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八

    崔兴的炮正在打得热火朝天,忽见漆黑的夜空里扯起十几道闪电。人们正在莫名其妙,又听到满天旱雷般地裂响着,紧接着象是一阵暴风夹着一阵急雨破空而下,打得大桥上下左右叭叭地响,就是没有爆炸声。

    郭铁惊异地想:“敌人又在扔些什么鬼东西,怎的一点火亮一声响动也没有?”

    敌机一退,郭铁带人一侦察,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又是一种“不炸”的炸弹。大家都说象蝴蝶,李成孝偏说象蝗虫;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大桥左右五十到一百公尺区域内。郭铁一时火起,心想:“管你蝴蝶、蝗虫,我先摸摸你的脾气,看你一口能吃几个活人!”他从战士手中要过步枪,伏在地上照着枕木堆跟前一个黑点,啪的就是一枪。枪响处火光一闪,那物件象个六〇炮弹炸响了。碎散的铁片擦地而飞,把枕木堆打得当当地响,但一根枕木也没崩动。那边李文抛过一块石头去,也打炸了一个,可是差点没把他撂倒。郭铁这才明白了,原来他听陈钢说过,这种武器叫“子母弹”,在南沸流江现场发现过。敌人搞这些东西,目的是杀伤作业部队,不是为了炸桥。他冷笑一声说:“美国战争贩子真的发疯了,造这些‘爆竹弹’顶个屁用!”可就是这些“爆竹弹”封锁了作业区,把大桥占领了!

    郭铁让战士们议论议论,战士们就献开计了。吴兴良说:“用脚踢!”刘喜说:“拿手扔!”李文主张抛石头砸。炊事班长李成孝有板有眼地说话了:“要依我说呀,眼下敌人是摆的‘蝗虫阵’。它不是一碰就响,炸不坏大桥吗?这就好办得很。好歹上去一顿烧火棍子,不就结啦!”

    大伙都不大满意老李这股不严肃劲。早有人往他耳朵里递上小话了:“你回家做饭去算了!别人犯愁,你来打趣!……”在这节骨眼上,李成孝根本没理他们。他只对着二排长讲说开了:“那年,河南大旱,蝗虫满地,下不去脚,拿扫帚扫,……”吴兴良可真耐不住了,一嘴抢过去说,“你就说该咋办?在这趟头上谁还有心思听你吹呼河南大旱!”李成孝把一袋烟磕在地上,眼睛一瞪:“咋办!你说咋办?依了我,咱们扎它几把大扫帚,桥东桥西一堆堆地给它扫!”

    吴兴良把脖子一拧,说:“瞎扯什么淡!那是炸弹,也不是你们河南的蚂蚱!”

    “不是蚂蚱,它也比蚂蚱邪乎不了多少!”李成孝丢开二排长,奔六班长来了,近得跟吴兴良对了脸,扬动着小烟袋,质问道:“我问问你!咱们连现成的松树枝子,现成的铁丝子,现成的活人,拿铁丝子把树枝子扎它几把大扫帚,一头一个活人,两头两个活人,顺这头到那头,横着一拉,你说中不中?……”他又装了一锅烟吸着,气儿消了点,继续说:“用脚踢!拿手扔!石头砸!那叫玩命!你没见这明明是摆的‘蝗虫阵’法?黑灯瞎火的,全连都去踢,都去扔,都去砸,那还不搅成一锅粥?……”

    吴兴良拿眼睛洒觅洒觅现场,觉得李成孝说的也在理。便立刻服输地说:“得得!‘老河南’,俺算服了你,你别怪俺态度。”李成孝真真假假地说:“年轻人认个错就中噢!什么态度不态度的!”

    二排长一琢磨,也觉得老李的道道稳当,便汇报给连长了。郭铁和几个排长都同意了。事不宜迟,决定马上着手行动。各排一组织,就是几伙人,按区域一分,满现场就横扫开了。李成孝把袖子一将,也参加大破“蝗虫阵”来了。乒乒乓乓一阵阵爆响之后,大桥左右的“不炸”的炸弹全炸了。有那么十几颗拿枪打都不炸,就让吴兴良、李文、刘喜拿手远远地抛了。

    可是撂在桥面上枕木空子里和垛子顶上的,打不上也扫不着。钉子不多,可就是楔在地方上啦。这钉子咋个拔法?不拔人就上不了垛子,桥就修不起,火车就过不了桥。把大家难住了,连李成孝都直劲摇头:是法没有了,看来只有“拿手扔”咧。

    还没等连里决定,刘喜就偷着溜到垛子底下去了。攀上垛子,就听垛子东头乒乒乓乓几响。把大家都响楞了。刘喜也觉得奇怪,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排三班赵六虎手拿电筒照着亮儿,正从垛子上枕木缝里头往外抓炸弹,一颗颗甩在地上乒乓地爆响着。刘喜禁不住兴奋地叫好:“好啊!六虎!”赵六虎正眼没搭,半字未吐,直顾扔炸弹。

    赵六虎的这种勇敢精神,更加鼓舞了刘喜。他不能光为别人喝彩,自己必须行动。他在垛子这边找了半天,没见一颗炸弹。赵六虎不冷不热地说:“要玩炮你就早一步来,这垛子上你没望头喽!”

    一向不吃一句风凉话的刘喜,这会儿竟咽下了这口冷馒头。下了垛子,又攀上桥面。刘喜没有手电筒照亮,他根本也没考虑过这一着儿,全凭两只夜鹰般的眼睛,在桥上爬着搜索。碰上一颗摔一颗,一直把桥面上的子母弹都摔光。

    炸弹一排除,部队又开始了紧张的作业。高大的排架立起了一半。

    半小时之后,敌机又来袭了。这又是两个重型机队,分成两个攻击单位,轮番轰炸。我高射炮阵地,立即组织强大的火力,分别给以迎头痛击。几个回合之后,就有两架敌机被打中起火了。部队刚一撤进坑道,敌机就分别向南向北撤退了。大桥未被炸坏。

    敌机一撤,郭铁便紧跟腚地命令部队进入工地,登上大桥,继续组织抢立排架。

    敌机并没有逃走,它们妄图整顿一番,改变战法,再组织新的进攻。九连刚刚上桥,敌人南北两个机队突然从大山背后偷袭过来;南队压桥、北队压炮地开始了疯狂的扫射、轰炸。

    就在两三分钟工夫,九连被包围了。整个部队卧倒在地,一时突不出来了。

    这时,高射炮阵地上空,炮弹在开花,敌机在喷火,生把个漆黑的夜空,打成个红彤彤的火海。眼见一架B-29敌机,拖着大火向西海飞去。高射炮部队这才象是转移了阵地似的,摆脱掉阵地上空的敌机队,把大部分火力,集中对付压桥的敌机队。成串的炮弹象一把把尖刀插入了敌人心脏,从大桥上空中心向四面八方开花,抢先占领了大桥上空,迫使敌机不能迅速靠拢大桥。这股火力,在大桥上空的敌人的环形攻势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核心反击力量,立刻把左翼机队的阵容打乱了。这就为九连突围打开了一条路。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些小型战斗机从四面扎了下来。

    郭铁眼见这形势,觉得不突进坑道工事,有可能造成重大伤亡,于是不顾敌机的袭击,便两眼一瞪,下了决心,命令身边孙立:“吹号!撤!”

    号音,冲破滚雷般的爆炸声和扫射声,透过滚热的气浪,雄壮而清脆地响遍了现场,把连长镇定的情绪和坚定的决心,传到每一个指战员心中去了。郭铁命令身边的二排掩护,一、三、四排先撤。随后他对着二排一声喊“打!”地面步枪火力就哗哗哗地上去了。

    原来,二排战士就在五号垛子底下组构排架。敌机一开始轰炸,最后一片大排架刚刚支上垛子,二排长王实贵领着战士们刚把它立稳,就听到了号音。他赶忙把战士们打发下去,急着拧上左面的底座螺丝,要再拧上右面的已经来不及了,可是他不能眼看着已经立起来的大排架被震落下去,浪费时间和劳力,再说二排就地卧倒在排架下面,一撒手就会危及二排的生命。于是王实贵放下手中那把大搬子,赶紧扯住拉绳,打算把它拴在邻近的排架上,然后自己再下桥。哪知王实贵刚刚把绳子往邻近排架立柱上一绕,还没等结个实扣,天上地下就是两声巨响:眼见一架敌机起火摔了下来,葬身西海;同时一组炸弹在离垛子十几公尺处爆炸了。随着一股气浪推来,王实贵的右臂猛一抖,那根绳子突噜开了扣。就听得脚下咔叭一声干响,排架底座被震得欠了缝,眼看排架就要从高高的垛子上头栽下去。

    王实贵就着照明弹光亮,往垛子底下一看:二排战士趴满一地。这片上下七根红松结构的足有一吨多重的高大的排架,要是从二十几公尺高的垛子上迎头拍打下去,那将使他的二排四十几名阶级兄弟粉身碎骨!就在这一发千钧的紧急关头,“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大字,一个个地闪着电光,发出雷声,使王实贵产生了无穷的力量。这位一向有个特殊劲道的老战士,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安危存亡!他眉头一拧,两眼圆睁,说时迟,那时快,看他象只长臂猿猴,立即飞起一步,抢上前去,扬起左臂,一把抓住了绳子,用尽平生之力,倒仰身躯,狠命地拉。是什么力量使这个慢条斯理的王实贵的动作如此之快?是什么力量使他一只左手竟能力挽千斤,使那片即将倒下的高大排架又牢牢坐正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实贵就是身高丈二、力大如牛,也是不能持久的。这时,他朝垛子下面的二排大喊“跑开!”

    就在王实贵这一声大喊的时候,偏偏连长正在向二排下令:“打!”

    在这滚水翻锅般的现场上,二排战士们只能听到连长号令,根本听不到排长的声音。随着连长的一声“打!”仰卧的、侧卧的、坐地的战士都一个劲儿在对空开火。

    他们哪里知道,这时,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一颗不炸的“炸弹”,眼睁睁地就要落在他们的头上呵!他们又哪里知道,有一位赤胆红心、只有人民、不顾自己的共产党员,正在拿出全部党性,为保住前线胜利的时间,保住四十几名阶级兄弟的生命,冒着生命危险,一手把那颗“炸弹”托住了!王实贵这颗活的螺丝钉又一次紧紧地拧在革命最关键的地方!

    多么紧急的时刻,多么危险的处境呵!

    二排呵!快快地跑开,快快地前进吧!——可是,二排正在瞪着眼睛打敌机,一动没动。

    连长呵!你快快把部队带出去吧!——可是,连长正在瞪着眼睛喊:“打!”一动没动。

    炸弹火光中,眼见王实贵那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尊铜铸的英雄塑像,红光闪闪地发亮,巍然挺立,一动没动。

    郭铁正准备把二排带出五号工地,四架敌机马上跟踪面来,弹雨倾盆而下。

    “打!”连长郭铁再次下令。

    轰隆!爆炸了一架。这是吴兴良的枪打的。

    轰隆!又爆炸了一架。这是李文的枪打的。

    二排的枪生把敌机打了个倒卷毛儿,其余两架掉头便跑。

    战士们欢快地笑了。敌人恐惧得发抖了。一、三、四排脱险了。

    郭铁抓住这个战斗空隙,扫视四周,选择了有利地形,看准了方向,向二排振臂高呼:“成纵队!利用弹坑,快速爬行前进!”

    照明弹挂满上空,现场通亮,只见满地绿军装。郭连长爬行在最前头,不断地回头呼喊:“拉开距离,别起堆!”二排战士们在连长的带领下,扯成一条直线儿,伏在地面上,艰难地向大桥外围运动着。排长是不是也在队伍里?在一心对敌的时候,谁也没顾上想他呵!

    二排刚刚离开五号垛子,就听到咔叭一声,垛子上那片高大的排架,半截山崩似的,一头栽下地来,摔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象是一颗炸弹炸了。郭铁不由得誓惕地回望一眼爬行在他身后的一溜一行的战士们。他根本就没有料到王实贵不在这个行列里。

    这时,真的有一颗炸弹在郭铁眼前爆炸了。火光一闪,郭铁就听到一声尖叫,“低头!”迎头有一个人从炸弹坑里飞扑过来,把他的头按在地上。这是何人?部队往外撤,此人竟往里闯?郭铁抖落满头满背的土,抬头仔细一瞧,原来是卢卿。她早己在掩蔽所待不住了。

    郭铁吼道:“你在这个时候来现场干什么?”卢卿答道:“因为这个时候需要我!”

    “炸得这样凶,你怎么闯进来的?”

    “顺炸弹坑一个坑一个坑地滚进来的。炸弹就在你前头爆炸,连长你还抬着个头……”卢卿有点后惊,埋怨着说。

    “哼!我是抬着头长大的。”郭铁冷笑一声,道:“小卢!快跟着我往外撤!……”

    谁知卢卿竟违背连长的指示,反而向后爬过去了。她要去搜寻一下,看有没有负伤的战士。但她任谁也没发现,这才离开现场。