共不到四十八小时了,如果把敌人夜袭时间计算在内,天知道九连还有多少个夜小时!如果敌人真的把五号梁毁了,那问题就更严重了。吴兴良冲着五号工区那股黑烟大骂:“什么定时炸弹?我要你定时滚蛋!不炸,你是废铁,炸,你也是废铁!”

    林杨主张急速报告指挥所,要求考虑火速调梁。郭铁把手一摆,说:“不!”因为他知道这种大梁型号奇缺,又加北段运输那么紧张,根本指望不上。但是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干瞪眼睛死愁活急吗?人们都眼巴巴地呆望着五号工区,急火火地等待着连长决定。可是连长站在那里双手叉腰,两眼直视着五号,一声不响。就这么硬捏着人们的脖子好一阵沉寂。忽然,郭铁脸上的火气有点消失了,冷笑一声,说:“铁牛说得对,炸不炸它都是废铁!它炸了梁我们就不要梁!炸了更利索,咱们就没有包袱背咧!”人们都傻望着连长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劲头,心里头胡里胡涂。就见连长把手一挥,说:“走!咱们到五号看看去!”

    郭铁带头,一行人串着炸弹空儿来到了桥下。这里,那架又大又长又重的钢梁,被掀出几丈远,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五号梁是丁点指望也没有了。幸好爆炸点正处在四、五号垛子中心,因为两墩间隔跨度大,所以未伤害四号垛子,而且因为是地面场炸,所以弹坑不大不深。郭铁要一排长把破坏情况作了记录,准备作为抢修的根据。接着他们远距离地分头观察了大桥周围炸弹的分布情况。郭铁还特意在一张纸上,粗绘了一张定时弹分布图,大体上标明了位置、方向,区分了群弹和孤弹的分布状况。

    郭铁一边绘图,一边感到问题相当严重。从炸弹分布情况看,黑夜抢修是十分危险的。特别是三处料堆有两处被炸弹环形包围着,有一处被扇形封锁在高山底下了切断了扛枕木的道路。如果动用山弯里备用的枕木,不仅要绕行二三里远的路程,而且也必须通过现场炸弹区。“定时”炸弹实际上又是不定时的,几分钟几小时或者几天爆炸人们是无法判断的。这种形势对部队威胁最大,甚至要比大空袭严重十倍。眼看日头快要落山了,他将怎样把队伍摆进现场?将采取什么安全措施把几千根枕木抢运到五号工地?如果今夜再遭一场持续的大轰炸,他又怎能在指定时间内把二十五公尺高的特大型垛子搭起来?

    郭铁把情况向干部们一摆,干部们也都感到问题棘手。轰轰,轰轰!炸弹在大桥左右爆响,好象有意在向九连干部们示威。郭铁的眼睛一直也没有离开他画的那张图,好象答案就在那上面。这时,他在聚精会神地考虑一个决定性的行动。边考虑边自语道:“难道真的就没路可走咧?”

    吴兴良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一见被炸得七扭八歪的五号大梁,早就满肚子火气;又加上抢修时间这么近了,大伙都锁着个眉头,连长、指导员却还在领着他们逛荡,使他更加不耐烦了。他从弹坑附近顺手拾起一片有点烫手的匕首般锋利的弹皮,翻来复去地瞧,越瞧越不痛快。这时他正好听到连长在说:“难道真的就没路可走咧?”也正好桥西那颗炸弹跟着炸了,吴兴良一肚子的怒气登时发作,只见他怒视着那个方向,猛一甩手,那弹皮就嗖的一声脱手飞出,真象扬手打出去的一支梭镖,噔——钉在垛子上的一根斜拉木上,入木三分,簌簌发抖。接着他独自气呼呼地冷笑一声,说:“没路!俺杀出它一条路!俺就不信纸老虎它能一口吃个活人!”

    一时,人们都甩过脸来,瞪视着钉在斜拉木上的那匕首般的弹皮,好象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好家伙!还真有股牛劲。”

    这时,郭铁的眼睛从图纸上移开,入神地审视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战士所表现的那种压倒一切的威风,登时使他浑身充满力量。在他们连队里有多少这样的战士,有多少这样的英雄!他完全可以把队伍带进现场,摆在炸弹网里,根据他的既定方案行动。他眼望着一轮就要落山的血红的日头,下定了决心对着干部们说:“干!帝国主义敢把咱们逼上梁山,咱们就敢造它的反!”

    郭铁建议就地召开紧急支委扩大会议,讨论措施。林杨立即同意了,并主持了支委会。郭铁在会上提出了他的行动方案,支委们一致同意。

    原来,郭铁的行动方案只三句话十一个字拔据点,打游击,抢搭“垛子梁”。这就是说,第一,根据冬季河身水少、地皮冻结的特点,在四至五号墩位中间的跨度内,抢搭一座枕木到顶的大型垛子,上层结构几组钢轨代替钢梁;第二,组成三个排弹组,分头深入三处弹区,拔掉据点杀出三条路来;第三,一旦排弹任务完成,再派出三个班,分头执行侦察路情任务,从五号作业区到大桥东西和偏北三个方向的枕木堆,各约五百公尺的曲线运程上,洒上白灰,划分弹区,标明安全路线。然后,把部队“化整为零”,以班为单位采取小股散兵活动的方式,严密组织指挥,严格行动纪律,按照标明的安全路线,通过炸弹封锁区,抢运枕木,快速突击召垛子梁”。

    支委会一通过方案,郭铁就亲自到俺蔽所给师指挥所打电话,把情况报告给黄科长。因为钢梁调不及了,所以指挥所立即同意九连的方案,并派出一名作战参谋协助工作。黄科长转达师长指示,要他们暂时按兵不动,待思想动员成熟,再投入现场。并且告诉郭铁说,师长马上来无名川。可以看出,师长对无名川目前的处境十分关切。

    郭铁打完电话出来,马上召集队伍,宣布行动方案。

    行动方案一宣布,九连的全体指战员个个精神抖擞,磨拳擦掌,待命行动。

    听得连长这么有条有理地一摆,吴兴良那张气得发青的面孔,早已堆起了笑,咧着大嘴对二排长说:“嘿!排长,俺们连长到底点头了,他也要拔据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