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六

    郭铁一面训练排弹手,范佛里特一面给他继续撂炸弹。天一过午,无名川的定时炸弹又包围了大桥。大大小小一百左右颗,比上次增加了一倍。大桥左右明摆在地面上的炸弹,就有八、九十颗。有的楔进地里去了,有的被炸翻了的土理上了。很明显,敌人是有意在时间的道路上,布下伏兵,埋上引信,妄图在除夕之夜,把无名川的零点粉碎。

    一九五一年最后一次硬仗,就摆在九连的眼前了。按照眼前的情况判断,即使敌人不更严重地破坏,光排除现场上已有的这些障碍物,也就够九连在一把软刀子面前苦战半夜了。

    林杨对郭铁笑道:“美国又派来一群哑巴代表,跟咱们耍赖来啦!看来,没有别的考虑了,只有杀进去!”两个干部一商量,决定顶着日头冒着敌机可能的空袭,提前排除定时弹,为今夜大抢修扫清道路。郭铁立即选拔出五十名身强力壮的战土,组成了八个排弹组,把吴兴良训练过的二十几名战士编成四个卸弹组,其余四个组采取拉的办法。拉卸同时进行。先排明的,后排暗的,先解决关键的,后解决一般的。

    郭铁和林杨都认为,在这严重时刻,领导干部必须亲自带队,率领战士们杀进炸弹群里去。他们立即吩咐各排长掌握好场外部队,等待抢修。随即连长管桥左、指导员管桥右,各带四个组行动。就这样,九连四分之一的兵力马上就被拉进了敌群,桥左桥右的两支队伍,象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同时插进了敌人的心脏。

    这样多的兵力深入密密麻麻的弹区,在满浦线还是第一次。但是这些久经战争考验的红色战士们,个个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战士们眼看着他们的连长、指导员和他们一起在排弹,更使他们胆大心坚。刚学会卸弹的战士们,都跟六班长一样,一人包卸一颗。一时大镐铁锹挖,钳子大锤卸,又砸又拧,叮叮当当,火星乱迸。那些绳绑锁拿炸弹的战士们,行动敏捷,时而翻身卧倒,时而箭步挺进。这种特殊的战斗,真叫紧张啊!虽然听不到人喊马嘶,看不见刀光血影,可是让人觉得这群英雄们,把个无名川杀了个风雨不透。

    谁说这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战士们正在冒着生命危险地杀进杀出,和敌人一寸土一寸土地争夺着阵地,一秒钟一秒钟地争夺着决定性的时刻!

    黄昏前,大桥两侧百十公尺区域内的炸弹已排除大半。有些排弹组立即转入开挖地下炸弹的第二步斗争。快!快!再快!越快越好!一切行动都为了抢在定时炸弹定时爆炸的前头。但是谁也不知道敌人把危险时间定在哪一分哪一秒,摆在他们脚底下的杀人武器在哪一分哪一秒就要动杀机。战士们正在千万把无形的刺刀包围中行动。郭铁和林杨的心,为每个战士在跳动。

    轰隆!炸弹在爆炸。

    轰隆!又一颗爆炸了。

    “卧倒!”桥西传来了指导员的口令。

    在郭铁听来,这一声爆炸,怎么那样地响?指导员这一声呐喊,怎么那样地震心?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缕黑烟腾空而起,此外他并没有发现桥西有什么异样的变化。

    桥西确是发生了不幸事件。指导员林杨,正在指挥排除第八、九号墩子底下的定时炸弹,忽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颗钻进地层里的暗弹响了。林杨刚刚发出“卧倒”的口令,还没等他伏下身去,耳听着弹皮呼啸着飞奔他和吴兴良的头部打来。林杨叫声:“不好!”便猛蹿一步,用尽平生之力,一把将吴兴良推倒在地,全身扑在这个战士的身上。嗖——一片弹皮带着一股热风擦肩而过,落在不远的地方,象根大钉子楔进土里大半截。林杨暗自欢喜:“好悬乎!差点没让帝国主义给我撂倒这个定时弹大王。”接着土、石、弹片从天而降。就在这时,吴兴良看得真切,一块石头正冲着他们的头部砸下来了。他马上一个鹞子翻身把指导员翻在身下,又就地跃身扬手,挥起大钉锤迎将上去,当啷一声,火星乱进,把那石头打飞老远。林杨眼见吴兴良这股子英雄劲,高兴得坐地哈哈大笑起来,连赞:“好武艺!好武艺!”

    吴兴良这才忙问道:“指导员!碰着你没有?”林杨道:“没有没有!让土块子碰了一下脚趾头。”边说边艰难地往起站立。粗心的吴兴良作梦也没料到指导员会受了伤。他抖落满身的土,满心欢喜一脸笑地走开,又投入战斗去了。

    林杨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前猛抢两步,才稳住了身子。他明白是负伤了,因为他感觉到好象只是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条腿用不上劲了。低头一看这条腿,果然殷红的鲜血顺裤筒淌了出来。“糟糕!”林杨暗自惊叫了一声。但是,他就这样倒了下去吗?“不能!”他不能在此时此地给战士们任何不好的影响,他更不能在部队进攻的时候放弃指挥。他下决心要站到底,直站到把炸弹扫除干净的时候。他咬紧牙关,用他那坚强的党性,忍着剧痛,右腿支着全身,三蹦两跳地接近了桥墩,把全身靠在了墩子上,对着伏在地上避弹的战士们,号召着:“同志们!起来!干!”

    战士们谁也没注意到指导员负了伤,因为,指导员的声音没变,指导员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战士们呼啦一声又上去了。吴兴良一直是单枪匹马地专门对付大的、要害地方的炸弹。这时他正看准离指导员不远的地方的一颗大炸弹,便奔了上去。指导员不能动弹了,但他仍然坚持着指挥,当吴兴良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个炸弹开肠破肚、身子脑袋分家之后,他手指着吴兴良脚左面一个坑坑说:“你脚底下有个会地遁的家伙,快把它干掉!

    吴兴良掉转头来,顺背后一把扯下小铁锹,动手就挖起来。好一阵才挖见个影儿。吴兴良边挖边说:“这颗炸弹个别,不但会地遁,它还会拐弯儿。纸老虎,你就是从地底下逃回华盛顿,俺也得飞过太平洋把你擒拿归案,砍掉你的狗头!”“对!对!”指导员大笑着。这本是吴兴良的一句平常话,谁知竟会把指导员逗得笑翻了半拉天。吴兴良有点奇怪得慌,什么时候听到指导员这么哈哈大笑过?这个久经战斗的老战士,本能地觉得这笑声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他停止了动作,把脸扭过来一看,不禁低叫一声:“指导员!你……”“喊什么?快干你的!”

    “你咋不吱一声?……”吴兴良惊叫起来,赶紧跑过去。

    “不许你喊叫!我的脚趾头叫石头砸了一下,不要紧的。你干你的去!快动手!”

    林杨手扶着墩子往前蹦了一步,企图使他的战士相信,他没有负重伤。任何镇定都瞒不过老战士的眼睛。吴兴良没有听从指导员的命令伏下身去摸摸指导员的腿,立刻把这个钢铁战士的心,吓得冰凉。他赶紧把指导员抱坐在地上,说:“指导员,你为俺……”林杨抢过去道:“为你?你为谁?傻话!”吴兴良恳求道:“指导员,你不要动!俺去找小卢。”林杨命令道:“你快把这炸弹给卸开!它可能马上爆炸,毁了这个墩子怎么办?”

    吴兴良为难了:是先消灭敌人还是先抢救首长?林杨情急地吼起来:“你傻瞧我干什么?快把敌人消灭!”吴兴良把牙一咬,回身跑上去,把那颗炸弹从土坑里拔了出来,扛上肩头,飞身向桥区外围跑去。一口气跑出四、五十公尺开外,把炸弹往地上一扔,就飞快地找卢卿给连长送信去了。

    林杨觉得战士们都在战斗,他不能坐在这里等救。他四下一洒觅,发现离他四、五公尺地方有一根木棍子。他爬了过去,抓到手里,两手扶着木棍艰难地站了起来。林杨把这根木棍当作一条腿使用,支撑着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又走向战士们,走向战斗。

    那里有五、六个战士正在开挖一颗暗弹。林杨蹦跳到他们身后,嘱咐着:“别慌!动作要快!”李文头也没抬地回答道:“指导员,慢不了!咱们准保在一九五一年最后一个晚上,按时巴节地给‘饭桶’端上这盘红烧‘地瓜’去,误不了他下酒就是!”几把铁锹洋镐让战士们抡得呼呼山响。

    林杨从这颗炸弹又走到另一颗炸弹,害得吴兴良领着连长、卢卿满现场地找。好容易才把他找到了!郭铁二话没说,忙着把指导员背出了危险区。卢卿急忙地给他包扎着。

    林杨回头对吴兴良说:“同志!别傻守着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定时弹,你怕我炸了?快去!桥西面归你负责,领着他们把那些炸弹斩草除根!”

    “是!”吴兴良转身跑向弹群去。

    排弹战斗在火热地进行着。指导员望着大桥两侧战士们在紧张地拉、卸、扛,听着那就在战士们身前身后的炸弹爆响,他多么想在这么紧张、激烈的战斗中,和战士们一直战斗下去,几次想站起来,但是身不由己。

    卢卿把指导员伤腿包扎完了,郭铁要把林杨背到掩蔽所去,林杨要求着说:“老郭!我不能就这么当了逃兵!你让我留在桥下。”郭铁不同意。林杨无可奈何地说:“要我离开,也得让我说几句话。只要指导员还有一口气,就要动员战士们战斗到最后!”说着就一手扶着卢卿一手扶着连长,站了起来。他忍着剧痛,用尽所有的气力,向战士们高喊着:“同志们!在这事关全局的关键时刻,拿下零点,就是胜利!我们是钢铁九连的英雄!炸弹吓不倒我们,我们一定要把它斩草除根!……”郭铁一再制止他,他也实在累了,便气喘着说:“有什么办法呀!在战场上这是多官僚的指挥方式!哪有这样的指导员,光动嘴皮子不动手的!唉!……”不管林杨怎样说,郭铁把林杨背向掩蔽所去了。

    指导员负伤的消息,早已传遍现场了。他们听到指导员的声音,就象是听到党在召唤他们,时间在召唤他们,胜利在召唤他们。满现场的排弹组都在呼着口号:“我们要把炸弹斩草除根,给指导员报仇!”他们没有恐惧,只有力量,一堆堆杀人武器,在战士们眼底脚下,都成了废铁。他们满怀仇恨,把那些几百磅重的大炸弹,一个个地从地层里挖出来,绑的绑,拉的拉,卸的卸,扛的扛,真象是把那些罪大恶极的战争贩子们,个个拉上刑场处以绞刑。

    田师长正准备出发赶到秃鲁江去,作战科长老黄闯进来报告说:“刚才郭铁电话报告说,林杨负了重伤。”田师长大吃一惊,忙问道:“有危险吗?”黄科长道:“炸断了腿骨,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我去无名川看看,处理处理。”师长没同意,因为“三江”都紧急,二十五公里和“三角”地区,都在遭受重大破坏,指挥所不能没人负责。师长说:“我顺路到无名川,你在家坐镇。给我派个参谋,叫政治部也去一个人。”

    田师长的吉普车,开出无名谷不远,就碰到敌机正在封锁公路,袭击着几台运输汽车。为了首长的安全,司机把方向盘往左里一转,小车猛一掉头,开到山根下。

    “你干什么?”师长问道。

    “待避一下再走吧!前面炸哩。”司机说。

    “开!”对同志急切的关心和深沉的爱远胜过个人的安危,田师长催着司机开车。

    司机故意磨磨蹭蹭的,脚踩油门手不扳闸,弄得那台吉普哼哼呀呀,车轮子在地皮上一动不动。司机故意地骂车:“美国货就没有个好东西,动不动就抛锚,你越急得慌,它越跟你闹别扭。……”

    “你是搞的什么名堂?乱弹琴!……”

    司机把头伸出来,瞟着公路上空飞绕的敌机,心说:“克,你就克!你杀我的头,我也得对你负责!”三两分钟后,敌机逃窜了,司机这才脚下一蹬,手里一挡、二挡、三挡地加速了。呜——小吉普野马似地蹿出了山根,开上公路,眨眼之间没影了。

    车到现场还没停稳,田师长就从车里跳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掩蔽所去了。林杨一见师长就赶忙坐起来。

    “怎么样?林杨!”师长看了看林杨缠着绷带的伤腿,关切地问道。

    林杨笑着回答说:“首长放心!我不要紧的。顶天我不要这条腿罢了!一条腿我也照样干革命。……”

    “不要?怎么不要?要要的!”师长抚慰着林杨说,并且马上决定:“立即坐车到医院去!”

    说话间,吴兴良一头闯了进来,嚷嚷着:“指导员!桥下的定时炸弹全部……”他一见师长也在,就把话咽住了。

    林杨又是兴奋又是感激地向吴兴良伸出两手,连连地说:“好啊!你们干得快啊!等着吧!到医院上点子药我就回来。……”话没说完,人们就把指导员送上车去了。

    林杨紧紧地握住郭铁的手,说:“老郭!一九五一年最后一仗,也是最苦的一仗我摊不上啦!有啥办法?你一个人领着队伍干吧!”

    郭铁坚定地说:“老林,你放心!咱们连就是扛也要把火车扛过无名川!”

    临开车之前,田师长对郭铁道:“郭铁同志!今夜是五更分二年咯,是你们一九五一年最后一仗咯!我们争时间,敌人也争。前线和后方都有一场大战。所以,今夜的零点是政治时间。为了零点,敌人一定要把无名川炸成个火焰山的。我早说过,范佛里特要用钢铁欢度新年,你郭铁必须用洋镐铁锹砸碎他们的酒杯,打翻他们的宴会桌子!一句话,要在他们笑得发狂的时候,打掉他们的门牙!”田师长停了停,话锋一转:“可是指导员负伤了,敌人把芭蕉扇给你夺了,要专门地跟你斗,看你怎样闯过火焰山!你要连长兼指导员哦!最困难的时刻,往往是在胜利前几分钟出现。今夜的斗争必定很残酷,你的担子更重咯!要记住,重要的是抓好部队思想!我相信有你们九连在无名川,敌人就卸不掉我们的火车轮子,也抢不去我们的零点!秃鲁江遭到的破坏最严重,任务很重,我要到那里去一趟,然后,回到你们无名川过新年。有事你随时和黄科长联系……”

    郭铁一一应着,并且坚决表示道:“请师党委放心!没有芭蕉扇,九连也要闯这座火焰山!零点我们是拿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